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館裡,沈微雪、遲意、楚然,三人各自穩坐,默不作聲的,又看了一場成親的熱鬨。
仍舊是熟悉的場景,熟悉的麵孔。
鎮上最富貴的許家大少爺與小青梅成親,半路撞見了一個邪物,那黑霧狀的邪物卷了新娘子就走,被三個見義勇為的年輕仙修攔下來了。
三位年輕仙修雖然殺了邪物救下了新娘子,但其中一位還是不小心被躲在新娘裙擺裡的黑霧劃傷了手臂。
傷口上纏繞著邪氣,年輕仙修陶林臉色蒼白地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兩顆清心驅邪丸吃了。
將這一幕儘收眼底的沈微雪眸光微沉。
他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陶林手上的動作。
那瓷瓶……分明是空的,什麼都沒倒出來。
而陶林恍若不覺,倒了一手空氣,又吞吃下肚。
“變了。”遲意丟出冷冰冰兩個字。
沈微雪視線不動,“嗯”了一聲,知曉他的意思。
雖說大體上還是一樣的事件,但和昨日相比,那黑霧顯而易見的弱了許多,昨日留在陶林手臂上的傷痕深可見骨,今日隻不輕不重的一道口子。
而昨日曾提醒陶林小心新娘的另一個年輕仙修,今日也沒有開口。
這是昨日遲意出手救人後,才發生的改變——之前兩天遲意都冷眼旁觀沒有理會。
沈微雪忽然想起來什麼,問:“昨晚你可有聽到什麼動靜?”
遲意雖然冷漠,但朋友出事時絕不會袖手旁觀——除非他不知情。
果不其然,遲意抬了抬眼,冷淡道:“並無,怎麼。”
沈微雪輕描淡寫道:“殺了幾隻小幻魔。不礙事。”
他心裡大概有了數,遲意修為不低,靈識覆蓋出來,彆說整個客棧了,就是整條街上有隻老鼠吱哇跑過,遲意都能感知到。
昨晚沒出來,必然是有人設了屏障,將他們隔離了。
沈微雪可沒忘記那些接二連三引誘他過來這兒的邪物,這小鎮裡還藏著個不知在打他什麼歪主意的人。
如果不是在這邊感應到了雲暮歸的氣息,他不會隻身犯險。
隻是如今他身在小鎮裡,雲暮歸的氣息卻反而時隱時現起來,忽遠忽近,捉摸不透。
有時候感覺明明在身邊了,可怎麼也找不著。
小鎮裡明顯有古怪,沈微雪想出小鎮,走到鎮子入口才明白遲意為何在這停留了數日。
並不是為了研究鎮子的奇異之處,而是因為……
小鎮的入口消失了。
那條通向小鎮外的路,融入了迷迷蒙蒙的霧氣中,沈微雪凝神細看,什麼也看不見,往那邊走,走來走去都仿佛在原地踏步。
明明和小鎮邊緣隻有數米之隔,卻怎麼也過不去。
遲意自然試過暴力突破,然而他冷冽的琴意裹挾著濃厚的靈力擊過去,如石沉大海,驚不起絲毫波瀾。
那濃霧將所有攻擊都吞噬了。
所有誤入這個小鎮的人,都沒法出去。
包括遲意,包括三個年輕小仙修,也包括沈微雪……和突然出現的楚然。
這裡的時間流逝得很快,沈微雪隻覺得過了一小會,一天就過去了,天色黯淡下來,行人神色匆匆歸家去。
小鎮四處很快恢複寂靜。
遲意照舊回了屋,楚然在旁邊也定了一間房,不過他並沒回去,而是跟著沈微雪進了屋。
進屋後,楚然首先去桌上斟茶,用靈力溫熱了茶水,才遞給沈微雪,動作熟稔,姿態自然。
他看起來溫順乖巧,有那麼一瞬間,沈微雪看著他,驀然想起來雲暮歸——他們的神情,當真是有那麼幾分相像。
沈微雪無意識地轉過這個念頭,倏然一驚,接過茶杯的動作微微一頓,也沒往唇邊送,就這麼握在手裡,再一次仔仔細細地打量楚然。
顧朝亭說楚然在取走誅邪令時就已入魔,然而一日相處下來,縱是沈微雪有所留神,也沒感應到麵前這二徒弟身上的魔氣。
楚然收斂得很乾淨,不露破綻。
沈微雪將茶杯輕輕擱下,不知為何,察覺楚然和雲暮歸有幾分相似之後,他莫名就生起一種想疏遠的念頭。
白日裡遲意在旁邊,不好細問,眼下無彆人,沈微雪問:“誅邪令在你那兒?”
