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玄霄道長。”
老鬼少見的客氣叫李長安一時愣住。
他幽幽長歎:“你做得比我好。”
李長安:“做生意麼,有輸有贏,多賴運氣……”
“不。”華翁打斷道,“我說的是十錢神。”
“十錢神”對於李長安而言是意外的產物,一向不太上心。可熟料,無心插柳,十錢神的香火比藥飲的生意紅火得還要早一些,已經走出了富貴坊,傳入了城內六十四個坊市之間。
其發展的契機也說來好笑。
錢唐海貿昌盛,但海波險惡,船員一去不回者十之四五,常常留下妻子獨守空門,無力贍養家裡。
而錢唐多有外來流民,不乏獨身的精壯男子。
自然而然,坊間流形起“拉邊套”之事。
“契機”便是如此一對男女。
女方拖兒帶女,丈夫出海務工不回,她無法獨自撐起門庭。男方是避難而來的流民,家人儘皆死在途中,他孑然一身、光棍一條。
兩邊經人介紹,走到了一起。
但沒多久,他們發現彼此都有問題。
先是女方,雖看來精明能乾,實則是個十足的悍婦,最出名的事跡是為了一顆雞子,堵住公婆大門變著花樣不重複罵了整整一天,上到公婆,中間的小姨子小舅子,下至雞狗,雨露均沾罵了個遍!她的丈夫不是出海務工,而是不堪毒楚,自賣南洋。
而男方的問題則簡單,男方是鬼。
某天午夜,女子道口燃香,李長安應召而來。
他本以為是兩邊怨憤難消、糾纏不休,可誰知兩邊是在糾纏,卻是一方愛對方健壯老實,一方貪對方白皙豐滿,隻是一方又怕對方口中舌如尾後針,一方也怕對方作祟害人。
請“十錢神”大駕光臨,不是求分,而是求合。
是讓李長安這個野神做個中間人訂立契書,要求人不得罵鬼,鬼不得害人,如此和和美美繼續搭夥過日子。
李長安無語成全,收獲了十個銅子的辛苦費,和一個冷豬頭作保媒錢。
從此之後,十錢神聲名在坊間廣為傳播。
“世上哪兒有這般作神的?”道士抱怨著,“說什麼‘請家神’,不過是把鬼送去人家雇工,就是個鬼牙子。還有與人鬼保契,儘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關於十錢神,多有瑣屑與奇葩,竟叫道士成了個話癆,一時碎碎不停。
華翁卻笑眯眯聽了下來,連連點頭。
“好!就是這般才好。”
“好在何處?”道士愕然。
“小道士同樣是鬼,難道看不清麼?”華翁撫須道,“在錢唐,一旦作鬼,隻要靈牌沒供上寺觀,管你身前德行功過,一切皆休。不得與親友相見,不得暴露身份,雖同處一城,卻陰陽永絕。死人、活人好似相互仇視的鄰裡,終日警惕不敢稍有懈怠。活人不得不靡費家財,供奉神佛,以求一息安寧。死人隻得蜷縮在泥濘間,為求輪回,勞苦形體,時刻戰戰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
“你做的事雖不是什麼大事,卻能讓人與鬼之間糾纏得以開解,也能那些有一技之長的鬼能做生前擅長的事,不必在碼頭和窮漢們搶飯吃。”
“老朽作了兩百多年的鬼,建了個邸店,自詡扶危濟困,現在看不過是修了一座老墳,給幾許野鬼遮風擋雨罷了。可笑的是,而今連這座老墳也要不保了。”
“你做得好,做得比我好,你為錢唐的生人與死人之間搭起一座橋梁。”
李長安想說華翁太過妄自菲薄。
他卻早一步揮手擋住了道士的話。
“我們已叨擾我這老友許久。”
不再多言,出門而去。
可在推開小廟院子大門的一刹那,他的腳步突兀頓住。
門外聚著密密麻麻的人頭,正如李長安所言,大半個富貴坊都在尋他。
神情不一的麵孔填滿了街巷,每一張他都認識,每一個人的境遇他都知曉:守著窩棚,乾一天的活吃一天的飯。
離了富貴坊,未來會是何種結果,也可想而知。
華翁滿心苦澀,他想要道一聲歉。
可腰杆硬了幾百年,一時間也不曉得如何彎下來。
話語堵在喉嚨,遲遲難以脫口。
“華老!”有人呼喊,“邸店丟了不打緊,隻要您老開口,兄弟們便一磚一瓦給您再起一間!”
“就讓他建廟子,咱們守好碼頭,不招惹便是。”
“華老莫急,俺們趕明兒就湊錢還你。”
紛紛話語儘是關切,雖難免慌亂與迷茫,卻哪兒有一點責難?
不知不覺。
華翁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