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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裡,前行的商隊依次過了梓州,過了望遠橋,過了女真大軍終於狼狽回撤的獅嶺,過了經曆一場場戰鬥的蒼莽群山……到五月二十二這天,通過劍門關。
時隔一年多來到這邊,不少地方都已大變了模樣。山間能夠拓寬的道路已經儘量拓寬了,原本一處處的屯兵之所此時都改成了商旅休息、歇腳、路途上工作人員辦公的節點——西南貿易局麵打開後,出關的道路怎樣都是不夠用的了,從劍閣入關的這片山道上要保證大量的旅客來去,便也安排了不少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
這些工作人員大都嚴肅而凶惡,要求來來去去的人嚴格按照規定的路徑前行,在相對狹窄的地方不許隨便逗留。他們嗓門很高,執法態度頗為粗暴,尤其是對著外來的、不懂事的人們趾高氣揚,隱約透露著“西南人”的優越感。
出川商隊裡的書生們來時倒不覺得有什麼,此時已在成都遊曆一段時間,便開始討論這些人也是“狐假虎威”,不過為一小吏,倒比成都城裡的大官都顯得囂張了。也有些人暗地裡將這些情況記錄下來,預備回家之後,作為西南見聞進行發表。
寧忌原本呆過的傷兵總營地此時已經改成了外來人口的防疫檢疫所,許多來到西南的平民都要在這邊進行一輪檢查——檢查的主體大多是外來的工人,他們穿著統一的衣服,往往由一些領隊帶著,好奇而拘謹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按照那些書生們的說法,這些“可憐人”大多是被賣進來的。
沿途之中有不少西南戰役的紀念區:這邊發生了一場怎樣的戰鬥、那邊發生了一場怎樣的戰鬥……寧毅很注意這樣的“麵子工程”,戰鬥結束之後有過大量的統計,而事實上,整個西南戰役的過程裡,每一場戰鬥其實都發生得相當慘烈,華夏軍內部進行核實、考據、編撰後便在相應的地方刻下紀念碑——由於石雕工人有限,這個工程目前還在繼續做,眾人走上一程,偶爾便能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響起來。
當初西南大戰的過程裡,劍閣山道上打得一團糟,道路破損、運力緊張,尤其是到後期,華夏軍跟後撤的女真人搶路,華夏軍要切斷去路留下敵人,被留下的女真人則往往殊死以搏,兩邊都是歇斯底裡的廝殺,許多戰士的屍體,是根本來不及收撿分辨的,即便分辨出來,也不可能運去後方安葬。
後來隻是大致地分辨清楚陣營後統一焚燒,骨灰埋入地下或灑向山中,也是因此這些戰士在其他地方沒有墳,這山間的記錄,便既是他們的紀念碑,也是他們真正的墓碑。
青山有幸埋忠骨。對於這山間的一處處記錄,倒無論是哪一方的人都表現出了足夠的尊重,夜間在暫居處休息時,便會有人到附近的紀念碑處敬香叩拜,燒得煙塵嫋嫋。每每還會有燒紙錢的人被巡邏隊伍給製止下來,甚至展開辯論或者罵仗的,罵得起勁了,便會被抓走在山裡關一天。
商隊在山間逗留時,寧忌也過去上了兩次香。他對上香並不喜歡,更喜歡切盤豬頭肉弄點酒一起吃掉的祭奠形式,同行的一名中年學究見他長得可愛,便熱心地告訴他敬神、祭奠的步驟,心意要誠、步驟要準,每一種方式都有涵義雲雲,否則這邊的英雄或許豁達,但將來難免觸怒神靈。寧忌像是看傻子一般看對方。
“我不信神,世上就沒有神。”
