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師徒倆第二次正兒八經地同出遠門。
上一次還是三年前,沈微雪帶著被誣陷的小徒弟去佘鎮洗清冤白。
那代步的靈器桃核馬車,後來顧朝亭並未收回去,乾脆贈給了沈微雪,沈微雪很感動,當即抱著琴去給他師兄奏了一曲情真意切的兄弟情。
奈何他的技能點大概都點滿在劍道上,於聲樂上七竅通了六竅,剩得一竅不通,再好的琴,奏出來的樂曲也是耳不忍聞,剛撥弄了兩下,就被他師兄連人帶琴丟回了千秋峰。
沈微雪思緒飄遠又收回,信手敲了幾下麵前小巧的石琴,聽著如泉水叮咚的琴聲,他心情愉悅了幾分,忍不住又瞎彈了幾下:“這石琴聲音很好聽。”
石琴是小徒弟去曆練回來送他的,沈微雪很喜歡這音色。
不過他也清楚自己的水平,在徒弟麵前,要臉,隻敢說琴聲不錯,然而小徒弟很上道,當即接上了一句:“師尊彈得好。”
沈微雪端著架子,矜持地沒吭聲,嘴角卻忍不住悄悄翹起來了一點,他撩開簾子,漫不經心地看馬車外的風景。
為避開不必要的意外,他們特意挑了條偏僻的路來走,一路上人跡罕至,不過風景極佳。
沈微雪好幾年沒出過遠門,外界風光都隻存於記憶裡,此時看著馬車外,難免生出些許懷念。
天高地闊,雲淡風輕,誰不向往呢。
沈微雪望著外邊一時出神,而雲暮歸偏頭看了他許久,也沒挪開視線。
燦爛的陽光從半撩開的窗簾下肆無忌憚地擠進馬車,在沈微雪發鬢邊、臉頰上跳躍流連著,將那素來蒼白的側臉暈染出溫暖柔和的色澤。
沈微雪身上常年縈繞的寒意似也被這陽光驅散了許多,滿身清冷被打磨成七分散漫,兩分溫柔,還有一分尋常難以窺見的輕鬆寫意。
雲暮歸心臟砰砰跳快,他忽然生出一種錯覺。
他覺得麵前這人,下一瞬就要變成一隻優雅美麗的白鶴,從這馬車裡出去,無可羈絆地展翅高飛,徹底離開他的視線了——
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湧起,雲暮歸驟然伸手,拽住了沈微雪的袖子。
那一刻他腦海裡全無雜念,隻有一個想法:不抓緊,這隻鶴就真的要飛走了。
沈微雪袖子一沉,他疑惑地回頭,順勢收回手:“怎麼了?”
窗簾落下,擋住了陽光,展翅欲飛的白鶴又變成了倦懶臥枝頭的白梅,病懨懨的。
雲暮歸心跳漸漸複歸平穩,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鬆開抓著袖子的手,傾身替沈微雪斟了杯熱茶,掩飾了短暫的失態:“師尊。”
……
離摘星樓開啟還有一個月,時間充足,不必趕路。師徒倆悠然自得地走走停停,乘著日行千裡的馬車,也足足用了大半個月,才到滄州地界,又用了一天時間,才在雲上城安頓下來。
雲上城城如其名,終日縈繞在雲霧中,遙遙而望,仿佛座落白雲間,無端透出幾分神秘——它也確實很神秘,雖聞名修仙界已久,但細究起來,竟無人記得它是何時出現,更不知那城中摘星樓為誰所建,那樓主終無名又是從何而來。
沈微雪不缺錢,他很豪爽地挑了雲上城最貴也最舒適的大客棧。
結果一進門,沈微雪便發現了客棧老板是位老朋友——或者說,是微雪仙君的老朋友。
十二年前還隻可憐巴巴守著個破舊客棧的小老板,如今搖身一變,成了雲上城最豪華客棧的大老板。
沈微雪看著眼前穿著得體笑容滿麵的中年人,頗覺唏噓。
客棧老板也很驚喜。
