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今天來得很早。
他坐在她往常坐的位子上,看著眼前非黑即白的世界,垂著眼睫。
他今天沒有紮馬尾。
因為她有一次委婉地告訴他,他的馬尾抵著她的腿有點不舒服。
鉑金色的頭發散在椅子背上,羅蘭伸出手,撚起頭頂上掉落的一片小花。
這片小花是什麼顏色的呢?
羅蘭從來沒有哪一刻,像如今這樣,希望自己的眼睛能夠分辨色彩。
他能夠看到湖麵吹起的風,泛著漣漪的波瀾,暖橙色的下午時分的太陽,落在長椅上的花。也能夠看到他記憶中一直想見到的那雙湖綠色雙眸。
羅蘭從被拋棄的時候開始,就非常厭女。看到少女,他會由心而發地畏懼、逃避、胃部作嘔。
被她領養的前幾個月,他整個人都陷入了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裡。
她其實並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好母親。她做飯並不好吃,手腳也並不勤快,從來不會幫他洗衣服、疊被子,家務活固定兩個人對半攤。
“我不是你的母親,”她用指甲戳著羅蘭的額頭,“彆叫我媽媽,聽上去就跟老。叫我姐姐,聽見沒有?”
羅蘭的額頭被戳出了一個月牙形的、淺淺的指甲印。
羅蘭十四歲的時候,就被她攆出去乾活。在餐廳端盤子,在麵包店做銷售員,為有錢人家的花園除草,諸如此類的事情,他乾過不少。不僅如此,他每天白天乾活回來,晚上還要接著學習。
她會扔給他厚厚一疊書,然後靠在床頭入迷地看著街頭巷尾流傳的話本,吩咐他背不完就不許睡覺。
十五歲的時候,她送他去測試神力。他點亮了五柱光,直接進了神殿,領了一個小小的職位,每天都有早八,一個星期隻能回家見她一次。
“你不想去了?”她正在院子裡曬衣服,抖了抖被單上的水滴,“那可不行,你不是討厭女人嗎?看到我就想吐嗎?正好去神殿就不用見到我了,多好的差事。”
“神殿也有女人?”她把嘴裡銜著的夾子拿下來夾被子,歪頭看他,“哪裡沒有女人?起碼神殿女人不多,你平時的工作也不常碰見,至少不用每天呆在家裡,和我大眼瞪小眼。”
“是受委屈、被罵了才不想去的?哪個工作不用被領導罵?你真是異想天開,”她走過來用指甲點他的額頭,涼涼的,濕濕的,還有未乾的水跡,“被罵就不願意去工作,哪來的錢吃飯?反正你天賦這麼高,努力幾年,等職位壓過你領導了,還不是想怎麼欺負回去都行?”
她總有一套歪理。
羅蘭這個時候已經開始長個子了,他拔節的速度很快,快到每次進這個院子的時候,都在慢慢逼近她的身高,漸漸地,超過了她。
羅蘭十九歲的時候,正式任職神使。
四年的時間,足夠他在神殿和沃米卡立穩腳跟,雖然經常會感覺到孤獨和寂寞,但是一想到在這個紙醉金迷的城市裡,始終有一隅能夠真正屬於他,他就會變得很安心。
直到那個能夠完全接納他的地方,變成了廢墟。
火燒到半夜,一整條小街道都變成了火龍,在漆黑的夜裡肆意橫行,虐殺著生命。
起火的原因是煙花大會上沒有排查出的安全隱患。
羅蘭在廢墟前站了一夜,清晨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跪下來,開始嘔吐。他什麼都沒吃,也什麼都吐不出來,他隻是覺得反胃。她那樣愛惜的頭發被燒掉了,她早上好不容易起了個早洗好的被子被燒掉了,她難得有閒情逸致種下的今年才開花的花籽被燒掉了,她沒有親人,她的名字和身份也徹底在這場火裡化為灰燼。
羅蘭嘔吐了很久,雙腿跪得發麻的時候才起身,他拖著長劍,走進神殿,關上了神殿的大門,設置了三層堅固的屏障。
傍晚的時候,他拖著紅色的劍走出了神殿,坐在台階上。
他閉著眼睛,就像現在一樣。
風很暖,空氣裡有濃重的血腥氣,不過因為屏障,除了他,誰也聞不到。
他幻想著,她能再次悄悄出現在身後,喊他的名字,慵懶的、倦怠的、生氣的——
“羅蘭。”
少女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聲音被風送進耳朵裡,羅蘭久違地感覺到暖洋洋的,好像渾身都泡在冒著騰騰熱氣的熱水裡一樣,她隔著一層白霧坐在他身邊,一邊往木桶裡加水,一邊說:“燙就要說,彆像上次一樣,燙禿嚕一層皮還死倔不張嘴,怎麼,請你說話要錢?”
聲音再次喊道:“羅蘭?”
羅蘭的眼睫動了動,他的意識被抽離,幾乎是下意識地,他感覺呼吸急促起來,回過了頭,希冀像是流星一樣,從天邊劃過,轉瞬即逝。
他看到少女疑惑的神情:“怎麼一臉這麼失望的表情?你以為喊你的是誰?”
羅蘭閉了閉眼睛。
胃裡再次翻湧起來。
他說:“公女,你今天遲到了三分鐘,不過念在你每次都記得帶枕頭的份上,我既往不咎。”
“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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