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似乎慢下來了。
中間人們想了許多法子,用符籙,用法器,把火把遞進去,把刀子攪進去,甚至把人推進去,一樣的,沒半點兒變化,漣漪也掀不起一絲。
霧氣收攏一點兒,人就退後一點兒。
很快就把幾十號殘存的教徒擠到了木樓前巴掌大的地方。
“少主,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一人指著前頭破破爛爛的木樓,“方才就那樓在霧中沒有變化,不如進去避一避。”
“不可。”老者立刻出聲反對。“今夜分明是燕行烈故意引誘我等至此,樓中必定有詐!”
話音方落,濃霧合攏的速度突然加快。
邊沿的人措手不及便被吞了進去。
嚇慌了的人哪裡按耐得住,抬腳就竄進了樓中。有人帶頭,人群便立刻湧動起來,縱使還有人疑慮,也被人群裹挾進了樓裡。
…………
成梁進了樓中,有一刹那,感覺好似把頭埋進了水裡。
然後,驟然的光亮讓他睜不開眼睛,隻眯著眼窺見些斑斕的影象,耳邊就隱約響起了些彈唱聲、曲調聲、吆喝聲……初時渺茫好似遠在天邊,轉眼就塞滿了耳朵,隻覺身在其中了。
漸漸張得開眼,他便驚訝地發現,周遭哪裡是預料中陰森的殘樓舊宅,入眼所見是:明淨的大堂,排列整齊的桌椅長凳,櫃台後笑得一團和氣的店家,座席間穿梭的跑堂,高談闊論的士子,喝酒劃拳的武夫,彈唱些下裡巴人的優伶,乃至於桌下搖尾乞食的黃狗……
這分明是鬨市中的客棧,還稱得上句生意興隆咧。
障眼法?
成梁摸了把身邊的一方八仙桌,感受著桌麵粗糙的紋理,又深吸了一口氣,鼻腔裡就滿是飯菜與酒的氣味兒。
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鼻子聞到的,手上觸摸到的,生活的質感幾乎撲麵而來。這猜想就迅速被他自個兒推翻。
可這轉瞬間,從廢墟變作鬨市,從殘樓變作客棧,若不是障眼法,又會是什麼呢?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門外天光正好,街上行人如織。
……………………
成梁已經打心眼裡認同了老者的說法。
這是個陷阱。
但設下陷阱的燕行烈又在哪兒呢?
他抬頭張望,出乎意料,燕行烈一行並沒有躲藏起來,反倒明目張膽地坐在對麵角落靠窗的位置上,聖女變作的白羊被粗暴地塞在桌下,桌麵擺著好大桌子酒菜,三人正施施然飲著酒,瞧著這邊的熱鬨。
這越是有恃無恐,成梁就越不敢輕舉妄動。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忽的,一旁冷不丁旁邊就插進一個聲音,他默不作聲揣緊了懷裡符咒,這才虛眼看去,卻是那店家不曉得什麼時候出了櫃台到了身邊,彎著腰杆兒,偏偏又極力把臉給揚起來,笑得像個白麵團團,看來諂媚而又滑稽。
成梁卻半點兒不敢大意,腦中飛轉正想著應對法子,就感到肩上一緊,身子一個趔趄,竟是被人蠻橫地擠開,身前就卡進一個胖大和尚和一個乾瘦道人。
賊禿奴!
他正要發怒,可神色一動,卻冷笑一聲退進了人堆裡。
這地兒可邪乎著很!
既有這倆莽撞漢,整好用來探個路。
他不動聲色打量起“自己人”的隊伍,幾百號白蓮教徒經那霧氣一番折騰,竟隻餘下了二十幾人,除了他手下的幾個歪瓜裂棗見風使舵得快,餘下的大多數都是白蓮左使帶來的左道高手。眼下都盯著出頭的一僧一道,或冷笑,或默然,都是打著成梁一樣的算盤。
……………………
這一僧一道一胖一瘦,看來外貌差距極大,但卻實乃倆兄弟,都是出了家的修行人,卻是正兒八經“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的淫僧妖道。
兄弟兩人素來橫行於河北地界,是有名堂的強橫人物,這番被白蓮左使拉扯到了這江南梅雨地,被來來去去折騰了一整宿,眼下總算見著了正主,一腔的火氣終於是彈壓不住。
瘦道人性情陰沉些,隻捏著鼠須冷笑不已。那胖大和尚脾氣暴烈,率先就發了難。
“髯賊!可讓佛爺吃了一宿冷雨!”
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就要上前廝殺。
恰在此時,那店家腳步一動,擋在了和尚麵前。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
成梁精神一振。
來了!
…………
沒料想,看似莽撞的胖大和尚卻沒立即動手,反倒先蔑了身後的眾人一眼。原來這和尚並非不曉得同夥的鬼蜮心思,隻是自覺法力高強,有恃無恐罷了。
他呲開嘴,上下打量了這店家許多遍,抖動著臉上橫肉,忽的暴起,一掌拍在店家的頭上。
“哢嚓!”
一聲脆響。
店家的脖頸頓時折斷,一顆頭顱晃蕩蕩吊在了肩後。
他的身子踉蹌著退了兩步,竟然沒伏屍倒下,反倒站穩了腳步,又抬起手扶住頭顱。
“哢哢哢哢哢……”
骨頭與骨頭的摩擦聲裡。
店家一點一點將頭顱慢慢扶正,末了,還同擰螺絲似的緊了緊,又擺出那滑稽而又諂媚的姿態和笑容。
“客人,打尖還是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