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六章(1 / 2)

王侯歸來時 賞飯罰餓 8893 字 4個月前

觀行雲是夜深之後來找她的,彼時他一身塵土飛揚,狼狽至極,臉上鼻尖還有血痕,不知是在何處擦破了皮。

“你叫我去探察他們本部營帳,彆看北城外隻有一千兵馬,那一地埋的全是火雷。或許他們自己人是有什麼暗道進出,但我確實沒能勘破玄機,時間也不夠。”

他用手抹去唇角的殷紅,“對方是故意在逼你。城南堵著五千人,城北隻有一千,還有主帥坐鎮,他料想你會從這一頭入手,所以才出此陰招。”

觀行雲看她眼底下滿是青黑,分明有倦容卻依然在垂眸深思的樣子,著實心疼不已。

“要我說,當初真就不該來這兒。”

“彆處的戰場上大家尚且自顧不暇,誰都不願意來淌這灘渾水,偏偏你……”他欲言又止,不願對她過於苛責,“如今更不會有人再趕來支援了。”

“要麼,咱們在城內守到山窮水儘,被人家一鍋端;要麼,明日就衝出去,當場炸成肉泥。反正都是個死,你看你喜歡哪一中方式去陰曹地府,選一個吧。”

“三哥。”她終於開了口,安撫說,“還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你先彆那麼心急。”

“我不心急,我當然不心急。”觀行雲拖來一條矮凳,一屁股坐下去,賭氣似的,“我可告訴你,你接管的城防兵裡,有好幾個已經坐不住了,看樣子是想臨陣脫逃。帶頭的那三個在軍中鬨得人心渙散,怕是再等兩日就要卷著金銀細軟連夜跳牆跑了。”

“‘合軍聚眾,務在激氣’,軍心不穩,你便是長了三頭六臂又有什麼用?”

……

夜幕間的天空有暗雲湧動,遠近的居民房舍上,落著一些因毒瘴而死的鳥雀屍首。

觀亭月講到此處,輕抿了抿發乾的嘴唇。

“三哥一直想讓我殺了他們,以儆效尤。但我心裡很清楚,士氣一旦低落,就再難挽回了。”

“更何況,當城中駐軍發現我帶來增援的隻有一百人時,臉上便已是寫滿了失望……加之,我又是個女人。”

後半句話,她的語氣低沉下來,撐在房簷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說不清不甘的,究竟是對自己的憤恨,還是因為那句“我又是個女人”。

燕山神色複雜地看著她。

這些,是他們分開之後,他所不曾參與過的,隻屬於觀亭月一個人的人生。

但聽上去,這段記憶太艱澀了,艱澀到,他竟覺得後悔,後悔自己沒有在她身邊,即便是眼下知曉了,也隻剩下無能為力而已。

“所以……”他開口,“你才有了那個計劃?”

觀亭月嗯了一聲,“帶頭之人一直在守城軍中鼓動,我索性裝作不知,並沒有當麵戳穿。很快,他們就聚起了二三十人,打算尋個值夜之日逃出城去。”

“而在這之前,城外埋有火油的消息,我讓三哥給瞞下了,除了幾名斥候,沒人知道。”

現在舊事重提,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當年的那番舉措是不是有故意引導的意思在裡頭。

她是不是借此,好讓一切的權衡取舍顯得合情合理,以求個心安理得。

觀亭月麵色逐漸冷峻,聲音倏忽遙遠起來,“那天……”

“我召集軍士,告訴他們,城困難解,危在旦夕,必須得有人去臨近的州府借兵借糧。這一趟路途凶險,責任重大,我不強求,讓他們自願。”

燕山接著她的話問:“然後那幾人就站出來了?”

觀亭月輕頷首,“帶頭的逃兵主動請纓。三十一個人,一個沒少,全去了。”

對方自始至終未曾懷疑過她的話。

或許從軍的士卒普遍沒有太多的心眼,他們甚至還認為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像是剛困倦便有人給遞枕頭——簡直再完美不過。

“接下來發生的,和他所說的相差無幾。還有一些細節,你在城中也都聽到了。”

八年前的子夜時分,驟起的大霧使得四野朦朧模糊,可視的範圍僅僅一丈有餘。

逃兵們順著她指的路線朝西麵小心進發,以為是逃出生天,其實卻是踏入地獄。

當第一枚火雷引爆之時,敵軍營帳號角聲大作。

眾人驚慌失措地環顧周遭,眼見林中危機四伏,轟鳴迭起,瞬間就亂了套,沒頭蒼蠅一般直往前衝。

他們帶著馬匹,裝著食水以及觀亭月開出的軍報文書,遠遠看去就像一小隊探路的先鋒。

聽到動靜的敵兵聞訊而來,隻當是城內的觀家軍終於按捺不住趁夜偷襲,興奮得殺聲震天,大半兵馬全數等在西邊守株待兔。

觀亭月就是利用這個時機,趕著踩雷的“火牛陣”在東麵發起了突襲。

——“你見過活生生的人,在眼前被炸成兩半嗎?”

——“你知道好不容易從遍地的火油當中走出去,迎麵卻是上千黑壓壓的騎兵,那種感受,有多絕望,你知道嗎!”

——“我大哥那麼信任你……我們這麼信任你!你卻讓我們去送死!”

城外的犬吠聲裡無端夾雜了一點哭腔,這個幸存下來的士卒或許年紀並不大,在經曆戰亂年代時,他大概也就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小夥子。

——“如果不是大哥拚死護著我,如果不是他……我現下……”

那邊的言語突然哽住了。

燕山對此無動於衷,不以為然地說道:“大戰當前時,軍中若有兵臨陣退卻,原本就是罪該當殺,以振軍心。你沒做錯什麼,哪怕不放他們去引開敵軍,這些人也當以軍法處死。”

“我知道。”

觀亭月的聲音與遠處的質問一並而起。

——“怕死有錯嗎?!”

——“想要活下去,有錯嗎?!”

——“奕末時各省各地跑了多少兵,難道隻是因為我們怯陣,就要這樣陷害我們嗎!”

“但我畢竟是騙了他們。”她微微感慨,“在那之中有許多人,或許僅是一時受人蠱惑,而我卻沒有給他們一個辯解的機會。”

因此,儘管她從不悔恨當初的選擇,可心中終歸是有一些虧欠。

“這並非是什麼光彩之事,故而大戰結束後,我隻對外人聲稱是他們自告奮勇慷慨赴死,至少在名聲上,給大家都討到一點顏麵。”

燕山頷了頷首,“立下如此功勳,其後人想來也能有一筆不小的撫恤。於情於理,你都已經做得很好了。換做是我,不見得比你周全到哪裡去。”

觀亭月轉過頭,輕輕望著他,她不是沒聽出燕山在安慰自己。

每一句都謹慎得恰到好處,表麵上漫不經心,實際卻字斟句酌,帶著不易察覺的小心。

不知為何,總感覺情緒好像沒有先前那麼沉重了。縱然滿城都是滔天的罵聲,居然也能夠不由自主地一笑。

“可我用的手段的確卑劣,是不應當受到這麼多追崇的……他會如此憤怒,某中程度上來講,我能理解。”

天地有萬古,此身不再得。

貪生怕死並不可恥,試問誰不想苟活著呢。

她雖不讚同,不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