他鄙視人的目光也很可愛,那中年學究便諄諄教導:“少年人,年輕氣盛,但也不該亂說話,你見過世上所有事情了嗎?怎麼就能說沒有神呢?舉頭三尺有神明……而且,你這話說得耿直,也容易冒犯到其他人……”
寧忌心道勞資都說了沒神了,你還口口聲聲說有神冒犯到我怎麼辦……但經曆了去年小院子裡的事情後,他早知道世上有諸多說不通的傻子,也就懶得去說了。
中年學究覺得他的反應乖巧可愛,雖然年輕氣盛,但不像其他孩子隨便頂嘴強辯,於是又繼續說了不少……
沿途之中人們對英雄的祭奠有著各種表現,於寧忌而言,除了心底的一些回憶,倒是沒有太多觸動。他這個年紀還不到緬懷什麼的時候,上香時與他們說一句“我要出去啦”,離開劍門關,回頭朝那片山嶺揮了揮手。山上的葉子在風中泛起波濤。
離開劍閣後,仍舊是華夏軍的地盤。
西南大戰,第七軍最後與女真西路軍的決戰,為華夏軍圈下了從劍閣往漢中的大片地盤,在實質上倒也為西南物資的出貨創造了不少的便利。自古出川雖有水陸兩條道,但實際上無論是走宜賓、重慶的水路還是劍門關的陸路都談不上好走,過去華夏軍管不到外頭,各地商旅離開劍門關後更是生死有命,雖然說風險越大利潤也越高,但總的來說終究是不利於資源出入的。
此時華夏軍在劍閣外便又有了兩個集散的端點,其一是離開劍閣後的昭化附近,無論是進來還是出去的物資都可以在這邊集中一次。雖然眼下許多的商賈還是傾向於親自入成都獲得最透明的價格,但為了提高劍閣山道的運輸效率,華夏政府官方組織的馬隊還是會每天將許多的普通物資輸送到昭化,甚至於也開始鼓勵人們在這邊建立一些技術含量不高的小作坊,減輕成都的運輸壓力。
由於成都方麵的大發展也隻有一年,對於昭化的布局眼下隻能說是初見端倪,從外界來的大量人口聚集於劍閣外的這片地方,相對於成都的發展區,這邊更顯臟、亂、差。從外界輸送而來的工人往往要在這邊呆上三天左右的時間,他們需要交上一筆錢,由大夫檢查有沒有惡疫之類的疾病,洗熱水澡,若是衣服太過破舊通常要換,華夏政府方麵會統一發放一身衣物,以至於入山之後許多人看起來都穿著一樣的服裝。
寧毅在家一度吐槽那衣服不美觀,像是囚犯,但大娘用成本問題將他懟了回去。
衣衫襤褸的乞丐不允許進山,但並不是毫無辦法。西南的不少工廠會在這邊進行廉價的招人,一旦簽訂一份“賣身契”,入山的檢疫和換裝費用會由工廠代為承擔,往後在工資裡進行扣除。
“……說起來,昭化這邊,還算是有良心的。”
一路同行的話癆書生“大有可為”陸文柯跟寧忌感歎:“華夏軍幫忙出了一份那個賣身合同,這邊買人的各家各戶都得有,合同隻定五年,誰要廠家出錢的,將來做工還債,按照工錢還完了,五年不到又想走的,還可以付一筆錢贖身。不過呢,五年之外,也有十年二十年的合同,條件好些,許諾也多,給那些有本事的人簽……不過也有黑心的,簽二十年,合同上什麼都沒有,真簽了的,那就慘了……”
“華夏軍既然給了五年的合同,就該規定隻許簽這份。”先前教育寧忌敬神的中年學究名叫範恒,聊起這件事皺起了眉頭,“否則,與脫褲子放屁何異。”
“誰知道他們怎麼想的,真要說起來,那些身無長物的百姓,能走到這邊簽合同還算好的了,出了這一片什麼樣子,諸位都聽說過吧。”
幾名書生們聚在一起愛打啞謎,聊得一陣,又開始指點華夏軍居於川蜀的諸般問題,諸如物資出入問題無法解決,川蜀隻合偏安、難以進取,說到後來又說起三國的故事,引經據典、揮斥方遒。
