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慎微的身體還不至於失了那一瓶血,就會出什麼岔子。
風恪匆匆給他止了血,兩人回到攝政王府之後,他才又重新上了藥。
這被劃開的淺淺傷口,在連慎微看來甚至算不得傷。
救不救人,最後還是要看風恪,連慎微雖然擔心,但還是聽了他的建議——
在這幾天考驗厲寧封的心性。
連慎微:“便如你所說,若他半個月之後,還是一心求死,自暴自棄,就用你說的治療時間長的法子。”
風恪:“那你可彆心疼,我用你的血給他外用,能壓住融血蠱半月,這半個月裡,疼可是要翻倍的。”
連慎微頷首。
“我明白。”
如果這點痛都受不住,那確實也不值得他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去救。
雖然越早讓厲寧封康複越好,但他變成如今這個樣子,明顯是中了北夷的陰招。
現在厲寧封在府中稱病不出去,但他腿的事未必真的捂得嚴實。如果邊疆那邊聞見了味兒,難保不會出現亂子。
他需要一個人,萬一邊疆出事,可以頂上去,穩住局麵的人。
連慎微摩挲著小臂上被包紮好的傷,片刻後,在書架上取出一管碧色洞簫,走到窗邊,放在唇邊,輕輕吹起。
夜空一輪懸月,竹葉蕭蕭,洞簫悠悠。
這簫聲似裹挾著金陵的煙雨,揚鞭颯踏間,少年抱劍倚閣樓,衣袂輕飄,抬眸便是清風明月。
俠客行千裡。
風恪一下就聽出來了這首曲子。
他側眸看向自己發小在窗邊靜默吹簫的身影,疏亂的竹影落在窗沿上,風聲似追憶。
將近十年了……
連慎微躲了一個人將近十年,這首曲子他也已經快十年沒有聽到了。
風恪突然輕聲道:“我還是那句話,你覺得虧欠的那個人,從來沒有怪過你。這曲子,那人若聽見,想必會很高興。”
青年不語。
江湖之大,天地廣闊,他這簫聲終是被困在一隅,如今吹與清風聽一聽,能否有一兩音律,吹落到皇城之外的江河湖海?
-
黎明時分。
少年儲君墜入了沉而迷亂的夢境中。
夢境裡,他還很小,在一處雅致的亭台水榭跑來跑去。
有道溫柔娉婷的身影站在霧氣裡,提著籃子衝他招手,話裡夾雜了些親昵的俚語:“乖,團子,小小團子吃飯嘞。”
他就很高興的朝著那道身影撲過去。
還沒撲到身上,就被捏著領子提溜了起來,應璟決很費勁的抬頭去看,卻看不見女子和提著他的人的臉。
他在夢境掙紮,如溺水般呼吸困難。
提著他的人說話了,似乎很嫌棄自己手裡蔫了吧唧的小臭孩,嗓音是少年特有的清朗:“阿姐,你和姐夫都長得不錯,我這個小舅舅也不賴吧?怎麼這家夥這麼,嗯……好吧,我不說了。”
應璟決氣得張牙舞爪,罵罵咧咧,卻聽不見自己在罵什麼。
他罵完,很沒出息的哭了,那少年便慌了神:“阿、阿姐!你快哄哄!”
溫柔女聲笑得幸災樂禍,反而走遠了:“你哄,哄完了一起去吃飯,少往外跑些,你看看你,細數起來,我都三個月沒瞧見你了。”
“阿姐……”
過了會,沒轍了,少年愁眉苦臉的抱著他,在四周飛了好幾圈,應璟決覺得刺激極了,三四歲的小孩捂著小心臟,睜大眼睛,早就忘了怎麼哭。
“崽團子,小外甥,好不好玩?以後我教你飛,你叫聲小舅舅來聽聽?”
他被哄的很開心,吧唧一口親在了少年臉上,抱住少年,黏糊糊道:“小舅舅最好啦~”
夢境裡大霧彌漫,他竭力想看清抱著自己的人的臉,卻怎麼也看不清。
“太子殿下?”
“殿下你醒醒!”
“殿下?殿下?”
應璟決猛地睜開眼,心臟跳得飛快,耳膜也是一鼓一鼓的震得他心慌,下意識抹了下額頭,擦到了一手的冷汗。
再抬頭看向外麵,天已經大亮。
小誌子哎呦一聲:“殿下呦,您這是怎麼了?魘著了不成?”
