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橋竟然還堪使用。
伴著鐵索晃動,他顫顫巍巍一步一步慢慢摸索過了橋。
抵達對岸。
可是。
上一刻,他還在回應著這邊眾人的呼喊。
下一刻。
話語停了,人也頓住了。
呆立著一動不動。
好似整個人的魂魄被什麼東西驟然攝住了。
沒有人問發生了什麼,因為索橋這頭同樣如此。
在邵教授的手電照射中,對岸原本在黑暗中起伏的輪廓顯出形貌。
尖聳的是屋脊,平整的是院牆,而凹陷的是街道。
這是一座村莊。
一座建立在山腹深處的村莊。
一座正在發黴的村莊。
……
村莊布局簡單。
以一條約五米寬的街道為軸,建築物沿街分布。
房舍都是石牆青瓦,隻不過有的單門獨戶;有的築起高牆;有的僅僅紮了籬笆,可以看見院內的雞舍、豬圈與柴棚。一應俱全,甚至在街道邊鑿出水渠與蓄水池,旁邊還有飲畜生的石槽。
隻是,這一切都不知為何發了黴、長了毛,膿黃的、暗綠的、青紫的、灰白的,各色黴絲肆意生長,在目光所及的地方覆了一層又一層。
濃豔得使人作嘔,讓李長安又想起了那隻死老鼠。
易寶華平時不聲不響,卻意外的好奇、膽大或說莽撞。
他推開了一戶人家的窗戶。
光照進去。
桌子、椅子、床……各式家具,各樣擺設,都覆蓋著黴菌。
除了人,無不具備。
李長安都沒見過這樣的稀奇,更彆說其他人了。
尤其是邵教授,已然語無倫次。
“我去過中洞苗寨,說是最後的穴居部落,真正的底下村莊,不,不,不,都是放屁……《尋異誌》有載:大興中,安平坊有百姓張甲掘井,過常井數丈無水,忽聽向下有人語及雞犬聲,甚喧囂,近如隔壁。更鑿數尺,見一石殼,破出一隙,隱隱有光,窺之見田舍井然……哈、哈,我是張甲,今天我們都是張甲!”
李長安理解邵教授此時的失態,作為一個考古人士,遇見了自己追尋半生之物,怎麼可能不為之心醉魂迷。
但道士卻是繃緊了神經。
他祭起衝龍玉,仔細捕捉著空氣中每一絲氣息。
事出反常必有妖,眼前莫名其妙建在溶洞中的村莊八成跟那神秘教派有關係。
可他竭力嗅了許久,發現除了黴味兒更重,以及靈氣比地上豐盈些,再無一絲一毫值得注意的氣味兒。
道士想起鐘還素離開前的一番對話:
“道友你不需要太緊張,真是緊要的任務上麵也不會讓平民先上,還是老話,百分之九十九的牛鬼蛇神都在靈氣枯竭中身死道消了,你這次任務就是起個保險作用。”
“既然沒什麼必要,為啥還要特意上門花錢?”
“因為有時候,任務不僅僅是任務。”
鐘還素拋下一句機鋒,笑嗬嗬滾蛋了,可剛出門,躲在廁所全程偷聽的老水鬼吳老大就大刺刺揭穿了他言外之意。
“就是他們部門工作不好做咯,拋出點骨頭,試一試你們這些民間閒散人員好不好聽話。”
其他暫且不論。
難道真像鐘還素說的那樣,這裡可能存在的牛鬼蛇神已經自己嗝屁啦?
嗬,真這樣就太好了。
道士心想。
活少錢多,豈不妙哉?
前方傳來曾廣文的呼喊。
“教授,快過來!”
