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燕一向勤勞,什麼臟活累活都肯做,雖然家中清貧簡陋,卻也收拾得乾淨整潔。她家走不遠就是一條小溪,浣衣打水都方便。觀音山下隻有蘇燕和跛腳大夫兩戶人家,天黑後一眼望過來,便隻剩下兩處昏黃燭火,不比其他人家屋舍相連來得親密。
莫淮的到來給蘇燕帶來的,遠不止孤寂中的陪伴。
鄉間鰥夫與娶不著媳婦的無賴並不少,蘇燕的母親在時便頻頻有人騷擾她們,也是因此才將屋舍遷到了這處荒涼地。然而即便如此,還是有人不依不饒地偷摸著過來。
蘇燕記得年幼時,母親時常會隨著陌生的男人出去,回來的時候發髻總是要淩亂些,衣服會沾上草渣和泥巴,而她的手上也有了糧食。
後來蘇燕獨自一人住在這裡,有男人甚至結伴想欺負她,被跛腳大夫拿著菜刀給趕走,再後來他教著她用削尖的竹子砌在牆頭,養了健壯凶猛的獵狗。即便如此,蘇燕也過得不安心,夜裡從不敢睡得太踏實,倘若院子裡有什麼異動,立刻便將床邊的柴刀抓緊。
莫淮來了以後,她總算能安穩地睡覺了,回家的時候看到屋裡的光,她會覺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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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裡被濺了一身的泥水,蘇燕一回屋就帶著莫淮去打水,等浴桶裡的水差不多了,莫淮自覺出去在院子裡站著,一直等到屋子裡響起一陣嘩啦的出水聲,門終於打開,他這才轉身朝蘇燕看過去。
屋裡僅有一盞油燈,隻能依稀照出她的玲瓏身形。
蘇燕站在背光的位置,微薄的衣衫貼在身上,在朦朧光線中勾勒出她豐盈的曲線。
“好了。”
她找來巾帕隨意地擦了幾下濕發,隨後頭發披在肩頭再怎麼滴水也都不管了,任由背後都是水痕。
莫淮看不過去,索性接過巾帕站在她身後替她擦乾。“夜裡洗什麼頭發?”
蘇燕這才想起白日裡的事,沒好氣道:“你一說我想起來,都是那些不長眼的官兵在街上縱馬,濺了我一身泥水,頭發都沾了不少,不洗乾淨如何睡得安生。”
“縱馬?”他手上動作一頓,隨之微微皺起眉。
前朝戰亂死傷無數,天下的馬都被拉去充公了,如今雖調養生息漸漸好轉,像雲塘鎮這樣偏遠的地方,整個衙門也才一匹品相不佳的老馬,哪有一堆官兵縱馬的道理。如此想來,隻怕是有大事發生。
“聽周先生他們說,是秦王在搜捕太子下落,他們說大靖的太子要東山再起了。”蘇燕正在整理今日買回來的新布,對這件事有些心不在焉。
莫淮卻像是很有興趣,接著問她:“來了多少人?”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今日街上縱馬的那些個,約莫有二三十人。聽聞秦王派兵搜捕整個清水州,我們雲塘鎮這邊的陣勢還算小的,應當過兩日便走了吧。”蘇燕說著便低下頭去,濕冷的發絲垂落在莫淮的腕間,他壓低眸子,一言不發地望著她比劃那塊墨藍的衣料。
他居高臨下地站著,能望見她鬆散的衣襟下白膩的肌膚,胸脯隨著呼吸起伏著,像是一團綿軟的雪。
窺見衣下風景,莫淮也隻是默默將目光彆開,神色沒有半點異樣。
蘇燕一無所知地折騰手裡的衣料,燭火將她的影子映在牆上,隨著微風拂過,影子也微微顫動著。她掰著指頭費力地算今日去鎮上的收支,一邊心疼地說:“這塊料子花了快半貫錢,還好今日草藥賣得多……”
