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歸去(2 / 2)

地煞七十二變 祭酒 18009 字 7個月前

……

他每說出一個名字,就有一口石窟湧出一股好酒。

俄爾。

百十口石窟噴吐出百十種美酒。清澈的、殷紅的、甜綿的、醇厚的……浩浩蕩蕩通通注滿窯井。

醉浪堆砌,酒香翻騰。

他的笑聲如此暢快。

“諸位,痛飲!”

…………

每一個好酒之人大抵都作過在酒海徜徉儘情痛飲的美夢。

但道士可以很負責任的說,凡事過猶不及,這種經曆他委實不想經曆第二次。

尤其是另一個“酒友”——屍孽,就如同掉入硫酸池,劇烈地掙紮、顫抖,卻被涇渭分明的美酒水流牢牢束在窯底,反複地銷磨層層骨肉,融化道道血水。

所以當兩人被一股酒浪托上窯口,酒神調笑:

“我這庫存佳釀滋味如何?”

李長安扶了把泡得昏頭漲腦的虞眉,沒好氣回了句。

“夠烈。”

酒神於是又大笑起來,隻是沒笑幾聲。

“咦?這妖孽倒有幾分凶頑。”

道士心裡一咯噔。

還沒完?

趕緊在往酒窯中看去。

美酒彙成的水流依然涇渭分明,反複衝刷著屍孽。

可那屍孽竟探出細長的肉刺,沒入酒窯石壁,把自個兒往上拉扯。儘管肉刺很快就被酒水溶斷,但在溶斷前,它已探出了第二根……就這麼頂著衝刷、擠壓、消融,一點一點往上挪動。

即便正邪不兩立,道士也不由感歎對方求生之頑強。

“酒神?”

李長安再度呼喚,這這一次卻久久沒有回應。

反是神窯中。

伴著屍孽一點點上浮,水流對它的衝刷卻在漸漸減弱,而原本涇渭分明的酒水也慢慢混合,窯井中也變得渾濁、變得幽暗,以至於屍孽的形體都慢慢模糊難見。

“噗通。”

李長安扭頭,隻瞧見虞眉持劍下潛的背影。

“無量天尊!”

道士氣急失笑,這一個兩個怎麼都這副做派?!

他搖了搖頭。

抄起斷掉的劍刃,割下袍子纏上幾圈權當握柄。

縱身躍入酒中。

…………

李長安水性不佳。

當他潛下時,虞眉已經和屍孽纏鬥起來。

她倒也不是個徹頭徹尾的莽夫,沒直接上去貼身肉搏,而是仗著靈活的身形,繞著屍孽遊走,不斷去切斷屍孽探出的肉刺。

這法子十分管用。

逼得屍孽無處借力,反倒又下沉了幾分。

酒水消融下,原本的龐然大物,如今看來,體型比一個蜷縮起來的女子相差仿佛。

李長安鬆了口氣,正準備潛下去照葫蘆畫瓢。

但不管是他,還是虞眉都錯估了屍孽的凶狠。

須知。

它外部的血肉其實是倚靠怨氣操縱的妖魔屍骸,本體實則還是那個小小女童。

猛然間。

屍孽竟把所有的妖魔血肉化作尖刺迸射出去。

仿佛在昏暗的窯井中綻開了一朵血肉荊棘之花。

虞眉再如何靈動,又如何能躲過這般密集的攻擊,隻勉強護住要害,便被利刺穿身,被狠狠摜在石壁上,而後竟是暈厥過去。

這委實教李長安措手不及。

主要沒人告訴他,由植物點化成動物的生命會被淹死麼?

屍孽很快將尖刺收斂回去,血肉彌合重新包裹住被酒水腐蝕的本體。

李長安發現,短暫的一輪爆發,它的身形足足縮小了一大圈,想必也沒有餘力再發動一次剛才的攻擊。

可是……道士猶豫了稍許,終究還是繞過了屍孽,往虞眉沉下的方向潛去。

於是乎。

屍孽前方再無阻攔。

它依著一貫的節奏,頂著酒水的腐蝕,一步步往上攀爬。

當它即將爬出這“濃酸池”時,身上裹著的血肉隻剩下薄薄一層,最後一步,更是毫不遲疑將最後的血肉都投射出去,連在窯外僅存的幾根傾頹石柱上,就要將被腐蝕掉皮膚、暴露出筋膜肌肉的本體拉出“深淵”。

這一刻。

仿佛是爬出地獄的惡鬼。

正要重臨人間。

可也在這一刻。。

突然飛來一聲嘹亮的:

“啊呃~”

一頭膘肥體壯、毛發油亮的大家夥橫空出世!

四蹄齊出,帶著六百來斤的巨重,結結實實糊在了“阿梅”巴掌大的小臉兒上。

崩~

最後的肉刺不堪重負當場斷裂。

重見天日的惡鬼被驢蹄子蹬回了地獄!

道士咕嚕嚕吐出一串泡泡。

“好驢兒!”

…………

當李長安提著虞眉浮上水麵時。

漫漫灰雪終於落儘。

天穹拂去了塵埃露出了它本來麵貌。

但見重重雲山勾勒出疊疊金邊,似是暴雨暫歇,可眼前並不晦暗,概因雲山中正豁開一個巨洞,璀璨陽光自其間傾瀉而下,投在荒僻的神廟廢墟上,投入深深的窯井中,在已死寂幽暗的積酒裡辟出一束光鑄的通道。

李長安順著光往下探望。

在已渾濁的酒液中,在光束的儘頭,有一個小小的身形緩緩沉沒。

但偶爾輕微的顫動,教道士知道,一切還未徹底結束。

“酒神?”

