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不能說人家出爾反爾,一來錢沒拿合同沒簽,二來人家也是有道理的。這廟子是祖輩傳下,有些年頭,不大不小算個文物。
人家這是保護文化遺產哩!
然而。
道理這東西隻能說與講道理的聽。
這承建養豬場的公司是掛靠在紅茅集團名下,幕後的老板也是洪總小老婆的舅舅的兒子,在綦水這一帶是屬螃蟹的。
當晚就把這小廟給強拆了。
老頭氣得跳腳,在官府鬨了幾番無果,揚言要去北平上訪,可人剛到了火車站,就沒了音信,直到前幾天,再次現身已然成了神經病。
眼下,不能獨自生活,被村委會托付給了他的外侄代為照料。
…………
李長安把鮑誌雲的資料在心裡揣摩了一番,抬眼到了路邊一間農家小院。
按照袁嘯川給出的地址,這應該就是鮑誌雲外侄鮑春明的家了。
“你好。有人在家麼?”
李長安隔著大門喊。
“有人,外頭是哪個?”
有些意外,門內立馬有了回應。接著,大門打開,一條土狗竄了出來,衝李長安一頓亂吠。道士隻拿眸光一掃,土狗嗚咽一聲夾著尾巴就竄了回去,差點把門後走出的人撞了個趔趄。
那人罵了聲“死狗”,轉頭衝道士笑了笑,自然而然地要來握手:
“你是?”
“打擾了。”道士握手道,“我叫李長安,是小渝網的記者,這次是專門來采訪鮑誌雲鮑老先生的……”
小渝網記者的身份,是道士和袁嘯川商量後冒頂的馬甲。
這個網站是省裡的一個地方媒體,有一些立足於民俗的欄目。恰好,綦水這一帶有供奉“鹽水女神”這個古老神明的習俗殘留,而鮑誌雲家傳的菩薩廟供奉的主神正好是她。
所以說,李長安此行用這個馬甲實在再適合不過。
果然。
“原來是記者同誌,請進,請進。”
這人聽了忙不迭請李長安進門,而道士卻注意到,該人年約五十幾許,體型富態,麵皮白皙,衣著休閒,但卻蹬著一雙鋥亮的皮鞋,戴著機械表,頭發也梳得油光水亮。
鮑誌雲的外侄鮑春明是個土裡刨食的農民,這個人的形象、作派可不相符。
道士直接問道:
“你是鮑誌雲老師的外侄,鮑春明麼?”
“哦,我不是鮑春明。”這人笑道,“我是鮑誌雲另一個侄兒,我叫鮑春華。”
說完,他叫出了屋中兩大一小三口人。
分彆是鮑春明夫婦和他們的女兒,這一家三口齊齊整整的迎了出來,神色中沒什麼詫異隻是有些緊張,身上衣物也是乾乾淨淨、嶄嶄新新,很是正式。
道士瞧了眼時間,這個時候正是該上坡乾農活的時候,這一家三口卻穿戴整齊,一個不拉恰好呆在家裡。
嗬。
這還真是“湊巧”。
看起來,紅茅這夥地頭蛇的觸角要比想象中伸得更長。
李長安不動聲色。
“請問鮑老先生在不在呀?”
“在。”
鮑春明連連點頭,指向了院落一角。
道士順勢看去。
那裡用石棉瓦搭著一個小棚子,李長安先前沒注意,隻以為是狗窩或是柴棚,現在仔細一看,裡麵縮著的“物件”分明是個大活人!
“我們也是沒得法!”
鮑春明連忙解釋。
“他不能進那啥子叫封閉空間,隻要四麵有牆,就是打開窗戶都不得行,一進屋就發瘋,所以我們才在院子裡給他搭了個棚棚。”
說完,鮑春明的老婆生怕李長安這個記者不信,回去亂寫一汽,跟著說道:
“不光是這樣,他還非常怕黑,電燈一定要照個通宵,昨天半夜停電,他鬨得半個村都睡不到覺。”
這倆夫婦平日像是積了一肚子苦水,眼下逮著機會全給宣泄了出來。
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直到鮑春華使勁兒咳了幾聲,才終於打住。
兩人於是訕笑不言,鮑春華瞪了他倆一眼,又對李長安說道。
“李記者要采訪,我們是歡迎的,但是有兩點。”
“請說。”
“一是他這個病不能有人碰他,隻要挨近了,他就發瘋打人。你要問恐怕隻有在這兒問。”
“這個沒得關係。”
“二麼,是他不大搭理人,有時候你喊死了他也不得回你一句。”
“來都來了,總要試一下。”
於是,道士搬了個小板凳在棚子前坐下,似模似樣地拿出了筆記本、錄音筆,但在仔細打量鮑誌雲的第一眼,李長安的心就涼了半截。
鮑誌雲抱著雙腿蜷縮在棚子最裡麵,衣服肮臟,花白的頭發胡須支楞著,神情木然,雙眼裡眸光渙散。
道士試探著問道:
“鮑老師,我是小渝網的記者,我叫李長安。你聽到我說話了麼?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鮑誌雲木訥無言。
“我們之前聯係過呀,但前一段時間,你突然沒得消息了。”
鮑誌雲依舊呆滯。
李長安又接著說了幾個句,還拐彎抹角的提到了“失蹤”、“紅茅藥酒”、“火車站”等,可這鮑誌雲通通是半點回應也無。
道士不由悄然歎息。
人是真瘋了,也是真的問不出東西了。
既然如此,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了,但做戲要做全套,道士順口問了句:“你對鹽水娘娘……”
可沒想,就這麼半句話。
在采訪中一直木訥的鮑誌雲卻突然抬起頭來。
他雙目直勾勾地瞪視著李長安,又忽的低頭翻出一個物件,雙手平舉在道士眼前。
老人張了張嘴。
忽而涕淚直下。
“菩薩。”
那物件正是一尊神像。
隻是尋常的民間工藝,塑造、描繪還算用心,但奈何已然殘破,左臂缺失,嘴部被鏟掉一塊露出了泥胚。
但道士卻感知到了一點不一般的東西,和劉衛東家中的神像相同的東西。
神明。
或者說,是從眾生信願,從人的虔誠拜祭中,偶然誕生的魂靈。
但在這末法之世,便是這類神明也是無根之萍,縱使拜祭不休,多半也隻是懵懵懂懂難以生出完整的智慧。眼前這位也是如此,再加上丟了廟宇,損壞了法身,已然成了風中之燭,奄奄一息。
道士心思一動,伸出手指在神像上輕輕一點。
頓時他眼前忽的一花。
隨即,便見著神像幻化成一位宮裝麗人,可惜左臂殘缺,麵上無口。她衝李長安盈盈一拜,而後抬起右手指向某處。
然後又搖身一變,換化作一個男子的形象。這個人渾身邋遢肮臟與鮑誌雲有得一比,不過鮑誌雲是呆滯,這個人則是癡傻。歪著頭,頂著雞窩樣的頭發,咧著嘴露出兩排大黃牙。
這人……莫不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