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儘是熾光,耳中全是轟鳴,鼻子裡塞滿焦臭。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
李長安暈乎乎緩過神來,才驚訝地發現,自個兒居然跌坐在了泥水裡。
褐中飄紅的汙水湧動,浮著些黑色渣滓,堪堪沒過了腰線,他先是愣了愣,才終於有了動作,從手邊撈起配劍,又搖搖晃晃站起身來。
此刻,耳邊轟鳴稍稍緩解,便聽得遠方連綿不絕的雷鳴,以及身後,老道張狂的呼吼:
“天雷隱隱,地雷轟轟。龍雷卷水,水雷波翻。社令火雷,霹靂交橫……”
雷霆?
法壇成功呢?
道士茫然四顧,但見戰場上,一個個殘存的士卒正從泥濘中掙紮起身,在他們周遭,渾濁的汙水裡,漂浮著碎裂的柵欄,折斷的兵器,袍澤殘缺不全的遺體,以及更多的幾乎難成人形的焦屍。
這些焦屍被暴雨衝刷出大量渣滓,漂浮在汙水之上,一路往山中蔓延……李長安隨之抬頭看去,漫天紅色映入眼眸……風雨交織裡,整座山都在熊熊燃燒,樓閣亭台、泥石草木,仿若一切都成了供火的薪柴。
而在火焰上方,山巒之巔,自天空倒垂下來的雲山仿若巨大的鐵杵,緩慢旋轉著,仿佛要把這山搗碎磨平,同時迸出無數的雷霆,犁入山火之中,激起火焰高漲翻騰。
再灌進狂風,潑入暴雨,火焰便愈加爆裂凶猛。
這駭人的場景讓李長安久久無言。
“道長?”
耳邊傳來聲帶著濃烈鄉音的呼喊。
道士扭頭看去,瞧見一個府兵杵著長矛站在身旁,盔甲殘破,滿身血汙,見著李長安看過來,咧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借著雨水抹了把臉,才有些遲疑地問道:
“我們……贏了麼?”
這話問得李長安心頭一頓,他回頭看著法台,但羅玉卿隻是詠咒不休;又環顧周遭,儘是一對對滿是期待的眼神。
他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慢慢點了點頭。
這一點頭仿若撥下了開關,戰場的氣氛頓時鮮活起來。有人又跳又叫大聲歡呼,有人緊繃的精氣神一鬆,跌坐在地;更多的卻是抱頭痛哭。
李長安卻依舊遲疑。
這就贏了?可是……
屍佛呢?
難不成一聲不吭的便被劈死了?這可是一尊魔神啊。
他方自疑慮,總覺得有些虎頭蛇尾、草草了事的感覺。
可有道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突然間。
沉悶的轟隆聲灌入耳來。
便是大地抖動,積水翻湧。
剛剛起身的人們又成了滾地葫蘆。
李長安才勉強穩住身形。
“山!”
有人驚呼。
“山飛起來了!”
什麼?
李長安猛地抬頭看去,爺山仍在熊熊燃燒,但旁邊的孫山卻已然在震顫與轟隆中,緩緩拔地而起。
騰空中,大片被火熬得通紅的山石滾落,露出底下青黑色的堅硬山岩,以及密密麻麻仿若羅網的藤蔓。
“快看!石頭裡好像裹著個怪物。”
道士聞言一個靈醒,趕忙仔細打量。
孫山外部的山岩剝落後,暴露出的山體確實有一個抽象的怪獸輪廓,能隱隱瞧出頭尾與爪牙,就好似一個未完成的巨大石雕。
但隨後。
那“石雕”居然活了過來,伸展爪牙,甩動頭尾,將一身的亂石儘數抖落。
便見得。
一頭生著三顆頭顱,背插雙翅的巨大石犼躍上雲空!
“好妖魔!”
法台上,羅玉卿咬牙切齒恨恨罵道,隨即揮動令旗,口中的法咒愈加急促了幾分。
“左揮金星,右擲火鈴……”
令旗指麾,法咒催促下,那雲山的旋轉之勢突然加快,連綿不斷地雷暴自雲中炸起,連帶激發出無數雷霆兜頭劈向巨犼,犁得亂石崩飛。
但那三頭石犼卻反而逆雷而上。
縱使雷霆一時淹沒雲天,卻仍被它一頭撞在雲山之上。雖然,無聲也無息,但場中的眾人卻覺得是一聲鐘鼓擂在心頭,眼睜睜看著那接連天地的雲山頃刻崩解潰散。
風勢、雨勢、火勢、雷勢,都是驟然一消。整個天地乾坤之中,隻剩此魔獨逞凶威。
它振動雙翼,昂首長嘶。
雖隻見動作,不聞其聲,卻仍駭得人雙股戰戰、麵色煞白。
正在此時。
羅玉卿一聲斷喝:
“太湖龍君!還不出手,更待何時?!”
