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白梅是允香客折的,隻要不傷了枝乾,灑掃的道士都不會說什麼,惠娘也上前折了幾支。等她們折回五觀堂的時候,陸則已經在廂房裡等著了。
梅枝拿著不大方便,惠娘便去跟管事的道士借竹籃,江晚芙獨自走進去,笑著問,“夫君,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陸則朝她伸手,“剛到。”等阿芙坐下,他抬手拂過她的披風帽簷,撚掉一朵白梅,輕輕放在桌上,江晚芙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掉進去的,拿在手裡把玩了一下,“估計是剛才賞花的時候,被風吹進來的。”說罷,又望向他,“你與玄陽真人談完正事了?”
陸則麵色一如既往的沉靜,絲毫看不出什麼端倪,淡淡地道,“嗯,談完了。”
江晚芙到現在都沒弄明白,她為什麼要跟著過來,但等他們準備下山的時候,玄陽真人送了六甲安胎符過來。惠娘看世子這般推崇這玄陽真人,想必定是有真本事的,忙上前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
玄陽真人叮囑,“可貼於床頭,不沾汙即可。”另還說了些孕婦禁忌的事宜,惠娘也都一一仔細記下。
回到府裡,這個年過得很安生。到初四,該拜年的地方都已經去拜過了,該來拜年的,也基本都來過了,忙了好幾天,一下子閒下來,江晚芙還有些不習慣,叫惠娘拿了本遊記來看。
午後陽光正好,屋裡又燒得熱烘烘的,江晚芙看了會兒,便昏昏欲睡地,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惠娘見狀,停下手裡的活兒,進次間抱了床被褥出來,就看見世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
惠娘手裡還抱著被褥,想屈膝行禮。
陸則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沒有與她說什麼,抽掉阿芙手裡的遊記,俯身把她抱起來。阿芙睡得很沉,懷孕的婦人格外貪覺,顯懷後夜裡起夜的次數多了,白日裡便更容易犯困了。他這樣抱她,她也沒醒,還自覺給自己找個舒服的姿勢,臉頰貼著他胸前的外裳,絲綢微涼順滑,大概很舒服,她輕輕蹭了一下,像貓兒似的。
陸則站著沒動,等阿芙不動了,才抱她到床上睡。
陸則在床邊坐了會兒,將帳子拉上,起身出去。他到福安堂,陸老夫人還很驚訝,過來花廳見他,“怎麼這個時辰過來了?”
早上夫妻二人還一起過來給她請安。現在怎麼單獨過來了?
陸則垂眸喝了口茶,神情裡透出些許凝重之色,陸老夫人何其聰慧的老婦人,見慣風風雨雨,大大小小什麼事沒經曆過,見狀當即屏退嬤嬤丫鬟,等屋裡隻剩下祖孫二人,才開口,“說吧,可是府裡出什麼事了?”
陸則指尖摩挲過念珠,抬起眸,看向對麵坐著的祖母,定聲道,“祖母,我打算安排陸家女眷出京。”
陸老夫人愣住,但很快回過神來,要把女眷孩童送走,難道他們衛國公府將有災禍臨門?老夫人麵色微沉,卻還是很冷靜的,“二郎,你把話說清楚。誰要動陸家?你知道什麼,還是,查到了什麼?”
陸則靜默片刻,搖搖頭,語氣異常地平靜,平靜中帶著一種令人不由得相信他的力量,“祖母,我拿不出證據。但我看到了……”
陸老夫人沒有聽懂,“你看到什麼?”
陸則閉了閉眼,沉聲道,“蒙古與瓦剌結盟南下,藩王起兵,父親受內外夾擊,我率軍北上,支援父親。京中傳來訃告,母親病逝。我受詔回京,三叔派死士送密信於我,我出城後,宮中便將您、母親還有阿芙,接進宮裡,名為做客,實為軟禁。母親的病逝,也不過是想引我回京。皇室想用您、阿芙及孩兒的性命,逼我束手就擒。我被逼得不得不反,但等我攻入皇城,為時已晚。母親已過世,阿芙產下一個男嬰,死於冷宮。還有三嬸,她死於亂兵刀下……”
陸老夫人聽得後背僵直,渾身發冷,“怎麼會……”
陸則遠比祖母更加難以接受。倘不是他親眼所見,他絕不會信,他所效忠的舅舅會下令軟禁他的親人,用她們的性命,來徹底鏟除衛國公府。這的確是很巧妙的計謀,一環扣一環,母親一死,父親必受重創,他受詔回京,如若不是三叔的密信,他也難逃一死。
這一招太狠,幾乎是不顧大梁國本,也要鏟除衛國公府。彆說陸老夫人不信,就連陸則,也從未這麼想過,自高祖平定亂局,至今數百年之久,不是沒有帝王忌憚衛國公府擁兵自重,但至今不曾真正發生激烈的衝突。皇室的確想壓製衛國公府,但也心裡清楚,大梁不能沒有衛國公府,因此一直走的是徐徐圖之的路子,換句話說,就是兩方互相妥協退讓。
父親娶母親,生下他,便是先帝布下的局。衛國公府不想與皇室針鋒相對,便也默許了先帝的做法。
陸則不信,但親眼所見,他不得不信。那日在白雲觀裡,那些畫麵、斷斷續續的片段,如洶湧潮水,一股腦灌進他的腦海裡,在他眼前一一劃過。
戰場、訃告、密信。斷斷續續,猶如旁觀者,他看到了一切。最後一幕,他看著“他”自己,走進靈堂,一片白幡香燭裡,母親的棺木、阿芙的棺木、三嬸的……靈位牌位,靈堂寂靜,“他”站了整整一夜。天明踏出去,宮闈內數前官員家眷,儘數跪在靈堂外。
陸則看到那個“他”,站在屋簷下,俯視著那些披麻戴孝的臣子官眷,神情冷漠。
通身驅散不去的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