“……各方麵的條件都還不夠啊。”寧毅搖了搖頭,“多黨玩法,最能體現古往今來人權上的一個本質規律,也就是權利等同於責任,而且責任是權利的前提,從奴隸社會到封建,歸根結底都是越來越能負責任的民眾,把責任搶在肩膀上扛著,然後就多獲得了一點權利的體現。我們今天成立一個體係,也會誕生特權,歸根結底,你隻要抗的責任多,你的權利就一定大。”
“……一旦實行多黨玩法,最大程度放權,那就要求民眾必須由參與到政治裡來玩的素質。以前是皇帝要做的決定,今天全都給大家做,那麼有好幾個必要的體係,都要建立起來。第一健康的新聞體係必須有,國家發生了什麼事,百姓得知道。不光要知道,而且時效性也要保證,那麼這麼大的一個國家,信息的傳播,必須要有決定性的突破,千裡之外發生的事情,這邊立刻就要知道……”
兩人緩緩前行,寧毅說到這裡,秦紹謙朝這邊望來一眼:“你在格物研究院裡讓人研究的那個……”
“那個還早。”寧毅笑了笑:“……就算解決了新聞和信息的問題,民眾對於事物的衡量是一個硬性的要求,千裡之外發生的事情,我們怎麼看待,怎麼處理,你得有個正經的態度,有個相對正確的方法。我們社會的思維核心以情理法為基礎,多的是看見殺頭就叫好的人,那就一定玩不起來,體係就算架起來,沒多久也一定會崩。這些事情以前倒也大概聊到過。”
“很多年前你倒是說過,體係架起來,會讓一部分人開始想事情。”
“會有促進。”寧毅點頭,“但我們這個社會,如果要夠到那個標準,要的是革命……徹底的革命。”
兩人在小小的山頭上站著,看著遠處的天邊被夕陽染紅了,像是一場大火。寧毅道:“接下來半年時間,西南開會,要討論的都是這些,我這裡提前跟你交底,有什麼想法,你也儘管說。”
秦紹謙看著那夕陽:“十多年前呢,殺了皇帝以後,在去小蒼河的路上,你第一次跟我、跟陳凡他們說起這些事情,這十多年裡又有許多次說起來,有個東西我印象很深……十多年前你第一次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最是慷慨激昂,我與陳凡他們,聽得也最是激動,但接下來一次一次,你都最為這些事情皺眉、發愁,顧慮也越來越多……”
“但也因為這樣,我和陳凡說,你是真正的,想把這件事情做成……”他笑了笑,也頓了頓,“弑君十幾年,大家是跟著你一路走到這裡的。老實說,你的想法,有時候會讓人跟不上來,但總的來說,走到今天你都是對的。接下來的事……我說不上來,十多年前你跟我們說的時候,我就說,那真是好事情,讓人人有書讀,讓人懂事,讓人能把握自己的這條命……但你的顧慮非常多,有些時候,其實我們是不太能看得到這些顧慮,也不是很清楚你的顧慮從何而起,老牛頭陳善均那些人,你讓他們分出去了,西瓜的一些想法,你壓住不讓她動,對於人人平等的理念,我們原本以為你會大規模推出去,你一開始似乎也說過要通過幾場大的動作來推進它們,但至今還沒有……其實我們多少還是覺得樂觀的。當然,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數,接下來,還是以你為主。”
秦紹謙的一番說話,既是表態,也是鼓勵。其實雖然走的是武將路線,但秦家世代為文,秦紹謙小時候自然也飽讀詩書、受到過秦嗣源的親自教導,對於寧毅所說的許多東西,他都能夠理解。遠處的雲霞燒蕩得愈發彤紅,寧毅點了點頭,沉默了許久。
“其實啊,說句不好聽的,這場動亂,持續的時間太短了……”
“嗯?”秦紹謙蹙眉。
寧毅的目光複雜:“十多年的動亂,千萬人的死,是非常重大的一件事,但從宏觀上來說,這十多年的時間,很難論證君主製度的落後和不必要,因為從事實上來說,它確實就是高度成熟的而且經過了論證的唯一道路。天下成千上萬的人,可以接受換幾個皇帝,但很難想象沒有皇帝的狀態,一旦到政權交替,野心家們還是會湧出來的。”
“那……要多少年才夠啊?”
