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的華國,正是“農業學大寨”如火如荼,全體社員同誌卯足了勁兒“叫高山低頭,河水讓路,土地增產”的火熱年代,白天“抓革命,促生產”的喧囂褪去,夜晚的鄉村,重又恢複寧靜。
大西南腹地的貧困小城營陽縣轄下的新安公社玉洪大隊坡南生產隊的社員蘇家,卻是發出了不一樣的動靜,緊閉著眼睛迷迷糊糊的蘇兆靈,是被忽然灌進嘴裡的一口酸溜溜的隔夜玉米糊糊,給刺激得一個激靈,“酸”醒過來的。
大白天時熱死個人的紅汪汪太陽,早已落山,月亮當空高高掛起,不遠處高聳巍峨的青溪山,宛如一條林間巨蟒,黑魆魆地趴在那裡,俯瞰著整個坡南生產隊,村裡村外,都是靜悄悄的,唯有稻田裡溝渠邊,偶爾傳來幾聲蛙鼓,幾點螢火。
位於村尾山腳下的蘇家,西廂房床頭邊的一個破舊跛腿的梳妝桌上,豆大的火苗正顫巍巍的跳動著,靠牆的大床上,掛著一頂洗得分不清顏色的蚊帳,床頭煤油燈照不到的地方,昏迷了兩天兩夜,臉色荏苒蒼白,額頭上還貼了個大紗布,眉眼五官卻皎皎若白玉蘭般秀麗清雅的17歲姑娘蘇兆靈,嘴唇忽然微微動了動,模模糊糊地發出了一句微弱的悶哼聲,隻是無人知道,此時此刻的蘇兆靈,已經被換了個芯子。
原本坐在床尾,有些打瞌睡的麵帶菜色的小丫頭蘇兆蕊,一個激靈蹦了起來,探到床頭急切地問道:“二姐,你醒了?”
問完,床上的人又沒了聲音,就在小丫頭一臉失望,以為自己聽錯了時,那個聲音終於又如願地響了起來,小兆蕊再一看,自家姐姐的眼皮子還動了動,嘴巴噏噏合合的,的確是她發出的聲音。
蘇兆蕊臉上一喜,也顧不得再叫喚自家二姐了,跳起來拔腿就往廂房外衝了出去,邊跑邊喊道:“大哥三哥,你們快來看啊,二姐醒了!”
這會兒正是仲夏的頭半月,月光皎白如雪,照在同樣破敗逼仄的狹小院子裡,院子中央,正就著月光在天井裡咕嚕咕嚕地滾藥碾子,身形瘦削卻同樣異常清秀的蘇家老大蘇兆安聞言,雙手一頓,抬頭間,臉上便掛起了驚喜的笑容,那眉那眼,清淩淩的,宛如月光下一副流淌的優美畫卷。
蘇兆安丟下藥碾子,一個起身就要往屋裡走,但很快又頓住了步子,往外拐了個彎,聲音和他的長相一樣,也是清淩淩的:“你們先進去,我去給小靈子拿粥!”
而原本跟在蘇兆安身邊拾掇藥材,個頭麵容均和雙胞胎妹妹蘇兆蕊有七八分相似,同樣麵帶菜色的蘇家老三蘇兆康,不等自家大哥把話說完,已經動作迅速地躥進了屋裡。
蘇兆康也不管屋子裡烏麻麻的一團黑,熟門熟路地噔噔噔就往廂房跑去,邊跑邊大聲咋呼起來,清脆的小炮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的清晰與歡快:“二姐二姐,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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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話說得好,“寧做飽死鬼,不當餓死魂”,隻有體驗過饑餓的人,才曉得個中的難受滋味。
隻不過這會兒,連續加班了一個月,好不容易迎來了休息日,騎著小電驢回家時還在美滋滋幻想著睡它個三天三夜,卻不幸遭遇無良渣司機被撞飛的蘇兆靈,麵對耳邊嘈嘈雜雜一片混亂的聲音,雖然肚子嘟嘟響,強烈呐喊叫囂著餓餓餓,要進食要進食,她人就是堅定地閉著眼睛,不甘願醒過來。
小社畜蘇兆靈用實際行動表示,莫吵莫吵莫挨姐,姐現在隻想好好地睡個覺覺,做一條不吃不喝的鹹魚,一直躺到地老天荒,直到,迷迷糊糊中,她的嘴巴裡突如其來地被塞進了一口酸水一樣比酸醋味兒還衝的玉米糊糊……
都說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身為孤兒的蘇兆靈,對吃的要求一向很簡單,頓頓飽飯即可,直到她大學畢業,從半工半讀的小社畜,升級為全職打工人,錢包終於如願鼓了一點點,她才開始有機會嘗試著提升自己的生活品質,偶爾給自己做一份大餐,滿足一下那嗷嗷待哺多年的口腹之欲。
但,即便大餐不常做,這種明顯一股酸嗖味兒的,讓人鼻腔喉嚨都恨不能大鬨天宮的食物,她也是很久沒有碰到過了,所以,她的嘴巴很誠實地做了一個本能的反應,“呸”的一聲,把嘴裡的玉米糊糊,直接給吐出來——
同時,整個人也被刺激得雙眼一睜,醒了過來,半個身子從床上探起,直接和床頭前一大兩小三雙眼睛,來了個直不愣蹬的大眼瞪小眼,下一秒,就像本地人常說的,大白天發了夢衝,中邪撞鬼了一般,雙方都互相被對方唬了一跳!
蘇家三兄妹被唬,是因為他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蘇兆靈脫口而出的那一句話:“什麼鬼東西,這麼難吃!”
三人都有些迷糊。
這年頭,稻米緊缺,玉米糊糊是本地的主食之一,而被蘇兆靈嫌棄的這份糊糊,的確是昨天煮的,這也是村裡人做飯的常態,畢竟每天上工累得很,有時候回來就想直接吸溜地喝上一碗稀的,再說,三餐都分開煮,那得費多少柴火啊,所以,村裡人都習慣了每次煮粥都是一煮一大鍋,再把一部分分到盆裡,留著第二天甚至第三天吃,大夏天的,留了兩天的粥,酸嗖味兒自然是跑不了,不過,村裡人都習慣了這種味道,甚至還有好些人對這種酸溜溜的滋味兒,愛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