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玉鎖(1 / 2)

龐加萊回歸 Paz 5391 字 1個月前

“啊唷!”王勝仗一聲怪叫道:“連長,大事不好!陳老二——陳老二這是追來南洋了?!”

陳老二——費德勒夜訪長官房已不是一回兩回了,可每每陳竟都是先遣退王勝仗及餘眾閒人,才做賊似的,悄悄地把這活祖宗請進來,不然……他爺也算認下他這好孫子了,若叫他爺得知每晚他與費德勒的齟齬,這不亂了套了?!

但陳竟沒有料想到他爺竟打得也是和他一般的算盤,也做賊似的,迄今未叫旁人看見……難道是他爺也與他一般覺得抹不開麵子?

正見王勝仗兩隻精光眼滴溜一轉,兩隻腳唱戲似的一抬,便要去撩簾子,且是一聲冷哼道:“連長您老人家便放一百個心!天高皇帝遠,他陳老二還能在西貢翻了天不成?!就是要來找您的麻煩……弟兄們也一百個不同意!連長,咱這邊請……弟兄們這就掩護您撤退!”

陳竟本是在想費德勒是真心宴請,還是不知擺的哪門子鴻門宴,卻不料叫王勝仗這樣見縫插針,當即一腳蹬得王勝仗一個趔趄,冷笑罵道:“媽的,狗崽子,戲班子沒唱完,你倒排上戲了!”他一抖摟長衫,再細眼看了看這紙片,便朝王勝仗一彈,重戴上禮帽、拄上“文明棍”,像模像樣地一撩門簾:“怕他個屁!走,赴宴去。”

缺月昏昏,早有小汽車等候。尚未及前,司機已趕忙過來為陳竟打開車門。陳竟正要進裡,忽然心中一聲歎,想道:“活人撞鬼,我本來還是個文明人,可怎麼在西貢呆了沒幾夜,卻變得越來越像我爺了?”

這難道是基因的力量?

陳竟餘光掃見王勝仗,王勝仗諂著一張笑臉,眼珠卻是精光四射,忽叫陳竟彆有所想。他捺住他爺的粗俗德性,拍了拍王勝仗肩膀道:“王勝仗,你家親戚有沒有下南洋的?”

這回問得叫王勝仗撓腦門子了。王勝仗道:“連長,咱……咱老家離南洋這不是離了十萬八千裡嗎?俺村裡不論老的小的,十個裡頭得有八個不會鳧水,咱就是想下南洋吃這碗飯——也吃不著啊!”

陳竟疑心一時消了。車緩緩馳行,但聽王勝仗絮叨不停道:“唉,要不是連長您老人家問,咱也真不愛想……當年村子裡不下雨、鬨饑荒,俺娘餓死了,俺爹帶著俺和俺弟出來討飯過活……可出來了才知道,原來關內都鬨饑荒啊!咱十五六歲逃到漢東東膠來,隻剩孤家寡人一個,才算落了腳……

“咱是記得門兒清,當時村子裡家家戶戶都走空了,不過都是搭夥去關東,哪有說要下南洋的?孫猴子取經都沒這麼遠哪!”王勝仗嘿嘿一笑,“不過俺王家莊是有一戶人家交好運,他們家和俺家是五福外的親戚了,他幾個兒子不肯種莊稼,要去南方做工,鬨饑荒前一年他爹娘都投奔兒子去了……也不知如今有沒有發財?”

陳竟微有愕然。王勝仗卻是起承轉合接奉承,好不自然地起高調道:“不過我王勝仗是交大運了!決不愧對俺王家莊十八輩祖宗!沒有連長您老人家的恩情……就萬萬沒有我王勝仗的——”

陳竟一巴掌扇在王勝仗的後腦勺子道:“你他娘的消停消停。”

可陳竟聽了王勝仗這幾句話,心裡頭實在是不得勁,挨著的這一層小汽車真皮墊子更渾如金聖娘娘的五彩霞衣似的。他降下車窗,點起煙鬥,呷了半晌問王勝仗道:“王勝仗啊,你說……同樣在世為人,為什麼有人發得了財,有人卻要窮一輩子?為什麼有人吃不完喝不儘,有人卻要鬨饑荒餓死?”

王勝仗把頭臉回轉,卻是聽得一頭霧水,好似連長要問他“扁擔為什麼長、板凳為什麼寬”。他左尋思、右尋思,最後嘿嘿笑道:“連長,這世上有好命人,就肯定有苦命人哪!就說說咱……俺娘從前求神婆子給俺批過八字,神婆子說俺命苦,不過好在大運逢貴人星——咱不便遇著您這樣的大貴人了嗎?!”

說這一番話,王勝仗卻是真情真意之色。陳竟心道:“好也罷,壞也罷,百年前的老黃曆,說這樣話不是多餘?”可卻更覺萬事俱疲,提不起興致,隻道:“你奶奶的,又拍老子馬屁……老子睡一覺,到了趕緊叫一聲!”

這一覺睡得陳竟人事不知,司機直把他載到了那什麼什麼法文大酒店,才撓老虎屁股似的,一聲輕似一聲地把陳竟叫起了。陳竟清夢受擾,正要耍一通脾氣,忽見不遠處那燈下佇著一條再熟悉不過的影子,登時一個鷂子翻身,立即起了。

可臨下車前,不過遙遙看了一眼費德勒玉樹臨風的身段,竟忽然一陣恍惚,做夢似的想起這樣一樁事:昔日他與費德勒交好,登門造訪,看見費德勒的鋼筆,竟覺得愛不釋手,看見費德勒的書桌,竟也覺得愛不釋手,再看見費德勒的藏書,竟還覺得愛不釋手……於是當日費德勒差了幾個夥計,連同數套鋼筆、書桌與許多精挑細選來的書本,都一齊抬進了他的貴府。

可他既不愛寫字,也沒學過洋文,更是屁股著火、坐不住三刻,送來的這些新禮舊物都一並擺在家裡吃灰去了。也是奇也怪哉,這些寶貝在費德勒手裡,他便覺得愛不釋手,一到他這來,他便覺得不過平平了——他雖自認鬱鬱不得誌,可也不是尋常人物,幾支筆、幾本書還得不來麼?

這樣一樁全然陌生的舊事衝進陳竟腦瓜子裡,竟叫他平生一聲歎息,禁不住心道:“真是可惜了,我與老二怎會走上這一條邪道?我與他……從前多麼要好?”

陳竟一愣,由此愕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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