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是她和母親身邊的嬤嬤學的,平素聽多了,此刻張口就來。
被訓斥的丫鬟白了臉,慌忙跪倒在地:“姑娘,是、是伯爺看中咱們院裡的花椒樹,奴急著去這……”
不等她說完,崔黛揉揉眼,她一夜沒睡好,眼睛乾澀,心底也煩躁:“花椒樹?爹爹大清早這是何意?”
她穿好衣服簡單梳洗後去見西寧伯,一出門被家裡煥然一新的模樣驚著,比起穿著新衣笑得牙不見眼的親爹,顯眼她覺得冷眼旁觀的母親更為靠譜。
“阿娘,爹這是……”
伯夫人嗤了一聲:“恭迎他的好女婿大駕。”
“什麼?”崔黛眉擰了一下,繞著庭院左左右右轉了一圈:“那爹動我院子裡的樹做甚?”
“你阿姐喜歡。”
她說“阿姐”,崔黛反應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眼睛慢慢睜圓:“投其所好?”
伯夫人又笑:“不然他獻的哪門子殷勤?”
爹娘截然相反的態度、家裡大變樣,無一不在提醒崔黛,崔緹要回來了。
在大昭三日回門要從新娘子拜堂成親的那日算起,這一算,今日可不就是第三天?崔黛整個人都不好了,神情激憤:“爹是被邪祟附體了麼?他怎麼——”
怎麼這麼狗腿子。
從前無視崔緹的是他,現在捧著她的還是他。
崔黛狠狠搓搓胳膊激起的細皮疙瘩:“崔緹喜歡花椒樹,動我院子裡的做什麼?爹也真是的。”
她抬腿欲往西寧伯那邊走,被親娘攔住。
“你好好呆著,今天的主角不是你,就當看戲的,隨他們鬨罷。”
“這戲可不好看。”
崔黛習慣了所有人圍著她轉,眼看她出現在這有一陣子,那個男人看也沒看她一眼,她胸口憋著悶氣,和母親竊竊私語:“娘,崔緹高嫁,我的婚事商量的如何了?”
伯夫人嗔她沒臉沒皮,女兒家的婚事也問東問西,崔黛纏著她不依不饒,幾句撒嬌引得伯夫人語重心長:“高嫁也有高嫁的好,西京多少人家上趕著要和裴宣做連襟,雖說除卻皇家再沒比裴家高的門第,但這裡麵的選擇也比以前多了許多。等娘再多幫你看看。”
“我不管,我要找夫家,不能比裴宣差太遠。”
也隻有寵壞了的女兒才敢在婚事上和當娘的要長短,伯夫人摸摸她的腦袋,作慈母狀:“好,都聽你的。”
得她承諾,崔黛心情才好上半分。
她看不慣親爹為了一個不受寵的瞎子忙裡忙外,扭頭負氣走開。
從夫人這得知女兒和他置氣,西寧伯歎了兩聲,到底沒向以前那樣追過去哄人。
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馬車裝載各樣禮物駛出芙蓉街,馬蹄噠噠地往牡丹街趕,再往後看,還有一駕豪華車馬不緊不慢綴著。
白棠是個機靈鬼,早早察覺兩人氣氛不對勁,識趣地沒進車廂,而是好腿好腳不甚熟練地騎著溫順的小馬駒。
要說做裴少夫人的丫鬟待遇委實是好,她想騎馬,裴宣派馬術好的師傅一路護送。
放在伯府,空耗三輩子都耗不來這份殊榮,可見郎君嘴上不說,心裡是想和少夫人單獨相處的。
車廂寬敞,裴宣惱怒這車廂過於寬敞,以至於滿當當的空氣載著滿當當的寂靜,她不說話,崔緹亦在回想晨起的那番混亂。
兩個麵嫩的姑娘做了西京最門不當戶不對的夫妻,披著‘男子’的殼兒,裴宣清清喉嚨:“娘子,稍後就到伯府了。”
“嗯。”
崔緹低頭絞著手帕。
裴宣看不夠地端詳她眉眼,隻看著就控製不住眼裡的笑意,她小心湊過去,適逢馬車行過坎坷不平的地方,冷不防一個晃動,她護住崔緹東倒西歪的身子:“小心。”
這一抱,抱得崔緹又想起胸前被擠壓的微妙感。
她知道裴宣是君子,也見識過她醉酒使壞的情景,是以她不能完全將裴宣看做‘無害’的女子,旁的她不曉得,起碼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裴宣……是有色心的。
細數兩輩子這人對她的輕薄,解她衣帶,摸她肩膀,咬她唇角,混亂用手摸她,這一世才嫁給她沒幾天,便用上催眠的迷香。
馬車搖搖晃晃,再次撞到她懷裡,感受到那一馬平川的堅實,崔緹回抱著她,心疼起裴宣女扮男裝束縛發育的難處。
她一顆心顧自酸酸澀澀,裴宣抱著她卻是甜甜蜜蜜,甚至感激今日駕車的車夫,感激此行通往牡丹街的坎坷。
不言不語地抱了一路,馬車漸漸挺穩,裴宣貪心地多抱了兩息,淺聲往崔緹耳邊說話。
“娘子,到了。”
她一說話,害得崔緹胡思亂想,氣息不穩。
誰敢想呢?人前衣冠楚楚雅致斯文的裴修撰,到了夜裡要用喘聲迷惑自家娘子入睡。
這一世的裴宣,從沒受過禦前從狀元到探花的打擊,還是西京最耀眼的少年郎,性子更簡單,也更讓人意想不到。
“姑爺和小姐回來了!”