依舊沒有回應。

於是道士揉了揉在酒裡撒歡的驢兒頭上頂毛,又把虞眉放上驢背,再從她手裡摳下緊握不放的短劍。

深吸一口氣。

返身下潛。

……

窯底靜謐,沒有一絲波瀾。

透過酒波的天光映在阿梅身上。

道士眼前所見是皮膚被揭去、手腳被消融,白骨森森血肉模糊的可怖妖魔,可腦海浮現出的卻是昔時俞家邸店中那個天真燦漫的女童。

但很快。

他自嘲一笑,笑自己惺惺作態。

正要提劍逼近時,阿梅驀然睜開雙眼,或是說,它那融掉了眼皮的眼眶裡,兩顆死灰眼球對準過來。

然後身上殘餘的血肉震顫,蠢蠢欲動。

眼見這一幕,李長安半點不驚訝。

早知它凶戾頑強,直到生命的末尾也不會放棄等死,而且誰知它是否手段逃脫升天呢?

道士正要有所動作,可忽然,在屍孽身後,在光照儘頭的幽暗中,探出了一雙手臂環住了屍孽的身體。

緊接著。

手臂的主人浮出身形。

好似煆燒後的煤石,布滿密密的空洞。

正是酒神的石像,或者說,就是酒神。

他的狀態很遭,寄托在神像上魂魄本就光輝暗淡,如今更是散作星點不住散逸。

酒神正在消散。

方才呼喚美酒解怨,就是他給自己準備的絕唱,奈何稍差一著。料想,酒神從吸取妖魔香火,不,應該從一開始就沒打斷繼續苟活吧。

畢竟,瀟水已然不再,瀟水的神祗又何必貪求殘存呢?

酒神轉頭對著道士,他已經沒有餘力傳音了,但此時此刻何必言語?

李長安並指拂過劍身。

“斬妖。”

盈盈清光浮現。

道士一劍摜下。

…………

雨後天晴,陽光清冽。

李長安拔出最後一株雜草,挺腰伸了伸筋骨,環顧自己的勞動成果。

荒僻的小院,枝葉稀疏的大槐樹,一度枯萎又煥發新芽的藤蘿以及一座小小的墳塋,都被粗略收拾了一遍,依稀有幾分從前的模樣。

虞眉端出用野穀和野菜煮成的湯羹,用不知哪裡翻出的破碗盛了三份,兩人一驢便圍著石墩嘬起湯羹。

李長安低頭吹著熱氣:

“妖魔既已鋤儘,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誰知隨口一問卻換來長久的沉默。

“誰說妖怪死儘了?”虞眉冷冷指著自己,“這不還有一個麼?”

李長安吃了一驚,趕忙抬頭,卻見虞眉嘴角擒笑,而看到道士這副詫異慌張的模樣,更是放肆笑出了聲。

好嘛,看來給俞真人擦完股屁後,她性子開朗了不少,以前冷冰冰連個表情也欠奉,現在都學會開玩笑了。

李長安無奈,讓虞眉自個兒慢慢笑,自個兒繼續恰飯,嘖,不出所料,又苦又硬。

虞眉笑夠了,終於想起回答道士的問題。

“幻境破滅,我雖不再是瀟水的虞眉,可我仍然是真人墳前的槐靈。”

“天地寬廣、人世繁華不想親眼去看看嗎?”

“睜眼說瞎話。”虞眉白了道士一眼,“外頭還是亂世,哪兒有什麼繁華?處處屍骸有什麼好看的?”

說完,她粗暴地打斷了這個話題,轉手遞來一本小冊子。

李長安接過來,線裝粗陋,封皮上有“雜用符咒小集”幾個小字。

“這是?”

“送你的。”

“我又沒受閭山的籙,哪裡用得了?”

“無妨,這是真人收集世間流傳符法編選出的,都是金光咒、辟邪符一類,無需受誰家的職籙。我送於你,省得你自稱道人卻老是借彆人家的符使。”

道士臉皮厚。

“多謝。”

卻之不恭。

虞眉又遞來一本冊子。

比《小集》還有要輕薄許多,封麵上也沒有名字,但李長安卻越看越眼熟,這不是……

“對。”

“這就是真人拘押妖魔、構建幻境的法寶,雖已殘缺,但仍價值不凡,留在這裡,徒惹覬覦。”

“若有可能,勞煩把它還給閭山。”

“如果不方便。”

虞眉頓了頓。

“就隨你怎麼辦吧。”

“也行。”李長安照樣接過,“還有什麼吩咐?”

虞眉笑著搖了搖頭,把眉邊的發絲攏在耳後。

“道士何時啟程?”

李長安把羹湯三兩口食儘。

“現在。”

……

閒話無需多提,李長安也終該踏上歸途。

他牽著驢兒,輕輕掩上院門。

走出百十步,忽心有所感,回頭望去。

但見小小院落裡浮起星星點點清輝,光輝又凝聚,融進那棵高處牆頭許多的大樹。

緊接著。

但見槐樹枝頭抽出熱熱鬨鬨的新芽,新芽又舒展成葉,枝葉間又結出一串串淡黃花朵,仿佛跨越了重重時光,槐樹眨眼變得華蓋滿枝、清香搖曳。

風吹拂過枝頭。

依稀似揮手送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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