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泥鰍仍然穿著法衣——不曉得哪個混小子從家裡偷來的花裙子,頭戴法冠——亂七八糟插滿腦袋的鳥毛,在煙氣彌漫裡張牙舞爪、連蹦帶跳,頑強地引導著場內二十來個小夥伴完成清壇、請神、獻禮、祈願等一係列步驟。
動作間,頭上鳥毛亂飛,他覺得自己就像飛進了灶孔裡的掉毛雞,又倒黴又滑稽。可是有什麼好抱怨呢?他既是巫師,又是社首(為祭神組織起的團體叫社,頭領叫社首),這些個花樣本來就是他自己搞出來的。
好在儀式終於走到了最後一環——送神。
他挑了個煙熏不到的位置趴下。
一邊瞄著神台上的豬頭肉,尋思著哪片最肥,待會兒分祭肉的時候好扒拉進自個兒碗裡。
一邊唱著最後的送神詞:
“十錢神上天,十錢神入地,十錢神老爺歸位去。”
後頭孩子們稀稀拉拉的跟著念:
“十錢神上天,十錢神入地,十錢神……”
這時。
一個胖大小子突兀改口喊道:
“十錢神老爺愛放屁!”
厥起腚來噗噗放氣。
而後嘻嘻笑著,夥同幾個男孩兒衝上“祭壇”,向著豬頭肉伸出了魔爪。
何泥鰍愣了愣,氣得直跳腳。
“不能吃,還沒送走十錢老爺,你耍賴!”
可孩子們早就不耐煩,見有人帶頭,都嘻嘻哈哈一擁而上,來搶供神的酒肉吃。
何泥鰍無奈何,再糾結下去,恐怕連盤子都舔不著了,一把扯下礙事的法冠,也加入進去。
至於十錢神。
吃喝打鬨的頑童們擠歪了神台,神像傾倒,兩顆鵝卵石點出的眼珠滾落出來,黑洞洞的眼眶幽幽對著場中放肆歡笑的孩子們。
無人在意。
……
不曉得什麼時候,場中悄然湧起淡淡的霧氣。
錢唐總是多霧的。
清晨升起河霧,黃昏湧來海霧。
不足為奇。
奇怪的是,幾口酒水下肚,孩子們漸漸發現眼睛裡好似蒙上了一層水汽,遠近朦朦的都看不清。
人似踏進了棉花池,腳總自個兒往地裡陷,站不穩立不實。
還有土牆,茅頂,同伴,雲與太陽,香燭與神像,天與地間的一切都開始圍繞著自個兒盤旋。它們或唱或歎,嘈切說著聽不懂的話。
而更奇怪的是。
桶裡的酒水一碗接一碗總喝不完。
神台上的豬頭肉一盤連一盤總吃不儘。
胖小子忽的癡癡笑起來。
“我明白啦,十錢老爺顯靈啦!”
小夥伴們一同歡呼。
“顯靈啦!”
於是乎,愈加敞開胃口,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
我吃醉了麼?
何泥鰍呆呆問自己。
不。
自己壓根沒有喝酒,又如何會醉呢?
那麼,是他們都喝醉了麼?
不。
那酒的成色他還不知道麼?不說是摻了水的酒,壓根是摻了酒的水!吃這種東西怎麼肯能會醉?!
可是若不是醉了。
他們為了都匍匐在水溝邊上,喝著汙水,吃著爛泥,嘴裡吧嗒有聲,仿佛享用著什麼瓊漿玉液、人間珍饈。
“吔?泥鰍竟沒吃哩。”
兩個平日相善的玩伴從水溝邊抬起了頭來。
“來吃酒。”
一個舀來一碗汙水,水中漂浮著青苔與蟲卵。
“來吃肉。”
一個抓來一把黑泥,半截蚯蚓在指縫間掙紮求脫。
他們異口同聲。
“不要客氣,莫要害羞。”
他們抓住了何泥鰍,朝他口中灌進了“酒與肉”。
直到汙水嗆進了嗓子,蚯蚓在口舌間蠕動,何泥鰍終於從巨大的驚悚呆滯中醒來,他大叫著推開玩伴,哭喊著,嘔吐著,連滾帶爬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