他十二年前從過世父親手裡接下這個殘破小客棧時,入不敷出了很久,甚至一度撐不住想關門,正愁苦之際,一位清雋少年走了進來。
那時摘星樓已經開啟了三四日,雲上城裡隨處可見八方來客,各大客棧裡早就人滿為患,唯獨他這小客棧因為太破,還空著一間房。
這間房被來晚了的少年沈微雪定下了。
少年沈微雪有滿懷熱忱,他和誰都能做朋友。
不管對方是聲名遠揚的仙修老前輩,還是窮苦普通的小客棧老板,他三言兩語間,都能和對方說笑成一片。
客棧小老板很快對他放下防備,和他訴苦,他聽了一會,笑了,勸慰道:“你彆急,等明日我從摘星樓裡取了劍出來,往你這兒一站,保管叫你客源不斷。”
客棧小老板原本還愁眉苦臉的,聽他這麼一說,忍不住笑出來:“哎呀,你當那摘星樓裡的寶貝想拿就拿的嗎?我在雲上城住了快二十年了,這事兒也見過三四回了,能從裡麵取寶貝的人啊,屈指可數……”
他隻當少年在開玩笑勸慰他,並沒放在心上,誰知沒過兩日,少年果真抱劍而歸,往他門口一站。
身後無數仙修蜂擁而至,立刻塞滿了他的小破客棧。
往事回憶起來,也挺有趣。
“當年若不是仙君相助,我現在多半還在替人搬磚呢。”
客棧老板笑得見牙不見眼,他親自替兩人斟茶,又一疊聲命人準備最豐盛的晚餐,安排了最好的上房,才滿懷感慨道:“一轉眼十幾年過去,沒成想還能見到仙君……仙君當年還是位清雋少年郎,如今風采依舊,還收了徒弟了。”
沈微雪端著茶盞,微抿一口,笑而不語。
微雪仙君的性格和他當真很像。
特彆是少年時期,那股肆無忌憚甚至稱得上有點中二的做派,格外親切……不過人不中二枉少年嘛,像微雪仙君那樣順風順水的出身,可以理解。
沈微雪有一瞬分神,說起來,他家小徒弟好像就沒中二過,他剛來這世界的時候,小徒弟還會半夜裡委屈巴巴地跑過來等哄,這幾年完全沒有了,安靜沉穩,受了傷也不吭聲,反過來將他照顧得妥妥帖帖。
咳咳,有點心虛。
沈微雪又抿了口茶,壓下心虛,和客棧老板閒聊了幾句,又問了問雲上城和摘星樓的近況。
客棧老板知無不言言無不儘,這十幾年來,他鍛煉出了一副好口才,沈微雪一句,他能說十句,滔滔不絕。
雲暮歸挑著重要的聽了,大部分心神仍舊落在沈微雪身上。
——方才客棧老板說的那些往事,他全不知道。
沈微雪收他為徒時年已二十四,過往二十餘年,沈微雪經曆過什麼,他一點都不清楚,沈微雪也鮮少與他說起。
他以前是不在意的。
他的想法一直很簡單,沈微雪以師尊身份庇護他,他便以徒弟身份相待,等某一日他恢複強大,再清算前世仇怨或是就此一彆兩散,——總之無論哪個決定,都將兩人劃得涇渭分明。
可現在他突然就冒出了一個新念頭。
他想知道沈微雪的全部過去。
這念頭突如其來,讓他無端煩躁。
雲暮歸垂眸,端起茶盞,一氣喝下,滾燙的茶水從喉間滾落,他輕呼一口氣。
……好了,這下更煩躁了。
……
師徒倆在客棧裡住了七日,第八日清晨,摘星樓正式開啟。
每日進摘星樓的名額有限,沈微雪憑借著他這張臉,走了個後門,成功為小徒弟爭取到第一天入樓的資格。
拿著出入玉牌的第一批仙修們很快進了摘星樓,最後一道人影消失在樓裡時,摘星樓自發支起屏障,隔絕眾人靠近,其餘沒輪到的仙修們便隻能圍在屏障外,心急如焚地等著下一次開放。
摘星樓下熱鬨著,不遠處一座精致的小閣樓上,卻有兩人臨窗對坐,在滿室寂靜中,焚香溫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