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正文完結(1 / 2)

做完講話之後,幾個士兵將陸沅君從隨時可能發生意外的主城, 送回了相對比較安全的冀北大學。

四下野望, 校舍儼然已是斷壁殘垣, 不複昔日的風光。本該是磚紅色的牆,這會兒要麼黑乎乎的, 要麼灰撲撲的, 再或者乾脆便坍塌了大半, 隻能憑借殘餘的磚瓦來判斷曾經的模樣。

冀北大學是除了花花世界之外,運城最摩登的地方。主城的宅院兒裡, 也不是誰家都能用上玻璃窗, 更不是每間屋子的每扇窗戶都能透光。

打從陸司令掌權那時起, 給冀北大學的撥款從沒有吝嗇過絲毫。冀北大學不僅每間屋子都安著玻璃窗, 還在個彆幾間教室裡安著花花綠綠的彩色玻璃。

簡單的幾何圖案, 以及鮮豔的色彩,那些花花綠綠的隻會出現在西洋傳教士教堂裡的玻璃,成了冀北大學一道摩登的風光。

可惜現在彩色的玻璃早已碎裂, 跌落在了地上,與泥土和淩亂無章的草叢混雜在一處。即便陽光灑下的時候依舊能反射出五彩斑斕,明媚耀眼的光, 但冀北大學裡的人卻沒有以往停下來駐足欣賞的心情了。

不光不去欣賞, 路過的時候還要躲著,擔心被支棱著的碎玻璃碴子所劃傷。

撐著拐杖本就不便行走, 學校裡又沒有可以稱之為平坦的道路, 讓陸沅君走的越發艱難。總算是回到了安頓傷患的那棟樓, 主城裡的槍炮聲一刻不停,這裡便不斷的有人被送進來。

進了小樓之後,陸沅君瞧見走廊儘頭的人麵色沉重。

軍醫不敢直視陸沅君,守在教室門外的幾個人通通垂頭喪氣,躲避著太太的視線。甚至不需要明察秋毫,換任何人都能輕易的察覺到,裡頭怕是出了什麼問題。

陸沅君的衣裙上沾滿了塵土,甚至還濺上了星星點點的暗紅色血跡,從外頭回來已經是死裡逃生。這會兒從教室裡出來的軍醫麵對太太,隻能硬著頭皮上前。

“太太,您彆著急。”

陸沅君丟掉了一邊的拐杖,試圖推開攔在自己麵前的軍醫,想要進到教室裡瞧瞧,裡頭的人究竟怎麼樣了。

然而軍醫不僅沒有讓開,反而拽住了陸沅君那隻用來試圖推開他的胳膊。儘管走廊裡吵吵嚷嚷,到處是從城中剛剛送回來的傷兵,外頭的轟炸聲與槍炮聲不絕於耳,但軍醫仍舊壓低了聲音,擔心自己和陸沅君之間的對話被其他人聽到。

“少帥身上新傷加舊傷,有幾處傷口感染了。”

能用的藥都用了,可封西雲仍舊沒有醒轉的意思,反而越睡越沉。

陸沅君早上走了以後,少帥在軍醫給他打針的時候還能勉強睜開眼,這會兒乾脆怎麼喚都沒有回應了。

軍醫隨軍多年,見慣了生死。拳腳無眼,子彈更不長眼睛,多少人說沒就沒了,這都是命,誰也躲不過的。

“住口。”

陸沅君打斷了還有繼續說下去意圖的軍醫,也不曉得是從什麼地方生出的力氣,竟然從軍醫這邊將手掙脫出來。

將攔在自己麵前的人推開,陸沅君踉踉蹌蹌的推門走了進去,單手拄著拐的速度不比腿腳靈便的人要慢。

教室裡的窗戶關著,但學校裡幾乎難得一見嚴絲合縫的玻璃,即便關著也攔不住外頭的風順著玻璃碎裂的地方進來,吹拂著早已失去了舊時顏色的窗簾呼啦作響。

三張桌子拚就的所謂病床,封西雲就那樣躺在上麵。守在封西雲身邊的士兵見陸沅君進來,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他的職責是負責少帥的安全,可感染這種事情不由人,踩在鐵釘上都有可能要了命,少帥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

剛剛從教室裡出去的軍醫跟在陸沅君後頭,又走了回來。朝著守在封西雲邊兒上的士兵擺擺手,示意他先離開這兒,自己有話要跟太太交代。

士兵躡手躡腳的繞開陸沅君,順著牆邊兒走到了門前,拉開了一條僅能側身通過的縫隙鑽了出去,臨走還不忘把門帶上。

軍醫能做的都做了,剩下不多的抗生素也給少帥打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聽天由命,看封西雲能不能自己挺過來,左右結局是無法預料的。

但若是就目前的狀況來看呢,封西雲出的氣比進的多,跟運城的戰局一樣,凶多吉少。

陸沅君朝著封西雲走去,軍醫也跟在她後頭。

“太太,我找了身兒乾淨衣裳。”

並非軍醫沒有眼力價,但有些話不能不說,有些事情也不能不做。

就眼下運城的局勢,炮火連天,要飯的摳鼻子都能挖出□□來,想找一件乾淨衣裳,沒有血跡沒有塵土也沒有破爛的地方,可真是難上加難。

他手中這一件廢了好些力氣才得來,軍醫上前幾步,一手抱著乾淨的衣裳,一手去揭蓋在封西雲身上的軍裝,

為了處理傷口,軍衣的扣子早就解開了,這會兒隻是虛虛蓋在封西雲身上,把胳膊退出來,這件衣裳便能脫下。

“給少帥換上吧?”

