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 107 章(1 / 2)

雲鬢楚腰 白鹿謂霜 8291 字 7個月前

翌日, 四月四,下了細細的春雨。

陸勤出發去宣同,他回京, 不過帶了百餘人的隊伍,京城畢竟是帝室所在之處,外駐的軍隊, 是不可越界進入的。陸家親眷送至府外, 宣帝也派了人來相送。

走到門口, 一身盔甲的陸勤撩起衣袍, 給陸老夫人磕了個頭, 眾人自是都避開了去,唯有陸老夫人受得。她忙俯身去扶他,抓著長子的手臂, “起來。”

陸勤隨之站起, 站於陸老夫人麵前,任由她細細打量著。

陸老夫人抬著眼睛,仔仔細細看著長子,眼睛裡既有滿滿的驕傲,也含著擔憂。哪怕兒子再厲害, 當娘的總歸是不放心的, 兒行千裡母擔憂,她這一輩子, 除了在閨中無憂無慮過十幾年, 十七歲嫁到陸家起,前十幾年替夫婿擔憂, 後幾十年替兒子擔驚受怕。

她在閨中時, 並不求神拜佛, 偶去寺廟道觀,也不過跟著母親去。如今卻日日都要抄經念經,一日不做,就不得心安,她從來不是替自己,不過是替兒子罷了。

但怕歸怕,她從來沒攔過他們,因為她心裡知道,陸家的男人,注定是離不開那方土地的。他們不會貪生怕死,縮在繁華的京城,圖個安穩度日。陸家男人骨子裡,就流著這樣的血,伴著開國聖祖戎馬倥傯,守著邊關悍勇廝殺,保衛一方太平。

陸老夫人掩住眸中強烈的不舍,轉過臉,朝站在她身側的永嘉伸手。永嘉見狀,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低聲喚她一句,“母親。”

陸勤的視線,也隨之挪到她的身上,二人目光撞至一處。誰都沒說話,永嘉朝他輕輕頷首示意,垂下眉眼,隻小心扶著婆母。

陸老夫人就那樣扶著永嘉的手,讓她和自己並肩站著,然後抬起頭,鄭重看著長子,開口道,“去吧,家裡有你兄弟叔伯們,你放心去。我和你媳婦,等你回來。”

陸勤沉聲應下,後退一步,如從前那樣,抬起眼,掃一眼陸家眾人,落至一處時,輕輕一顫,旋即垂下眼,轉身邁著沉沉的步子,踏了出去。

他穿著沉沉的盔甲,翻身上馬,跨坐在高大的駿馬之上,細細密密的春雨,落在他的肩頭。

雨幕中,陸家眾人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一直遠到看不見了,陸老夫人才依依不舍收回視線,她收起那些離愁思緒,朝眾人道,“都回去吧。”

眾人齊聲應是。

永嘉公主陪老太太回福安堂,仆婦收起濕漉漉的油紙傘,歸攏至立柱邊的傘筒子裡,雨水順著筒子底部開的小孔,流了出來,順著台階,又流到庭院裡去,滲進泥裡。永嘉扶著老太太進了屋,陸老夫人卻沒讓她走,握著她的手,抬眼慈祥看著她,“公主陪老身去敬一柱香吧。”

永嘉自然不會拒絕。

她同陸勤之間,或許有誰對不住誰,但陸老夫人對她,卻隻有恩情。當年她進陸家的門,身為婆母的陸老夫人,本該最可能為難她的人,卻是第一個、毫無芥蒂地接受她。這份恩情,永嘉永遠銘記於心,哪怕後來她與陸勤離心,但對陸老夫人,她隻有感激。

仆婦準備好後,來請二人。二人進去,陸老夫人沒嬤嬤動手,自己取了一柱香,就著三清神像前左側的蠟燭點燃,雙手輕輕前迎,火苗便滅去了。她將手裡那一柱給了永嘉,自己又另取一柱。

二人恭恭敬敬拜過神像,永嘉起身,接過老夫人手裡的活,用浮塵輕輕掃去神像前的灰,其實此處每日都有人灑掃,哪裡來的灰。不過是陸老夫人的習慣。

二人忙完,出了門,沿著廡廊往正房去,沿途沒什麼仆婦,庭院裡一棵參天的銀杏,兩人合抱。小池塘裡栽種的荷,還遠沒到開花的時候,青瓷碗大小的荷葉,碧綠碧綠,浮在池塘水麵之上,撥開綠藻一般。

