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上那雙空洞的藍眼睛的瞬間。
江戶川繁男便心裡一揪,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
血陽之中,規律寧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銀發青年麵前。
麵容清俊朗逸的男人注視著遼蒼介,綠眸反射著暖融融的夕陽,緩緩朝他伸出了手。
與他同步的,像是冥冥之中有所感應一般,一直垂眸不語的青年也顫了顫眼睫,慢慢抬起了眼。
一瞬無話。
“已經……長這麼高了呀。”
最終打破沉默的,是江戶川繁男歎息般含帶恍惚的囈語。
他瑩潤的指尖泛著光,纖細的五指在遼蒼介的臉旁停滯了幾秒,最後卻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阻隔了一般,未曾觸及,便又顧忌著什麼似的蜷起五指,無聲的垂了下去。
然而。
一直像一尊磐石一樣一動不動的遼蒼介,卻突然在那一刻抬起手,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狠狠一帶,五指在無意識中死死攥緊,注視著他的眼神極度掙紮痛苦。
江戶川繁男往前踉蹌了一下,差點一腦袋栽進他懷中,被扯住的手一下子收緊,瞳孔收縮著抬起頭。
原本安全的距離轉瞬間消弭無形,黑發男人怔怔的看著近在咫尺的冰藍眼瞳,已經記不清上一次和這孩子如此親近是何年何月,亦或是哪一次夢回。
不……這個人已經長得比他還高,英俊耀眼更甚從前,再也不能稱作孩子了。
江戶川繁男的鼻尖縈繞著熟悉卻又陌生的薄荷淡香,身體微微發僵,在那一刻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對他來說明明是十數年後的重逢,可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大腦,甚至都不能替他想出哪怕一個辦法,來擺脫如此令他心慌的呼吸交融,和仰首低頭,像極了一個擁抱的姿勢。
太近了。
作為年長者和老師,他不該讓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的。
眼前這個人現在看起來冷靜,但隻要一個極為簡單的契機,他就會整個人——
“……蒼介。”
江戶川繁男啞著嗓子開了口,極力用目光安撫著眼前這個幾乎壓抑不住自己情緒的人,但還沒等他說出下一句話,露出那樣似乎要碎掉眼神的青年便突如其來的打斷了他。
“你早就知道我會害死你。”
他隻說了這一句。
江戶川繁男就陡然心口一痛,近乎於慌亂的伸手環住了青年的脖子,按著他的後腦將他用力的攬入了自己懷中。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冷靜的處理這次重逢。
黑發男人閉上眼,近乎於無力的這樣想著。
——那個堅強又冷漠,一直拒他人於千裡之外、從不肯展露絲毫脆弱的人,此刻的聲音卻抖得幾乎出現了裂痕,整個人都像是一種快要不行的狀態。
他何曾見過那個驕傲的孩子如此痛苦。
他的情緒處在爆發的邊緣,而這一切的起因,是他讓他看到了自己的死。
讓那個一直封閉著心靈,隻對自己傾泄了全部情感的他,如此殘酷的目睹了他的墓碑。
這讓他現在無論說什麼,都在這個人的痛苦麵前顯得那樣蒼白而無用。
“……不是你。”
黑發男人喃喃的說著,摟緊比自己還高的、幾乎要被徹骨的悲哀壓垮的青年,即使明知徒勞,也仍舊努力的放柔了語氣,竭力輕緩的撫上遼蒼介的發頂。
“蒼介,聽我說,不是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彆安慰我了!!”
像是壓抑許久的某個開關終於打開了一般。
遼蒼介猛地打開了他的手,後退一步,注視著江戶川繁男的眼裡滿是絕望,臉色蒼白的像是死人,失控的聲音幾近破碎。
“我不是孩子了,繁男。我知道跟我有關的費奧多爾造成了什麼後果,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你!!”
江戶川繁男傷痛的望著情緒爆發的青年,聽到這話後嘴唇動了動,仍舊想要否定:“不是的……”
微弱的聲音突然戛然而止。
消瘦的青年毫無征兆的低頭抱住了他,手臂死死摟緊了他的腰背,雙手毫無縫隙的抓住他背後的衣服,用力到連手指都在發抖。
“對不起。”
沙啞破碎的聲音,像是撕裂了一樣在耳邊響起。
遼蒼介的頭深深地埋進江戶川繁男的脖頸,顫抖的聲音昭示著他早已崩潰。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繁男,要是你從一開始就沒遇到過我,那該有多好啊?”
“……”
死一般的寂靜。
在一片沉重到連呼吸都困難的沉默裡,江戶川繁男一言不發的收緊雙臂,表情模糊在暖色的夕陽裡,看不分明。
——那便是江戶川亂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那個人哭泣的樣子。
不……說是哭泣,其實也並不準確,因為那個人的哭泣並不伴有淚水。
他隻是死死地抱著他的父親,像個終於找到了家的孩子,渾身散發著幾乎讓人喘不過氣的、深重到絕望的悲哀,一遍遍的說著仿佛在泣血的對不起。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未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武裝偵探社內,十六歲的少年如此喃喃自語著,漂亮的吊梢眼難得睜開,安靜而怔忪的望著窗外。
“我隻知道那個時候,追著皮球的我看見了那個場景,但他們好像都沒看到我。”
“我看見父親像變了個人一樣,用我從沒見過的表情拍著他的背,溫柔的對他說——”
“【可我從沒有後悔過。】”
少年的聲音輕得像隨時能泯滅於空氣中。
與謝野晶子無言的望著少年,有些無措的喊:“亂步先生……”
江戶川亂步回神,轉頭衝她難看的扯了扯嘴角。
“這也是沒辦法的吧。因為,父親以前對我說過,‘無論是怎樣的名推理,都無法違抗世界的法則。’”
少年清亮的嗓音不知不覺低了下去,像是再次沉浸在了某種回憶中,怔怔的有些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