話音方落。
即可聽得雲霄之上,一聲龍吟直透雲海。
立時整個雲天仿若被煮沸了一般,劇烈翻騰起來。
俄爾。
但見三頭石犼上方的雲層裡迸出一片璀璨金色,那是一片片黃金鱗片探出雷雲,在電光中熠熠生輝。
緊接著。
馬頭、鹿角、獅鬢、蛇軀、鯉鱗、虎掌、鷹爪……一頭五爪金龍身裹風雷,衝出雲層,直直壓向那耀武揚威的三頭石犼。
隻在眨眼間。
伴隨著巨大的悶響。
金龍與石犼,兩尊龐然大物便狠狠相撞,廝殺作一處。
煙雲翻湧、雷光迸濺、亂石崩飛、鱗甲四散。
統統墜入底下的山火之中,好似最好的助燃劑,引得火勢高漲,烘烤得整個天空仿若沸騰的火海。
地上,李長安看得是麵皮發麻,一柄三尺青鋒拔出又歸鞘,一連三遭卻隻是茫然無措。
這等規模的戰鬥,又豈是他一小小野道人能夠摻和的?
一時間,竟有些無事可做,坐等事態發展的荒謬與羞恥感。
也在這時,幾聲痛苦呻吟打斷了他的遐思。
李長安連忙循聲看去,卻是先前向他問話那名府兵,正虛弱地仰躺在泥水裡,腰部的汙水上浮著一灘觸目驚心的鮮紅。
李長安一個激靈,被接二連三的大場麵擾亂的理智終於回來了。
自己該做什麼?這不很明白嗎?
救人!
他趕緊叫醒一個個茫然的士卒,讓將校出來,組織人手救助傷員。
至於那天上纏鬥的金龍與石犼,便讓羅玉卿和他的滿天神佛去應付吧。反正小道士我已是竭儘所能,接下來卻是無能為力了。
所謂,儘人事聽天命,無外如是。
…………
天上,金龍、石犼猶自纏鬥。
地上,羅玉卿也沒閒著。
雖然天上那位龍君出場聲勢浩大,名頭也頗為響亮,還暫時挽回了場麵。但羅玉卿卻從未把寶壓在其身上。
一來是這位在葫蘆裡關了八百年,久疏戰陣;二來則是,犼這玩意兒可是以“龍腦”為食的。
在羅玉卿看來,三頭石犼如此凶猛,想必是那屍佛本尊所化。如此一來,壓在手頭的殺手鐧也終於可以放出了。
但既然是殺手鐧,難免會費些時間準備。讓這龍君出場,不過是讓祂拖住石犼,以免其察覺到危機遠遁。
於是乎。
羅玉卿戴回法冠,整理儀容,這才對著貢桌上的神位,叩首拜道:
“弟子羅玉卿謹稟天尊:今有魔神禍亂一方,弟子道行淺薄,力不能製,故此請借神雷三道,以鎮妖邪、濟萬民。”
語罷,法台周遭潑灑的風雨忽而溫馴起來,輕煙嫋嫋彙聚貢桌前方,隱隱幻化出石犼與金龍模樣,其神態動作無不與天上的兩尊龐然大物趨同一致。
接著,羅玉卿取出一枚令牌,提點朱砂,勾畫書符,而後舉著令牌又叩首道:
“一拜玉清大帝,請借神霄雷。”
語罷,但見一道白光直天穹垂下,沒入令牌當中。而在雲天之上,雲層忽的豁開一個大洞,一道白色雷光浮現其中,那光雖冷冽卻不刺目,但人仰望過去,卻頓生不可直視之感,好似其中蘊含著無儘的威與力。
石犼當然也發現了天上異相,但奈何卻被金龍死死拖住,走脫不得,一怒之下,隻是廝殺得更加慘烈。
法台上,羅玉卿卻是有條無紊,他又取出枚令牌,書符,叩拜。
“二拜好生大帝,請借青宵雷。”
“三拜合景大帝,請借紫霄雷。”
三番叩拜之後,天上多了白、青、紫三道雷光,而案台上也多了三枚令牌。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