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這天。
十三家率先建醮、放焰口安撫城內外數十萬死人。
六十四坊的寺觀,請出了滿天神佛的名諱,道士祈福,和尚誦經,紛紛響應。甚至於祆教、摩尼教、景教等夷教也來湊熱鬨。
至於民間,更是熱鬨。每個裡坊都有富戶組織施孤,宰殺豬羊,供奉瓜果米麵,饗祭無主孤魂,還有沿路插彩旗,點香燭,燒紙錢與紙衣。
一整天。
紙灰紛紛仿佛落雪,香煙熏熏如雲氣蒸城。
而到太陽落儘的時刻,家家戶戶都來到各個河口放河燈。不消半個時辰,錢唐十數條河麵上便點燃了百萬盞燈火。
若在城外飛來山頂居高眺望,便能瞧見星火彙聚成流,仿佛銀河倒懸,垂入了人間。
依俗,到了這個時候,地府放開鬼門,孤魂野鬼們上到人間尋食,活人該回避家中、謹守門戶。
但如此良宵美景,總有不甘寂寞的男女倦枕長夜。他們會戴上麵具或麵巾以免被鬼神識破身份,然後呼朋喚友上街賞玩。
至於交遊者,幾多是人,幾多是鬼,今夜之後又增添多少玄奇故事,那便另當它說了。
遊人一多,商家也就隨之而來。
按規矩,今夜不許開門營業。商人心眼活泛,便把家夥都搬上船。常常見得,有小船載滿鮮花、蓮燈或是精巧的麵具沿著“星河”兜售。
其中最多的當屬各種吃食。
雜貨場前的甘豆湯、官巷口的光家羹、萬壽坊的炒栗子、錢唐門外的宋五嫂魚羹、湧金門的灌肺、眾妙坊的肉包、中瓦前的羊飯如是等等,通通趁夜泛舟叫賣。
因是中元節,平日一些例如水碗收錢、點朱砂等防範野鬼騙食的手段也都不用了,不管來客是人是鬼,收的是銅錢還是鬼錢,都大大方方收下,甚至於,沒賣完的東西也不帶回去,儘數拋入水中,說是喂食窮鬼。
每見到這一幕,李長安都不由腹誹。
“窮鬼都在岸邊眼巴巴望著哩,哪能吃到咱們嘴裡!”
一夜魚龍舞。
…………
李長安的名字記在富貴坊褐衣幫下,本來隻在華翁那裡分豬肉。
但因著白天的事,涉及的幾個坊的鬼頭也來邀請,不吃白不吃,李長安欣然以往。
他們擺出的場麵可比一幫子窮鬼的褐衣幫闊綽得多,李長安也毫不客氣,跟那啥下鄉似的,連吃帶拿丁點兒不害臊。
待到酒足飯飽、醉氣熏熏歸家。
收獲不菲。
有一條好羊肉,打算明日煮了給慈幼院的老老少少解解饞。
兩條鹽醃五花,也留給慈幼院,留著平日炒菜抹鍋底。
還有兩條乾魚,半隻熏鴨,一個豬肘,估摸去換些羊奶,女嬰天天喝米湯也不是個事兒。
正胡思亂想著,醉眼朦朦中望見對麵冒出一個怪物,提著燈籠,上大下小,蹣跚而來。
咦?!何方鬼魅?
不消冷風,李長安頓時酒醒。
定眼再看……
“呀?是鬼阿哥。”迎麵的何五妹也嚇了一跳,“你怎生在此?”
“才從城裡回來。”深更半夜,何五妹一身白衣,手裡提著燈籠,抱著兩個大竹簍,搖搖晃晃,跟個攔路鬼似的,“五娘這是要去哪兒?”
“受鄰裡們托付,要去河邊施孤。”
“這個時候?”