“出去。”

陸沅君用拐杖打開了軍醫伸向封西雲的手,第一次說出去的時候還能勉強按捺住自己的情緒,沒有嘶吼也不淒厲。

“太太,還是先給少帥換上吧。”

手背與木質的拐杖接觸過後,瞬間留下了一道紅色的痕跡,軍醫能夠理解陸沅君的心情。

可人真走了之後,身子就硬了,手指無法彎曲,胳膊肘更是僵直無比。辦過白事的都曉得,要在斷最後一口氣前把衣裳換好。

總不能讓少帥穿著他現在身上的衣服走吧?

“我讓你出去!”

陸沅君當然曉得軍醫的言外之意,但這一次根本無法繼續按捺情緒。她轉過頭來,幾乎是吼一般的朝著軍醫喊出了這一句話。

軍醫還想說些什麼,但陸沅君的回應隻有抬起的胳膊,指向教室緊閉的木門。

這個節骨眼兒,沒人想少帥死,可總要往最壞的方向去想,萬一封西雲挺不過來呢?不過瞧陸沅君的樣子,軍醫把後頭的話咽了下去,轉身朝著陸沅君指著的方向走了出去。

隻是人走了,那身乾淨衣裳還是放在了門口的桌上。

身後傳來門關上的聲音,陸沅君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隻是定定的望著躺在桌上的封西雲。

抬手拭去了封西雲額頭的汗,昨天夜裡看的不清楚,隻覺得他瘦了些,臉色有些蒼白。這會兒是大白天,即便到處是塵土飛揚,陽光依舊晃得人刺眼。

教室裡雖有窗簾的遮擋,光線依舊和夜裡不同,讓陸沅君能夠清晰的看到封西雲真實的模樣。麵頰深深的凹陷下去,脖頸上還有乾涸的血跡,穿在最外頭深色的軍衣上更是深深淺淺的斑駁,和昔日陸沅君記憶中的人大相徑庭。

封西雲露在外頭的手腕上能清晰的看到皮膚下的青色血管,陸沅君隻覺得凡目光所及,都叫她難以承受。

胸口的起伏並不像陷入沉睡的人一樣,均勻又規整。躺在桌上的封西雲時而長長的吸一口氣,時而麵露苦痛掙紮著隻是一味的呼氣。

陸沅君沒有勇氣給封西雲換那身衣裳,牽起了他的手,坐在桌邊開始後悔,當初不明白封西雲的意思。

想和你過幾年太平日子。

兩手將封西雲的手包裹在其中,掌心傳來比自己要高一些的溫度,陸沅君開始低著頭自言自語起來。

“你還記得曾蘭亭麼?”

從滬上請回來的瘋子,在運城辦邪教的瘋子,如果西雲這會兒醒著,想必一定記憶猶新。

“他把那東西做出來了。”

如若瀛洲人沒有登陸濠州灣的話,曾蘭亭造出來的相機已經可以擺在鋪子的貨架上售賣了。

手心裡傳來的溫度越來越高,陸沅君彎腰俯下身,將額頭貼在封西雲的手背上,半晌後才坐起來。曾蘭亭的相機就在陸沅君隨身的挎包之中,陸沅君的右手探進了裡頭,把那四四方方的鐵盒子拿了出來。

相機躺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幾個小時前她剛剛用相機給在作戰的士兵們拍了一張合影。

“你要是能醒來,看看這張相片就好了。”

城中的人認為運城的戰事結果明朗,不容樂觀,多半是要輸的。但看著相片裡的人,陸沅君更願意相信運城能迎來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捷。

“咚咚咚!”

教室的木門板被人從外頭敲響,軍醫催促的聲音傳來。

“太太?”

陸沅君抬手揉了揉眼睛,將與相機一起從包中拿出來的相片塞了回去,不顧門外的催促,轉過身來繼續與封西雲說話。

“運城政事不歸你管,你大概不清楚。”

舉起沉甸甸的相機,陸沅君對準了躺在桌子上的人,一邊調整一邊低語。

“美利堅舉辦博覽會,芝加哥的華夏館已經搭起了一座喇嘛廟。”

建康政府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籌辦,各個省份都有任務。自打瀛洲人登陸之後,一直催促的建康政府再沒了消息,李勳來也被彆的事牽絆住了手腳,徹底將這件事擱置下去了。

而今陸沅君眯著一隻眼睛,透過鏡頭看到麵頰凹陷的封西雲,用力按下了快門。

哢嚓

聲音在耳邊響起的同時,陸沅君閉上眼睛偏過頭去。相機與雙手一起垂下放在膝頭上,鼻尖能嗅到的□□與濃煙的氣味,窗簾被風吹得呼啦啦響,門外軍醫仍在催促。

紛雜的聲音交織在一處,其中相片印畫的聲音被陸沅君單獨選擇出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這個動靜上。