莫淮麵上一片漠然,緊接著又聽她輕聲細語地說:“等明日我得了空,好替你做一身新衣裳,這塊料子我一眼便相中了,你穿上定然極俊俏。”
她說到這裡又一頓,隨即笑道:“也不對,你這樣好看的人,穿什麼都俊俏。”
莫淮怔了一下,捏著巾帕的手指不自覺收緊,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舒展了,唇角也微微彎起。
他曾受萬人膜拜敬仰,文人名士的讚文還是諂媚之人的恭維,他從小聽到大早已不為所動。可如今麵對蘇燕用彆扭的官話說出的質樸誇讚,他竟心底生出了一絲微妙的感受,說不清是怎樣的情緒,但的確不算太差。
“今日勞煩你了,早些就寢吧。”
蘇燕住的屋子並不算大,和多數人家一樣,臥房便是正廳,一些雜七雜八的物件則另有偏房放置。家裡多出一個莫淮後她從山上拖了竹子回來,又做了一張簡易的竹床留給自己睡,二人的床榻緊挨著,中間隔了一張小桌。起初這樣毫無顧忌也是因為他傷得動彈不得,後來習慣了也就懶得再重新布置。隻是日後說出去,她的名聲隻怕好聽不到哪兒去。
蘇燕的頭發已經半乾,躺下去後仍感覺冰涼。她聽著身旁人平穩的呼吸,不禁去想日後的事。
她為了給莫淮醫治,攢下的銀錢已經所剩不多了。但還好,他說好了日後要帶她一起走,去看繁華的京城,去天底下最好的酒樓。那個時候她也能去尋自己的親人,再不是孤單一人無依無靠。那個時候,她應該就可以更好地與他相配了……
翌日一早,蘇燕做好了早膳,在晨霧繚繞中去割了草回來喂牲畜,又拖了一大桶衣裳去溪水邊洗。莫淮捏著粗劣的毛筆,忍著難聞的墨寫下書信,蘇燕曬好了衣裳,回屋的時候看他神色不耐地盯著分叉的筆尖。
“這隻不好用,我改明兒再替你做一支。”反正院子裡還栓了隻羊羔,尾巴毛扯上一把就好了。
莫淮強忍著煩躁,說道:“不必了,勉強一用。”
他怎會指望一個不會寫字的人做支像樣的筆,如今秦王來到清水郡,他的部下想必也尋到了消息,離開這個窮鄉僻壤的山村不過是指日可待,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如今回想,這度日如年的六個月都過來了,他隻需再忍耐幾日,就能徹底從此處脫身……
想到這裡,他掛上溫柔笑意,說道:“燕娘,你過幾日是要再去趟鎮裡吧……”
一番交代後,蘇燕毫不猶豫地應下了,將信壓在了針線筐裡。總是留在家中實在無趣,她便詢問:“我要去放牛啦,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山地裡開了好多花,日頭也不曬。”
她眼睛亮盈盈的,顯然是想讓他同去。從前莫淮因為腿傷要好好休養,一直留在家中不曾出去,加上她住得偏,村子裡沒人知道她撿了個男人回來。如今馬六都瞧見了,必定大肆張揚,她也不用再擔心什麼名聲,總歸日後莫淮是要帶她走的。
莫淮的腿上已經快好全了,隻有走得快了才會有些微微地跛足,再有十天半個月便健朗如初,出門走走也不大要緊。
蘇燕又說:“我從集市上買來的舊書你都看完了,留在家中多孤單,這半年你還不曾看過我們的住處,等走後再回想起來豈不是沒趣。”
聽到這番話,莫淮險些要冷笑出聲了。
回想,他為何要回想?這樣無能憋屈的日子,他還嫌過得不夠嗎?能有什麼好想的,難以下咽的茶飯還是簡陋不堪的屋舍,他仿佛一閉眼聞到的都是牛糞的臭味兒,以及聒噪個沒完沒了的雞鴨。
然而他瞥了眼桌子上那些錯漏百出,又極為陳舊無趣的話本,心中也實在煩躁,最終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