李長安四下張望。
已是下半夜,萬籟俱靜,彆說人,鬼都歇息去了。
何五妹低頭淡淡笑著:“正為錯開時辰。”
李長安見她抱著竹簍實在吃力,平日的小保鏢也不在身邊。正好今夜吃飽了香燭,風不再似刀,霧也不再似冰,暫得陽世寬宥。乾脆把“斬獲”都掛在腰上,接過竹簍,隨她一起去施孤。
……
到了河邊。
可以瞧見蘆花似雪月下隨風起伏,搖擺間,時時映出江麵粼粼的波光。
道士認得,自己就是在此地上的岸。
不待追憶,何五妹繼續沿河往前。
前方高草茂密可以沒人,但隱約有條踩出的小道。
再沿小道往前數十步。
豁然開朗。
見得一片被山林與低崖圍起的小小河灘。
蘆葦和高草都不見了,隻生著將將沒過腳腕的青草,各色野花點綴其間。
一座柵欄圍起的園子占據了視線中大部分空間。
園中花卉格外繁盛。
何五妹告訴李長安,這是一座墓園。
墓園?
仔細看,才找著一個個小小的土包,土包前,又立著一座座鵝卵石疊起的石塔。
幾乎都被花草淹沒,很不起眼。
而園中唯一起眼的物件是中間一座小廟,由青石塊壘成,約有半人高,頂部是倒扣的船型。周邊一切雕刻、文字都被時間風化,被青苔淹沒,唯有神像勉強還有形狀。看模樣,依稀是位龍神,腳下匍匐著一條不知是貓是狗的神獸。
莫非是那位已少有人祭祀的保嬰龍王?
……
大黑貓竟已早早守在了這裡。
何五妹剛進墓園,它便飛奔而來竄入懷中,喵喵撒著嬌。
李長安沒去湊熱鬨,這黑廝凶得很,除了何五妹,誰挨著都撓!
自顧自把竹筐放下打開。
一筐是香燭,一筐是雜糧野菜捏成的飯團子。
何五妹見狀,趕緊放下貓兒過來搭手。
兩人分工合作。
何五妹在前頭翻找出土包挨個上香,李長安跟在後頭放上飯團。
不像施孤,更像上墳。
可這些墳墓也太小巧了些,墓碑也太簡陋了些。
李長安心底隱隱有所猜測。
“他們都是慈幼院夭折的孩子。”
何五妹俯身點上香燭,眉眼間帶著淡淡的悲憫:
“有些是遺棄在慈幼院門前的,有些是外邊撿回來的,有些是人家實在養不活送來的。這些孩子收進慈幼院,十之五六不久便死了。活下來的,不是先天缺陷,就是後天落了病根,養不了兩年,大部分也都死了。”
“他們沒有墓碑,因為他們沒有名字。一來是無父無母的;二來麼,老人們都說夭折的娃娃若取了大名,便與人世有了牽絆,會糾纏取名之人。所以一個個都沒名沒姓。”
“有些道理。”
“是麼?可我卻有個壞毛病。以為來人世一趟,縱使淒苦短暫,總不好什麼也不得,什麼也不留,便給他們偷偷取了小名,彆人都不知道哩。”
何五妹忽然回頭,一貫沉靜溫柔示人的她,露出狡黠的神色來。
“鬼阿哥想聽麼?”
李長安是鬼,自無不可。
“這孩子是五年前從野外撿回來的,生得瘦巴巴的,我盼他好生長大,叫他阿豚;這娃娃是八年前河上飄來的,我叫她蓮花;那個是家人都病死了華翁送來的,眼睛又圓又亮,所以叫狸奴;這個是夜裡放在門前,那夜格外冷,我喚他待霄……”
何五妹挨個點出那些在李長安眼裡完全沒有差彆的小土包。
但她每點起香燭念出小名,李長安也會放下飯團,配合呼喚。
比如:“小阿豚,魂兮歸來,小阿豚。五娘施孤,莫做歡聲,避開大鬼,快快來吃香,悄悄來吃飯。若已投胎,當我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