一百多人的商隊行了一路,各式各樣的人也就漸漸有了小團體。類似陸文柯、範恒這樣的書生共有五名,一路上大都聚在一起閒聊。寧忌的身份是個家學淵源的小大夫,雖然在張村的學校裡一直是個學渣,但基礎不差,識字讀寫毫無問題,再加上他長相可愛,這幫書生便也將他當成了同類,聊天瞎扯,總要將他叫在一塊,時不時的還有人勻出點心來給他吃。書生文士雖說大多窮酸,此時能跟著商隊到處遊曆的,卻多少都還有點家當。
進入商隊之後,寧忌便不能像在家中那樣開懷大吃了。百多人同行,由商隊統一組織,每天吃的多是大鍋飯,坦白說這年月的夥食實在難吃,寧忌可以以“長身體”為理由多吃一點,但以他習武這麼些年的新陳代謝速度,想要真正吃飽,是會有些嚇人的。
他的大夫身份是一個便利。這樣的長途跋涉,多數人都隻能靠一雙腿走路,走上幾天,難免起水泡,而且一百多人,也時常會有人出點崴腳之類的小意外,寧忌靠著自己的醫術、不怕臟累的態度以及人畜無害的可愛麵容,迅速獲取了商隊大部分人的好感,這讓他在旅行的這段時間裡……蹭到了大量的點心。
這樣的心態實在太不符合未來“天下第一高手”的身份,偶爾想起來,寧忌覺得多少有些羞恥,但也沒有辦法。
蚊子肉也是肉,這出門在外,還能怎麼辦呢……
一路到昭化,除了給不少人看看小毛病,相處比較多的便是這五名書生了。教寧忌敬神的那位中年書生範恒比較有錢,偶爾路過廉價的食肆或者小吃攤,都會買點東西來投喂他,因此寧忌也隻好忍著他。
而行進時走在幾人後方,紮營也常在旁邊的往往是一對江湖賣藝的父女,父親王江練過些武功,人到中年身體看起來結實,但臉上已經有不正常的病變紅暈了,經常露了赤膊練鐵槍刺喉。
——外功硬練,老了會苦不堪言,這賣藝的中年其實已經有各種毛病了,但這類身體問題積累幾十年,要解開很難,寧忌能看出來,卻也沒有辦法,這就好像是無數糾纏在一起的線團,先扯哪根後扯哪根需要很小心。西南許多名醫才能治,但他長期鍛煉戰場醫術,此時還沒到十五歲,開個方子隻能治死對方,因此也不多說什麼。
賣藝的女兒名叫王秀娘,十七八歲的樣子,皮膚偏黑、身材勻稱、大腿結實,她紮兩根麻花辮,沒跟父親學什麼高深的武藝——原本她父親也不會——賣藝的技巧最會的是翻跟鬥,一次能翻一百個。除了翻跟鬥便是耍猴,父女倆帶了一隻訓得不錯的猴子叫望生,這次去到成都,似乎是賺了不少,樂嗬嗬的準備一路賣藝、回到江南。
賣藝之人其實也會跌打,但啟程後不久又一次王秀娘翻跟鬥崴了一下,便過來找寧忌幫忙診治。腳崴得不厲害,但從那之後,王秀娘常常過來騷擾寧忌,例如紮營之後給寧忌送點野果,也順便給其他人送點,有時候說著“傲天兄弟真可愛”,就要來捏寧忌的臉,過得一陣,幾名書生便也跟她熟悉了,相互能說上一會兒話。
寧忌初時隻覺得是自己可愛,但過得不久便意識過來,這女人應該是衝著陸文柯來的,她站在那兒與“大有可為”陸文柯說話時,手總是下意識的擰辮子,有些扭扭捏捏的小動作,散發著求偶的腐臭氣息……女人都這樣,惡心。倒也不奇怪。
當然,雖然看懂了這點,他倒也沒什麼準備拆穿對方企圖的行為,相反倒是鬆了一口氣。女人過來擰他臉頰時,他便伸手捏著對方臉頰將人拉開。反正這女人想禍害的不是自己,而且陸文柯看起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並不關心這兩個家夥的歸宿問題。
……
商隊在昭化附近呆了一天,寧忌蹭了一頓半飽的夥食,中間還離隊偷偷吃了一頓全飽的,之後才隨商隊啟程往東麵行去。
出劍閣,過了昭化,此時便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