李勳來關於選送博覽會的物件來詢問過陸沅君許多次,古籍古畫古玩,金銀玉器手把雕件,但一次兩次都被陸沅君否決了。

這些物件或許價值連城,但也就是價值連城而已。

而今陸沅君總算是選出了運城參展的物件,即便今日運城不是大捷而是大敗,這件展品都要送到建康,再轉運去芝加哥去。

除了手中的即時相機,還有由相機拍攝的相片。

那被陸沅君特彆注意的聲音突然停下,相紙從四四方方的機器裡彈了出來,輕飄飄的落在了手心上。陸沅君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鼓起勇氣朝相片看去。

黑白灰三色交織的相片讓人看起來越發無力,相片裡的封西雲毫無血色,仿佛行將就木一般。

可陸沅君看著這張相片,眼睛裡卻燃起了光彩。

“軍醫!!”

她抖了抖手中的相片,朝著門外喊了起來。

軍醫聽到陸沅君的聲音,用肩頭撞開教室薄薄的木門板,從外頭闖了進來。

“怎麼了太太!”

“醒了,西雲醒了!”

陸沅君掙紮著站起來,單手拄著拐杖,興衝衝的往軍醫的方向走來。

軍醫往封西雲的方向看了一眼,少帥仍舊在昏睡之中,太太莫不是情急之下眼花了?

勸慰的話剛要說出口,陸沅君已經走到了軍醫的麵前,把相機剛剛印出的相片拍在了他的手上。

軍醫低下頭一瞧,相片裡的少帥,是睜著眼睛的。

—————————————————————————————————————————

芝加哥。

陸沅君與封西雲並肩走在一起,雖然是在異國他鄉,可他們夫妻二人常年居住在南春坊租界裡,西洋人隨處可見。以至於現在身處另一個國度,行走在身邊的人發色瞳色與他們截然不同,也沒有生出多少意外與好奇來。

跟家裡也差不多嘛,仿佛過了那個路口就是運城主城。

瀛洲人財大氣粗,陷入戰事也沒有耽誤展館的布置,用兩萬顆從東洋帶來的珍珠繡了一間美利堅式的總統宅邸。這還不算,陸沅君和封西雲剛剛走過的地方,掛了一麵由珍珠繡成的美利堅國旗。

東洋的絲館和建康政府籌備的不同,花哨的很,甚至做了絲質的西裝,還安排了展示衣服的人在場館裡介紹。

“精的很。”

封西雲對此嗤之以鼻,拉著陸沅君從場館裡出來,不想繼續看了。

陸沅君本著來都來了,怎麼著也得看看東洋人還有什麼花招吧的心態,又重新拖著封西雲走了回去。

東洋展館裡除了繡著珍珠,價值五十萬美金的絲織藝術品外,西式的現代家具引得不少人停下了腳步。比起運城宅院兒裡的炕頭和灶台,仿佛差了一百年的歲月。

引路的人用英文給來往的遊人介紹,跟在人群後頭,繞過新式的家具與沙發後,出現了讓人們更加瞠目結舌的東西。

按比例縮小的電動火車頭,及可以橫渡太平洋的遊輪模型擺在那裡,除了吃驚之外好像也沒有彆的情緒更適合眼下這個場麵。

封西雲的東洋話說的十分流利,可對麵給遊人介紹的瀛洲講解說的是英文,除了最開始的你好能聽懂之外,剩下的對於封少帥來說,都是晦澀難懂的天書。

好在有沅君在身邊兒,給她翻譯著重點,才勉強能夠跟上。

手中拿了幾個建康政府做的宣傳冊子,封西雲越聽越覺得臉紅,偷偷的拿出那幾本冊子翻看起來。

“我國新生事物。”

封西雲翻出第一本,看了封麵幾個字後環顧一周,似乎沒有東洋人的新。

接下來一連《科學之進步》,《教育之進步》,《產業與工業》,幾本冊子翻下來,越發比不上四下環顧的所看到的。

封西雲將小冊子收好,攬過沅君的肩頭。

“唉……”

二人四目相對,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目光之後,心有靈犀一般,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任重道遠。”

尚不能沾沾自喜,運城仍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啊。

輕一腳重一腳的走出了展館,陸沅君和封西雲打算去建康政府的展館看看。無他,運城選送的是那個可以即時出相片的相機,需要曾蘭亭給感興趣的人來介紹。

而曾蘭亭呢,近來精神狀態稍稍的好了一些,但依舊瘋瘋癲癲。芝加哥不是南春坊,更不是運城,為防曾蘭亭出什麼幺蛾子,兩人絕對還是去盯著比較好。

剛剛走出瀛洲的展館外不遠,通向前方的路被堵了個水泄不通。西洋人排著隊,圍著一個穿著和服的瀛洲青年。青年手裡拿著一根筆,瀛洲式的扇子鋪在膝頭,給坐在自己前麵的西洋人在扇麵兒上繪製速寫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