應璟決愣神了片刻,搖頭:“好像……做了個夢。”
夢中大霧繚繞,可夢裡都發生了什麼,在他醒來的那一刻,就全然忘得乾乾淨淨。
他快速從那種莫名沉悶的情緒裡抽身出來。昨天他就睡在了忠義侯府,收拾完畢後,應璟決就去了厲寧封的房間。
太醫早早就候著了。
厲寧封是被生生疼醒過來的,不知為何,昨天用了藥後痛感減弱的腿,今天疼的宛如碾骨。
彆說吃藥,他如今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失了那麼多血,臉上卻紅潮一片,顯然是發熱了。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腐肉血腥的味道,刺鼻濃鬱,令人作嘔。
應璟決:“為什麼今日看起來更嚴重了?”
太醫猶猶豫豫:“這、這微臣也不知,明明藥與昨日一樣,小侯爺不應該覺得痛才對,或許、或許早日砍斷……”
厲寧封勉強睜開眼睛,固執道:“不。”
外頭的陽光曬進來,春日漸深,太醫掌心也出了一層汗,緊張道:“如今天還算冷,小侯爺的腿上的傷反複潰爛,流出膿血,還能控製。”
“但如果入了夏,蚊蟲多起來,在小侯爺腿上……到那時候,小侯爺能不能接受是一回事,能不能活到夏日,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醫把話說得明明白白,厲寧封彆開頭去,無聲拒絕。
應璟決:“務必減少寧封的腿部疼痛,能保多久是多久,本宮會告訴父皇,讓你們輪流待在侯府照顧。”
太醫:“這是應當的。”
厲寧封:“不必。”
應璟決詫異:“怎麼了?”
太醫極有眼色的退下了。
“你如今,在京城的情況好不容易好些了,如果我現在的情況傳出去,對你十分不利,”厲寧封低聲道,“太醫輪流在侯府,隻會讓人以為我的傷十分嚴重,而如果他們都走了,才不會有人一直盯著我這裡。”
應璟決:“什麼時候了你還考慮這些?”
他語氣一沉,“現在沒有什麼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了!”
厲寧封張了張嘴,許久,啞聲道:“不要讓太醫告訴父親,麻沸散沒作用了,就說,我用了藥,沒那麼疼。”
大概是太虛弱,他沒察覺到外麵來了人。
應璟決掃了眼外麵那截蟒袍衣擺,心裡歎了口氣,“是,我不告訴老侯爺。”
外頭的忠義侯站了好一會,半晌,把旁邊小廝盤子裡的墊布拿出來,笨拙的係在自己右邊鐵腿的腳底,確保落地無聲,轉身離開了。
又過了一會,那小廝重新進來,把墊布抽出一張,撲在厲寧封潰爛的雙腿下麵。
厲寧封閉上了眼。
雙手攥緊,良久,頹然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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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舞弊案告一段落,汙款找到,應璟決並沒有提及他在其中察覺到了連慎微操縱的手筆。
他知道自己現在搬不倒連慎微,索性就將一切情緒化成鋒利的刃藏起來,等到他能出手的時候,再一擊斃命。
他上稟這件事的時候,順勢把找到汙款當晚遇刺,和厲寧封受傷的事聯係在了一起,神態輕鬆的為厲寧封請太醫醫治,仿佛傷的並不嚴重一樣。
不僅如此,應璟決還明裡暗裡算計了一把三皇子。
景成帝知道內情,深覺應璟決成長很多,正大光明派太醫去診治,並借著封賞為借口,再次適度給少年儲君放了些實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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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查厲寧封經脈內力□□的事情由應璟決親自接手,朝堂風雲暫時傳不到侯府。
風恪說要考驗,那便是真的考驗,病痛從來都不是最折磨人的,最折磨人的是在病痛中的無力感。
一點點看著自己的生機流逝,被腐朽和黑暗日夜侵蝕,無處不在的死人氣繚繞在自己骨血裡。
虛無縹緲的希望,有時候比沒有儘頭的絕望更折磨人。
一日日過去,厲寧封從沒覺得時間如此漫長,他的雙腿徹底動不了了,甚至能清晰的察覺到,經脈裡的內力在慢慢流逝。
他的境界跌落的極快,從一開始的天衡境巔峰,快掉到了開陽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