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駕馭的馬車沿街而來。
拉車的黑色駿馬高大雄健,皮毛油亮不見一絲雜色。寶塔狀車蓋漆成明黃琉璃瓦頂式樣,車身浮雕遍布並飾以各色彩綢,便連車輪上也仔細貼著金箔。
如此奢華車馬應當去往城內某座珈藍洞天,亦或城外某處“斷橋殘雪”,最不該在此處——雜亂、穢臭,充斥著魚腥味兒、爛泥坑與窮鬼的臨湖坊。
它與周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可偏偏不論是街頭穿行的坊民,還是屋簷上吃香的鬼魂,亦或天上巡行的神靈們都對這“異物”視而不見。
更古怪的是,車子寬而大,巷道窄而曲,馬車穿行其中,卻不受絲毫影響。更不管阻擋在馬前的是密集的人群,是某個死胡同,是某片泥塘,都似一陣風、一束光、一道虛影,徑直穿過去、透過去、飄過去。
好似它並不真實地存在這個世界,它隻是彼岸投在此世的倒影。
它短暫地停駐在某間茅房門前。
無人聽見的車鈴輕響。
馬車繼續向前。
…………
錢唐東側的靜海門外是一片繁榮的海港。
喚作迎潮坊。
它是錢唐海陸商貿的中轉站,各地的貨商猶如候鳥在此雲集又散去。在貨商們短暫的停駐期間,通常會就近租下一間宅院,作暫居與商談之所。
“倒影”便駛進了如此一間宅院。
在進門的一刹那,馬車從彼岸駛入此世,從虛幻化為實體。
停駐在了院子裡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旁。
車邊圍著幾個漢子。
領頭的一個袒著胳膊,露出兩膀刺青,一瞧便是街麵上廝混的人物,此時卻不倫不類拿著毛筆書冊。
一個高個漢子登上馬車,掀開車簾,喊了一聲:“萬壽舫,寧春兒。”
牽著一個女娃下車。
那女娃神情恍惚,身形虛幻,顯然不是人身,隻一道魂魄。
花臂漢子打量一眼,在書冊上勾畫一筆,喚人過來,帶著女娃魂魄去了院子深處。
隨後,一個矮個漢子來到車馬邊上,掏出一個刻著奇怪符文的皮筒朝著車馬吹氣。
吹一口,車馬便小上一分。
七八口氣後,黑色大馬竟變作指頭長的黑螞蟻,馬車也成袖珍的模型,被矮個拾起來,收入腰間竹筒中。
花臂漢子便又勾上一筆。
“驢入的。”高個漢子突然抱怨:“這缺德事兒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矮個笑他:“怎的?少了你錢麼?”
高個漢子道:“這活計錢是不少,可卻比做賊還偷偷摸摸。說是未免泄密,不準去勾欄,不許去賭檔,連去酒店吃酒也不許,整天縮在宅子裡,他奶奶的,俺老二都快發黴啦!”
“閉嘴!發黴自去找大夫,在此放屁作甚?”
花臂漢子聽不下去,叉腰便罵。
“忒多廢話,叫法師聽見,豬狗牛羊你要選一樣麼?快去點魂!”
高個漢不敢再抱怨,小聲嘟嚷著登上最後的馬車。
沒精打采喊了聲:“臨湖坊,朱狗生。”
這才掀開車簾。
“咦?怎生是個老貨?!”
“某若不老,若何做得你爺爺!”
一隻草鞋飛出來,結結實實印在漢子臉盤中間。
…………
李長安跳下馬車。
在地上蹭著鞋底鼻血,抬眼四下張望。
四麵院牆高築,刻意與外界隔絕。大院兩側是生活用的廂房,大門對麵的房子由磚石壘成,有門無窗,應當作倉庫之用。
照理說,孩子們的魂魄應當就藏在倉庫之中。
道士目光落過去。
四個漢子守在門前,衝他怒目而視。
領頭的花臂行事頗為老道,見李長安身姿矯健,孤身而來也意態從容。他對旁邊漢子附耳囑咐幾聲。
那漢子點頭,對李長安啐了一口,轉身進入倉庫,並關上了倉門。
花臂這才擠出笑臉,拱手客氣:
“我等兄弟在此做點小買賣,卻不知哪裡得罪過好漢?”
李長安的回答是一紙黃符。
“敕。”
在錢唐討生活的術士眾多,各種恐怖傳言也層出不窮,眼瞧著道士兜頭便使上符籙,三人冷不丁駭得汗毛都豎了起來。
可一直到黃紙軟綿綿落地,卻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李長安倒也不尷尬,束鬼符沒反應,說明他們全是活人,得另費一番手腳。
而對麵,花臂漢子一點點收起了臉上笑容。
“哥哥。”旁邊高個漢子捂著鼻血,“玄駒拉不動肉身,這廝恐怕是鬼。”
“鬼又如何?做了這行,還見得少麼?”
錢唐雖比中原富庶安寧,但也潛藏著不曉得多少來曆不明之輩,更兼人鬼雜居,明麵的風平浪靜下,是更湍急的暗流。在此廝混的渣滓們,哪個會是易於之輩。
人人都信奉一句:隻會鬥狠,興許活不長;不會鬥狠,一定站不住腳!