楚然在他對麵坐下,聞言抬眼,安靜地看他。
——這個角度看著,越發像雲暮歸了。
明明以前謝予舟和他提及此事時,他還覺得是彆人在胡言亂語。
沈微雪壓住心底怪異的感覺,他與楚然,名義上是師徒,但實際上他很清楚,他對楚然,並沒有像對待雲暮歸那麼真情。
收楚然為徒是因為玲瓏盤的指引……雖說到現在也不知這“生機”在哪兒,但到底初始動機不那麼單純,所以沈微雪總是下意識以一種補償的心理來對待這個二徒弟。
“弟子入了魔,師尊會厭惡弟子嗎?”
楚然輕聲問,他抬起手,掌心裡有囂張蔓延的黑色紋路,那是入魔的象征,沈微雪瞧見了,心頭微跳,旋即又聽楚然道:“弟子已與誅邪令立死契了。”
立死契,也就是說楚然已經和誅邪令綁定了,除非人死,或者令毀,兩者不能分離。
楚然是執意在這條路上走到底了。
沈微雪蹙眉:“為何如此?”
沈微雪對魔修沒有極端偏見,他隻詫異於楚然為何要選這條更艱難的路。
楚然不答反道:“師兄是半妖,師尊也仍舊愛護他,弟子入了魔……師尊也會護著弟子嗎?”
沈微雪的注意力卻被楚然前半句奪走了——半妖?楚然知道雲暮歸是半妖?
他從沒和楚然提過雲暮歸的真實身份,這是雲暮歸自己暴露的,還是楚然從什麼地方打聽到的?
沈微雪心思有瞬息歪移,片刻後才道:“仙修與魔修,隻是不同的修煉方式罷了,本質並無甚不同。”
他停頓了一下,還是想問楚然怎麼會選擇入魔,話還沒出口,楚然眸光一亮,灼灼然地望著他。
“但世人向來厭惡妖魔。”楚然道,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語調緩慢,“師尊是正道君子,一身清名,而弟子入魔的事一旦被外人所知,必然要連累了師尊……師尊不想先將這危險扼殺掉嗎?”
他的聲音裡,好像有蛛絲般的誘惑。
一根根一絲絲,細微而不分明,卻是要命的陷阱。
桌上紅蠟突兀地爆出劈啪一聲。
明明門窗緊閉,無風吹入,那燭火卻明滅不定,將兩人身影映在牆壁上,影影綽綽搖搖晃晃。
楚然每一個字節尾音都咬得很清晰。
在他話音落下後,一種詭異的寂靜蔓延開來。
沈微雪隻覺得楚然連呼吸聲都像極了雲暮歸……真的太像了,像到他不由自主的生出錯覺,仿佛是阿歸在他耳畔低語。
他心底的怪異感越發的濃,努力撇開奇怪的感覺,蹙眉道:“世人的看法與我有何關係。我也不會在意……”
楚然垂了垂眼,眼睫遮去眼底一絲焦躁和惱怒,他另一隻縮在桌子下的手用力握緊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那點兒惱怒逐漸膨脹,差點兒沒遮掩住。
他輕吸一口氣,出了最後一招,再次抬起眸時,臉上神色又變了變,回憶著某個場景,有些生硬地模仿:“既然師尊不在意,那可以不可以允許弟子逾矩一下……”
楚然乾乾癟癟道:“師尊,我心悅你。”
話音還未落完,沈微雪終於忍不住了,他驀然站起身來,眉頭從輕蹙變得皺緊,幾乎是想也不想地脫口而斥:“胡言亂語!”
這一聲甚至本能地動用了靈力,牽扯了靈脈,些許痛感讓沈微雪回過神來,他呼吸急促了一下,忍了忍痛意。
——這都什麼玩意兒!
個個逮著他都要表白一句嗎?
楚然這一聲,和回憶裡雲暮歸那一句重合起來了。
可回憶裡他聽見雲暮歸這句話時,雖然詫異,也有斥責,但事後深究起來,更多的是無意識的縱容。
然而現在楚然也這麼說,沈微雪卻隻感到極度的荒唐,感覺就像是聽見了什麼荒謬而絕無可能的事情,抗拒到極點。
沈微雪望著楚然,見他身上魔氣壓製不住地冒出來了,心下微緊,語氣難得冷硬:“你若還當我是師尊,就好好遵守師徒倫理,把不該說的話都收回去。”
楚然眼底流過奇異的光芒,他緩緩站起身來,見沈微雪拂袖欲走,伸手就拽住了沈微雪的衣袖,正要順手扣住沈微雪的手腕時,忽的一陣劇痛。
一團巴掌大的白影流光閃過般,從沈微雪袖子裡猛然竄出,凶狠地在楚然手腕上撓了一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