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雖枯萎得不成樣子,尚藥局的醫師一番比對下,還是知曉了它的本來麵目,並在草叢裡找了一棵新鮮的給徐墨懷送去。
徐墨懷焦躁不安地坐在榻上,緊盯著說話的醫師,看得對方背後冒冷汗。
“五方草,有何用處?”
醫師如實道:“五方草布地而生,民間的尋常人家會采來烹食。除此以外,五方草所主諸病,例如漏耳諸瘡,小兒血痢、諸氣不調、產後虛汗……”
徐墨懷不耐地打斷他,問道:“便隻有好,沒有不好嗎?”
“自然是有的,雖說五方草益處頗多,然性寒滑,人多食之,使脾胃虛寒,腸滑作泄。此外五方草有利腸滑胎之用,孕者忌服……”對方還未說完,徐墨懷的臉色先一步變了,似乎一股巨大的風暴在他眼中不斷凝結。
醫師半晌沒聽到徐墨懷開口,正想悄悄抬頭看一眼,忽然一聲巨響,書案直接被掀翻砸到地上,書案上的筆墨紙硯與奏折通通散落在地,漆黑的墨點濺在地磚上,晦暗光線下如血一般。
徐墨懷背過身去,扶著書架大口地喘氣,胸口起伏如波濤。他的手死死地按著書架,指節青白,青筋暴起。
他咬牙切齒道:“滾出去!”
伏在地上顫栗的醫師如獲大赦,連忙起身往外走。
室內一片狼藉,徐墨懷眼中隱隱泛紅,如發狂的野獸一般,手指用力到仿佛要嵌入木頭裡。
常沛身為中書侍郎,多數時候都要陪伴在他左右,聽到動靜後連忙帶薛奉走入殿中,便見到他狂躁瘋魔的模樣。
“蘇燕呢,蘇燕找到沒有!”徐墨懷暴怒,說話時好似野獸低吼。
薛奉已經許久不見他這副模樣,正要說沒有,就見徐墨懷俯身咳嗽了起來。
徐墨懷眼前一片暗紅交錯,渾身血液好似一瞬間冰冷,又一瞬間沸騰。書案被掀翻,夾在書頁中的紙露出一小半。他看到了自己為孩子取的名字,心中怒火翻湧直衝頭頂。蘇燕不愛他,恨他欺他,將他騙得團團轉才是真,她甚至能狠心殺了他們的孩子。
徐墨懷目眥欲裂地望著那張紙,喉間湧起一股腥甜,他又猛地咳嗽了幾下,眼前昏黑一片,連站都站不穩了。
常沛他們立刻要去扶,卻發現徐墨懷嘴角隱約的殷紅。
“陛下!”常沛喚了一聲。
徐墨懷目光陰冷,似乎是反應過來,看了眼掌心的點點猩紅,而後揩去嘴角的血色,緩緩扯出一抹諷刺的笑來。“就算她燒成了灰,朕也要找到她。”
沒人能在愚弄他之後逃之夭夭,他不好過,蘇燕這輩子也彆想安生。
隨便逃吧,最好她能跑到天涯海角,不要讓他那麼快逮住她,否則他真怕此刻的自己忍不住將她碎屍萬段。
——
按照阿娘的說法,蘇燕還有一個舅舅,阿娘正是為了養活舅舅才入了賤籍,隻是後來識人不清,才害得她逃離到了馬家村這種地方。
蘇燕改名秦嫣,一路上與林拾漸漸熟悉起來,彼此之前也有了情分,林拾便想將她待到潞州,等她安頓下來以後再啟程去幽州。然而不曾想蘇燕在潞州找了許久,卻隻聽說當初胡人鐵騎踏入潞州城,這裡的人不是逃亡就是慘遭屠殺,她要找的人約莫也早早不在了。
蘇燕懷抱著希望,跋山涉水來到此處,卻隻得到了這樣的結果,一時間也灰心喪氣。
林拾不知如何安慰,便說:“總歸你也沒處去了,不如同我去幽州,雖說幽州天寒地凍難捱了些,對你而言卻也算是好事,走得越遠,才越不好被找到,日後便可安穩過一生了。”
林拾的“安穩”二字,無異於擊中了蘇燕心中最大的渴望,她幾乎沒有猶豫便點頭了。
幽州很遠,蘇燕是個隻騎過牛,沒騎過馬的人。每家每戶的馬匹都登記在冊,買賣皆要得到官府允許,林拾為買一匹馬費了不少心思,最後還要教蘇燕如何騎馬。一陣子後磨得蘇燕大腿根都是血點子,她們又休整了好幾日。等到了幽州的時候,已經是初秋。
幽州比長安要冷得多,此處與薊州相鄰,已經是大靖的邊界了。
林拾在幽州有幾位故人,很快便帶著蘇燕去投奔。
自此,她與長安才是真正隔著千山萬水,天地朗闊,徐墨懷再難將她困住。
林拾的友人是木匠,也是從林府出去的,隻當蘇燕是林拾的表妹,家中親人去世,孤苦無依才來投奔。蘇燕不好吃白飯,也沒有什麼會的,便又做起了采藥種地的事。起初身上有些淤青劃傷倒也正常,林拾也不曾說過什麼,直到有一日蘇燕夜裡還沒回去,他們一大家子都去找,才在山下發現了滿腿是血,趴在地上艱難挪動的蘇燕。
要不是他們趕到的及時,蘇燕的血就要流乾了,八成要死在山裡。
林拾沒好氣地說了蘇燕兩句,她白著臉躺在榻上,反而給他們賠起了不是。
等人走後,林拾瞧她模樣淒慘,沒忍住問道:“你不後悔嗎?”
蘇燕愣了一下,說道:“後悔,前幾日下了小雨山上濕滑,我不聽勸非要去采藥,反害得你們擔心……”
“不是這個”,林拾黑著臉打斷她。“我是說逃出宮這件事,你不後悔嗎?換做從前錦衣玉食,有人侍候有人豔羨,那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至少不用東躲西藏隱姓埋名,每日乾著又臟又累的活,還險些摔死。”
蘇燕遲疑了一下,才說:“其實我從前也想過,可如今你要問我願不願意回去,必定還是不願。即便在宮裡再好,我也不敢。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是在窮鄉僻壤長大,大字不識,隻會種地放牛,連你們說話都聽不懂。我沒想過那樣富貴的日子會與我有什麼乾係,更何況人人都覺得我低賤,覺得我不配,連陛下都是,表麵寵愛我,卻從不在意我心中想什麼,念什麼。在宮裡沒有一日是快活的。”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其實初從洛陽離開,一路的粗衣粗食,蘇燕的確也煩悶過一陣子,可她從前本該過得更苦,有什麼好挑剔的,很快她便想通了,人不是能什麼都想要。
林拾不是蘇燕,也不清楚她與徐墨懷之間的糾葛,但見到蘇燕並無後悔的意思,也算是稍放心了一些。她最怕蘇燕有一日撐不過苦日子了,不知死活地回去找徐墨懷,會連累林馥。
“你這些時日先好好休養,不要再去采藥了,我托人問問有沒有什麼鋪子缺人,讓你去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