門子一聲喊。
崔黛不情不願地隨爹娘出門迎接這位盲眼的新嫁女。
“娘子,你環著我。”
崔緹一怔,雙臂順從地繞在她脖頸,裴宣乃文弱書生,強提一口氣在眾目睽睽下抱著她的娘子下馬車。
大庭廣眾如此親密多少有些出格,礙於崔緹目盲,被新婚夫君抱著落地似乎也理所應當,隻是太親昵,伯夫人目色微變,崔黛起了嫉妒之心,西寧伯喜得都要拍手叫好。
嫁女嫁女,女兒在夫家分量越重,方能襯得他這做嶽父的不同凡響。
裴宣麵對外人神色淡淡,依照禮節同西寧伯夫婦行禮,扣著崔緹的手進門。
大包小包的禮品送入府,崔家的下人搬了三趟才將另一輛馬車堆放的物什搬空。
她一來,伯府隱隱以她為重。
一入庭院,瞧見滿目的裝飾和喜慶,又見顯眼的位置栽著一棵花椒樹,她笑問因由,得知崔緹喜歡,她讚了一聲好。
能得她一句誠心的好,一大早的忙碌就沒白費。
西寧伯熱情招待他的好女婿,裴宣才華橫溢,涉獵之廣,和她談話是很享受的一件事。
女眷這邊,看在裴家的麵子,伯夫人不好冷待出嫁的女兒,和崔緹閒話家常。
崔黛成了沒人在意的陪襯,尋了機會,皮笑肉不笑地紮進白芍院閉門不出。
有一個時時刻刻謹記為自己撐腰的夫君,崔緹這半日都在哭笑不得,她不喜與伯夫人虛與委蛇,偏愛慘了裴宣事事以她為重的關懷在意。
她一來,氣得午膳崔黛缺席,笑僵了伯夫人的臉。
看著那空蕩蕩的位子,裴宣放下長筷,問道:“三妹這是怎的了,是不歡迎我這個姐夫麼?”
“哪裡的事!”西寧伯斷不能承認幼女是在賭氣,轉身吩咐親隨。
不消片刻,崔黛磨磨蹭蹭地趕來,與‘姐夫’道歉,並獻上一盒珠寶,說是給姐姐的新婚禮,方才不是故意不來,是在籌備賀禮。
這說辭乍聽起來滴水不漏,實則漏洞百出。
裴宣笑得意味深長。
今日她便是要崔家上下睜大眼睛看個清楚,崔緹是她愛重的娘子,再不是遭人嫌棄的累贅、禍胎。
崔緹高興,崔家滿門才能高興,崔緹不滿,整座裴家都要不滿。
“好了,用飯罷。”
她一發話,西寧伯高高興興動筷。
某種意義來講崔伯爺是不要臉的人,女婿陪女兒歸寧日給了崔家好大一個下馬威,可他照樣和沒事人一樣。
女婿威風越重,他似乎越慶幸這門親事結得好。
飯桌之上,裴宣旁若無人地為娘子剔除細小魚刺,崔緹歪頭看她認真的側臉,隻覺一陣暖流劃過四肢百骸,驀的懂了仙人為何駕鶴而來開她靈眼。
開靈眼,是為了讓她親眼看一看,她的夫君是如何的良人美玉。
這世上果真有這麼一人,她待你好,體貼你心,稍稍為你嶄露鋒芒,就能抵消前世今生吞咽的種種委屈。
這一刻,崔緹抑製不住地喊了聲“行光”,心想:怎麼又遇到你了,好在是嫁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