到正房的門口,陸老夫人停下步子,回身看了看伴在她身側的永嘉,她想到自己初次見她,是在她七八歲的時候。宮裡子嗣不豐,養皇子公主便格外精細,怕夭折的緣故,三周歲之前,連名諱都輕易不得提的,怕被閻王爺聽了去,故而她雖很早就知道,先皇後生了位公主,卻是在五六年之後,才真正見到傳說中的公主。

還是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五六歲的年紀,白白嫩嫩,嬌小秀氣,穿著件杏紅對襟寬袖的襖,斯斯文文,脖子上掛著鑲了寶珠的銀項圈,性子好得出奇,見人就笑。皇後愛得不行,一直抱在膝上,不舍得放她下去。

她生長子的時候,傷了身子,不能生了,一直想要個女兒,隻可惜幾個姨娘停了藥,生的卻也都是兒子,便格外眼饞旁人家的小娘子,尤其模樣好,性子也好的。當然,小永嘉是皇家貴女,自不是她眼饞得來的。

她那個時候,怎麼也沒想過,永嘉會成了自己的兒媳婦。

人跟人的緣分,真是說不準的東西……

陸勤不過見了永嘉一麵,便忤逆他祖父,執意要尚主,挨打、罰跪……祖孫兩個比誰執拗,最後,還是老的服了軟,低了頭。她當時正要豁出去,替兒子求一求公爹,兒子就被放出來了,一瘸一拐來找她,肆意張揚,“娘,兒子的婚事,就勞您操持了……”

她當時又生氣又心疼,替他擦藥。脫了褲子,膝蓋腫得不成樣子了,後背全是鞭痕,看得出不是一回打的,有的已經潰爛,有的還是新傷,疊在一起,沒有一處好肉了。

後來,他如願娶了新婦,尚了主。

她看著夫妻倆琴瑟和鳴,心裡其實是高興的,她和夫君公爹不一樣,她是當娘的,兒子有沒有出息,她不是那麼在乎,平安、開心,對她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但男人的想法,終究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樣。忽的一日,陸勤來找她,求她相看幾名女子,她氣得打他,她看得出,陸勤喜歡永嘉,甚至是愛她,隻要她在的地方,他的眼睛就根本容不下彆人。

她打完他,跟他說,“她是你求來的,你不好好待她,卻要這樣作踐她。女人的心看似軟,實則硬,她對你傷了心,就再不會愛你了。”

陸勤埋著頭,沉默聽著,半晌才抬臉,“母親,她已經答應了。兒沒有彆的選擇,隻能如此。”

在男人心裡,終究是握在手裡的權力,更為重要。她雖覺失望,卻終究是他母,替他相看了幾名女子,而後他擇了一人,納妾、生子,她眼睜睜看著夫妻二人,從新婚時的你儂我儂,變為如今的相敬如賓。

……

憶及過往,陸老夫人心中長歎一聲,她握住永嘉的手,喚她一聲,“公主。”

永嘉抬起眼,眉眼溫柔嫻靜,望著婆母,“母親有什麼吩咐?”

陸老夫人隻慈祥一笑,搖搖頭,“也沒什麼,隻是近來晨起,覺得身子甚重,請了大夫來瞧,也看不出什麼。他們不敢說,我自己心裡卻是知道的,也沒什麼,就是老了。人老了,都是這樣的,哪一天,說不定就起不來了。”

永嘉微微皺眉,回握住婆母的手,“母親,我請宮中禦醫來給您看看。”

陸老夫人並沒駁她的好意,隻笑了笑,用力握住永嘉的手,誠懇道,“今日送國公出門,我想起自己年輕時候,送公爹、送老國公,到如今送國公,送了幾十年,黑發都送成白發了。哪一日,我要是送不動了,這事,就托付給公主您了。”

永嘉眉眼輕垂。良久,輕輕應了一聲,“好,母親。”

這並沒有什麼。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陸勤分開,這無關她愛他或者不愛他,她嫁給他起,就注定了的。除非劉皇室沒了,或者衛國公府沒了,但一個是她的母家,哪怕壓得她幾乎喘不上氣,一個是她待了幾十年的地方,哪怕曾經帶給她很多不好的記憶,她仍然希望,兩方能夠長久地共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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