花臂漢子收起書冊,拔出腰後短刀。
“砍死他。”
…………
花臂下手尤其狠辣,鬥誌尤其頑強。
即便放在外頭,也足以拚殺出一些名頭。
所以李長安不得不多打斷了他一條腿,才將其放翻,而後把三人通通丟到牆角。
和身撞開倉門。
甫一進門,便與七八條漢子撞了個照麵,他們人人手持刀斧,神情凶惡,驚愕稍許便指著道士:
“法師有令,留下這人,死活無論!”
李長安嘖了一聲。
乾拍花子的,無論是拐人,還是拐魂兒,果然儘是窮凶極惡之輩。
揮袖擲符。
閃身出倉。
關死倉門。
動作一氣嗬成,而後躲在門側。
並指作訣。
“急急如律令。”
下一秒。
朱雀羽章之符引動大火“轟轟”爆開,氣浪衝起瓦片,掀飛門板,火舌沿著門洞洶洶湧出,舐舔青天。
待李長安再探身往門裡看。
火勢猛烈,黑煙滾滾。
倉庫也不知存放的什麼東西,符籙的效果比預想中強得多,整間倉庫幾乎都被點燃,漢子們也都成了火人,興許是爆炸轟暈了頭,眼下沒頭蒼蠅似的四下亂撞慘嚎。
其中一個正巧闖到門邊。
李長安便順勢把他拽出來,丟進牆根下頭用於防火的水缸裡。
那人吃了幾口臟水,沒來得及慶幸,便遭道士揪住頭發,拖到門邊。
“小孩的魂魄在哪兒?”
漢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可目光卻下意識偏向倉庫某個角落。
李長安順勢望去,大火爆開的氣浪掀翻雜物,露出牆角一道暗門。
道士:“多謝。”
漢子臉色大變:“狗……”
話未說完。
便被丟回屋中,烈火又來灼身,燒得他滿嘴罵聲都變作慘嚎聲。
李長安沒多在意,這些漢子身上未見法力傍身,並非襙縱邪術的元凶,行事也流裡流氣,多半是元凶籠絡來充作爪牙的地痞流氓。
似這等渣滓,無論是他們的汙言穢語還是慘叫呼嚎都無需入耳。
所以道士當即手掌下壓。
“風來。”
大風應聲而至,壓垮瓦頂呼嘯而下!
攜帶著碎瓦斷木將屋中的火焰與漢子們一並壓埋。
揮手風息。
李長安穿過塵埃,來到屋角。
拉開暗門。
隻身下去。
…………
地下是一間屠宰場。
不見半個人影,隻有角落圈著數十隻待宰的羊羔,擠在木欄裡,臭氣烘烘。
中間是屠宰室,梁上懸下許多鐵鉤,底下放著一張屠宰桌,由大木劈開製成,已被血汙侵透不見木色,上頭擺滿了各式刀具。
大桌對麵,豎著一個神龕,供著一尊不知名的神像。祂似佛陀盤膝而坐,但身上卻多有禽獸魚蟲的特征,貢品也全是生鮮內臟。望之不像神聖,更似邪魔。
再往外,竟是連著一條下水道,光照從上方的排水口投下束束明塵,照亮了下方淤積的大量屠宰後丟棄的下水料,爬滿了蛆蟲與蒼蠅。
錢唐地下多建有這種寬深的溝渠,據說初衷是排澇與取水,但如今都成了藏汙納垢之所。
譬如眼前這條下水道,顯然已成了通往城內的暗道。
甚至汙水上還泊有一艘小船。
李長安小心靠近。
蒼蠅群起驚飛,蛆蟲在腳下“劈啪”作響。
船上空無一物,倒是“岸”邊係船的繩子已被解開,也就是說……
幾隻蒼蠅竄起。
在李長安斜上方處,明明空無一物,卻好似撞到了什麼,嗡嗡墜落。
隨即。
暗淡的光線微微扭曲。
憑空顯現出一個倒掛著的短小身形。
他藏在昏暗裡,看不清形貌,唯有手中短匕,泛著絲絲烏藍與暗綠駁雜的光。
一動不動,宛如死物。
直到李長安查看小船,屈身露出脖頸之時。
他張開四肢悄然墜下來,好似潛伏的毒蛇對大意的獵物發動致命而無聲的一擊,手中的匕首即是灌滿毒液的尖牙,眼見要刺入李長安的脖頸。
道士猛地轉身。
一手扼住襲擊者的咽喉,一手捉住其持匕的手腕。
用力一折。
“哢。”
襲擊者頓時吃痛不住,匕首無力脫手,卻硬是咬著牙,隻發出一聲悶哼。
有骨氣。
可惜道士從來不對人渣惺惺相惜。
他攥緊襲擊者的“斷手”一扭一送。
在令人牙酸的骨折聲中。
襲擊者的肩頭不自然高高凸起,手臂關節擰成一個駭人的角度。
他終於喊出了聲。
聲音異常尖細。
小孩兒?
李長安把襲擊者的麵孔拖到光下一照。
滿臉的褶皺與畸形的五官。
不,是個侏儒。
他被強光刺得雙目緊閉,但嘴唇卻在不住抖動開闔。若非拉入光亮裡,還發現不了這招暗手。
蠅群嗡嗡,李長安從中分辨出一個未知言語的詠咒聲,這聲音不是來自於眼前的侏儒,而是……道士眸光一瞥,身後神龕正放出濁光。
手段頗豐,可惜……
道士嗤笑一聲,捏住侏儒後腦,朝著牆上狠狠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