……
曾廣文在街道儘頭的小廣場上。
廣場邊立著石牆。
牆上繪著壁畫。
壁畫沒有被黴菌覆蓋,也一反這地方的常態,沒那麼精致,那麼繁複,隻用線條勾勒出一個群山中的村子陷入災難,村民一個個倒下,唯獨一個英雄獨自走出村莊。
簡單、粗獷,卻透著一股蓬勃的生命力,讓人不由為畫中情景所感染,不由想去了解接下來發生的故事。
可惜石牆其餘部分都已坍塌,碎片散落一地,被黴菌層層掩埋。
但曾廣文呼喚大夥兒的原因卻不僅僅是壁畫。
他的手電指向坍塌的石牆後,那裡一條向上的石階,石階覆著厚厚的黴菌,印著一串明顯的腳印。
折騰了大半天,終於要找到人了!
大夥這才從尋幽探奇的氣氛中拔出神來。
趕忙沿著石階往上,抵達一間神殿——一座建立在山腹溶洞中、用石頭雕刻出的神殿。
這會兒大夥已經有些麻木了,溶洞中可以有村莊,再加上一座神殿又有什麼稀奇?
有神殿當然有神像。
它就默然屹立在神殿深處。
豬鼻鷹眼,須發戟張。
這副熟悉尊容從壁畫走入現實。
高據在神台上,冷冷俯視闖入它殿堂的凡人。
手電光雜七雜八照過去,為神像披上一席參差的光影,愈加顯得森然恐怖,凶獰逼人。
冷不丁照麵,當即給眾人以短促的驚呼與長久的心悸。
李長安最先回過神。
作為道士,他一向缺乏虔誠,沒有靈性的神像,對他而言,隻是塊石頭而已。
他提著手電稍稍查找,便在祭台邊的角落尋到一抹暗紅。
馬春花!
大夥見了,忙不迭都把燈光指過去。
披頭散發的女人蜷縮在那裡,懷抱著向安岱已然僵硬的屍體。
蕭疏小心呼喚了兩聲。
她才迎著光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恍惚的笑容。
然後。
將屍體的頭部攏近心口,輕輕搖晃。
嘴唇輕啟。
一首輕柔的山歌便在黑暗中回響。
那歌聲含混、怪異,卻耳熟。
李長安又把手電指向那張鷹目豬鼻的麵孔,曾廣文在旁喃喃道:
“啖吔咦珂。”
…………
為了搜救馬春花,大夥兒都折騰了一整天。
個個精疲力儘。
所以考古隊的幾人雖然事業心發作,恨不得一頭紮在地下,但還是得先回地上修整。
於是大夥再次穿過搖晃的鐵索橋,攀上漫長的隧道。
眼見得快要重見天日。
打頭的王忠民突然一聲怪叫。
道士聽見,還以為牛鬼蛇神終於現身,懷揣著激動的心情,幾個健步躥上去。
然而。
沒有妖魔,也沒有鬼怪,有的隻是石門前,幾個身影無聲立在昏暗的風雨裡。
共有七人。
同樣的乾瘦,同樣的枯朽,同樣的蒼老得不似活人,用同樣昏黃的眼珠子望過來,眸光瞧不出絲毫情緒,卻讓人隱隱脊背生寒。
正是這座山中孤村的主人,七位與村莊一同老朽的居民。
邵教授氣喘籲籲上來,見狀,立馬以自己的經驗勸道:
“各位鄉親不要激動,我們考古隊的工作不是要打擾你們的祖先,或者是搞破壞,相反,我們是要幫你們保護它、修繕它。”
“對。”
王忠民也插起話來。
“這些東西埋在地下也隻有發黴,要是開發出來,全縣的人都會跟著沾光,難道不好嗎?”
他倆你一句我一句說了一大堆。
七個老人還是那副模樣,在雨中神情呆滯。
直到兩人口乾舌燥,麵麵相覷,再找不出話來。
他們卻同時轉身,各自離開。
從始到終,不發一語。
眾人啞然無措。
李長安則若有所思凝視過去。。
他們的背影像一塊塊朽木、一團團黴菌,在傍晚的淒淒風雨裡,融進了這老村的破敗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