“也許是一場上百年的變亂,大家不斷地找路、不斷地碰壁,用無數的血的事實證明了過往的道路不通的時候,才會有新的道路走出來……”
秦紹謙的獨眼之中微帶迷惘,過得一陣,他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罩旁邊的位置,眯著眼睛:“……我們畢竟沒有這百年的變亂啊,你說得好像看見過一樣……你又沒見過變亂一百年是什麼樣子。”
寧毅笑起來:“是啊,沒有見過。”
“隻有十幾年,已經很苦了,你這腦袋瓜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秦紹謙失笑,此時的山頭上有風吹過來,兩人找了附近的大石頭上坐下。十多年來,對於寧毅偶爾冒出的一些想法,秦紹謙是無法理解的,有時候他會表現得很有前瞻性,有時候則生硬冷酷得令人咋舌。眼下便是這樣的狀況了,百年的動亂,不斷找路還不斷碰壁,君王的製度再也不可用,而後讓整個世道的所有人都認同某些新的觀念,那會是怎樣的動亂呢?漢家曆史上也有幾次大的動亂,最後不也都由君主製度解決了麼。
他聽見寧毅的聲音響起來:“沒有上百年的動亂來論證,是一件壞事,當然也是件好事……所以到今天,我打算走另外一條路,來逼著一些想法的出現。這是十多年前埋下的另外一條路,現在看起來,倒是更加清楚一些了。”
他道:“格物和資本,是最強大的一條軸線,一方麵,發展格物,促進各種新事物的出現,以新的商業體係、資本體係碾碎舊的商業體係,以契約精神保障資本的擴大,同時以契約精神衝擊情理法的框架……”
秦紹謙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
寧毅繼續說著:“資本不是一個好東西,當我們讓它在契約框架下無限製擴張,慢慢的,為了讓作坊擴張,讓利潤增加,商人體係會開始衝擊舊有的土地製度,為了讓作坊裡的工人滿員,它們會以各種各樣的手法讓農民破產,為了讓利潤增加,它們會以各種辦法讓工人加班,少給工資,剝削他們,那個時候,大家就要開始打起來。”
寧毅的話語冷酷異常,似乎在說著未來的前景,以至於秦紹謙此時都皺起了眉頭。那話語繼續下去。
“我們今天告訴大家人人平等,他們不知道什麼叫做平等,也不知道怎麼利用平等,等到資本開始吃人的時候,他們會想起還有人權、還有平等的這把刀,他們會開始呼喊這樣的口號,會開始上街,會遊行、會暴動,隻有當他們真正的為了這種利益站出來,他們才真正懂得什麼叫做人權。那個時候,我們保護他們,我們促進他們,平等和權利,才會真正在他們的心裡生根。”
“……”
“我們沒有一百年的動亂和無法抵抗的敵人,那就隻好用資本的暴虐,來論證民主的溫情。你說不知道我為什麼不把那些想法推出去,一是這十多年都被事情推著走,沒有好的時機,二是推出去也沒用,被施舍的權利不是權利,想要捍衛自己的權利,他們一定要站隊、要表態、要珍惜……那麼前期我們促進商業和資本的發展,後期我們引導他們的訴求,我們接下來的幾十年,也許完成這一件事,也就夠了。”
“……這是我能想到的,能讓民主和權利在人們心裡生根的,唯一可能的路……”
“……至於其餘的,甚至於包括誰當老大,什麼玩法在內的,都是等而下之的問題……”
兩道身影在石頭上坐著,聊天的語調也並不高。山嵐吹動流雲,紅霞漫卷,朝著這片大地上席卷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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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那山頭上,隨後又聊了許久許久,直到天光終於被西麵的群山吞沒,夜空中浮動了星辰,兩人回到軍營吃飯,還一直在聊、在議論。他們在飯堂裡點了燈燭,如此說了半晚,秦紹謙上了個廁所回來時,方才拿了一份情報,說起戴夢微的事,但隨後倒是被寧毅說出的另一件事嚇了一跳。
四月末,大戰初定,夏日的氣息漸漸的明朗,就在寧毅與秦紹謙聊起此後數十乃至上百年規劃和想法的時候,無數的存在,也已經在這樣的背景下騷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