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卯卯不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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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和謝沉站在城樓上, 隔著一條飲馬河,對麵慶國城牆聳立,一副百來尺的白布懸在城樓正中, 隨風飄揚。

謝沉派人去查探消息, 宋皎思忖著, 也回頭吩咐道:“去拿一點我準備好的補品,給太老師送過去。”

“是。”

太陽漸漸起來了,宋皎還站在城樓上。

很快的, 城門打開了, 兩個侍從,用馬車馱著補品, 往慶國去。

這幾天, 宋皎總是派人給公儀修送東西, 這兩個人就是常去慶國的。

謝沉道:“他們兩個今天恐怕進不去。”

宋皎認真地望著前麵:“試試看。”

果真如謝沉所說,這兩個人在慶國城門前停下腳步,慶國沒有給他們開門,隻有一個士兵, 在城門上探了探腦袋,兩邊簡單交談兩句, 宋皎派出去的人就這樣回來了。

他們原路返回, 上城樓複命。

“殿下,慶國說,他們城裡出了大事,現在不方便放我們進去,所以……”

宋皎也早已經明白了, 想了想, 又問:“他們還說了什麼?”

“他們還說……以後請殿下不要再送東西過來了, 以後都用不上了。”

以後都用不上了。

這樣的暗示,已經幾乎是明示。

宋皎怔怔的,後退幾步,直到靠在城牆上,才回過神。

謝沉拉住他:“我再派人去查,你千萬彆去慶國。”

宋皎握住他的手,重新打起精神:“我知道,太老師應該沒事,應該是慶國危言聳聽,我去找幾個人,再去找點宣紙和竹篾。”

謝沉派去查探的人沒有那麼快回來,用鷹送信,鷹飛到慶國,也要好幾天,宋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晚上。

宋皎在城樓上就沒下去過,一入夜,他就抱著一堆東西跑上了最高處。

宋皎蹲在地上,把竹篾與宣紙糊起來的天燈抖落開,一個個點亮,先用石塊壓住,等他把全部天燈都點亮了,宋皎才把壓著的石塊挪開。

宋皎這邊放了燈,城牆各處,也依次都放起燈來。

方才入夜,夜風乍起,天燈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卻不曾改變往上飄的路徑。

暮色沉沉,天星皎皎。

這是公儀修臨走時,宋皎跟他約定好的暗號,用來確認對方的安全。如果太老師看到了,就會用火光回應他的。

宋皎就站在城樓上,眼巴巴地望著前麵慶國的城樓。

今天一整天,他帶著人做了幾百隻的天燈,慶國那邊不可能看不見。

可是宋皎等了好久,都不見對麵的慶國城樓有一點兒火光透出來。

宋皎的心控製不住地升起一種不好的感覺,他將手掌按在心口,心想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應該就有回複了。

宋皎一動不動地站在城樓上,雙手撐在城垛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前麵,生怕錯過一點火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件披風落在他的肩膀上。

宋皎這才回過神,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轉頭看去。

他準備的天燈還沒有放完,還在陸陸續續地升起。

謝沉就站在他身邊,摸摸他的腦袋。

宋皎道:“我還要再等一會兒。”

謝沉也隻應了一句:“我知道,我陪你。”

兩個人就這樣並肩站著,看著遠處慶國的城樓。

對麵的慶國城池裡,公儀修正靠在榻上,身上蓋著毯子,手裡端著藥碗。

他皺著眉,抿了一口湯藥,隱約聽見外麵有人在說話。

“齊國這是在乾什麼?”

“放這麼多天燈。”

公儀修察覺不對勁,放下藥碗,站起身來,扶著牆,一步一步挪了出去,打開門,一股清清淡淡的、隻有他聞得見的墨香,也隨之飄進門裡。

公儀修張了張口,忍住咳嗽,聲音很小地問了一句:“齊國在對麵放天燈?”

幾個侍從都被他嚇了一跳,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道:“使臣怎麼出來了?快進去吧,外麵風大。”

幾個人要上前扶他,公儀修加重語氣:“是不是齊國在對麵放天燈?”

侍從們隨口應道:“是是,不知道齊國在做什麼,使臣快回去休息吧。”

公儀修被幾個人架著,重新送回房裡。

侍從們把他扶上床,給他蓋好毯子,喂他喝完了藥,讓他早點兒睡,便一同出去了。

“稍等,我想要……”公儀修連要一個天燈的請求都沒來得及提出,他們就離開了。

他們一起出門去,迎麵卻撞上一個人。

眾人停下腳步,喊了一聲:“殿……殿下……”

陳宿點點頭,坦然受之:“嗯。”

這是李煦和他之間的約定,李煦貪生怕死,害怕自己屬意皇位的幾個皇兄派人來刺殺他,陳宿便鼓動著他,讓自己作為慶國七皇子,出現在人前。

七皇子不小心崴了腳,不便行走,所以這陣子總是坐在輪椅上。

而這幾日,七皇子也一改悶頭在屋子裡的習性,時常出現在人前,侍從們都認得七皇子了。

陳宿轉頭,看了一眼滿天的孔明燈:“是齊國放的?”

眾人頷首:“是。”

陳宿又問:“使臣睡下了?”

“是。”

陳宿按在輪椅扶手上的手指點了點,他也跟著點了點頭:“好。”

天色漸晚,四寂無聲,天燈早已經全部飄遠,宋皎和謝沉還在城樓上。

宋皎盤著腿,坐在城垛上,謝沉還是站在他身邊。

宋皎不說要回去,謝沉也沒提,就這樣陪他站著。

宋皎當然不肯回去,他是打定主意要在這裡守一夜的,要是太老師給他發消息了,他不能錯過;要是太老師真的……

那就算是他給太老師守夜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沉伸出手,把手伸進宋皎的手裡。

宋皎回過神,轉頭看向他,小聲道:“我沒睡著,就是有點……”

謝沉握緊他的手,什麼也沒說,就勝過什麼都說了。

對麵城池裡,四下無人,公儀修強撐著病體,扶著床柱坐起來。

僅僅是這樣一個動作,就耗費了他太多的力氣,他雙手撐著床,坐著緩了一會兒,才在黑暗之中,熟練地穿上鞋、披上衣裳。

他扶著牆向前,在黑暗中如履平地,又在桌上摸到了燭台和火折子。

他和宋皎約定的是用天燈,可是他現在找不到天燈,沒有人把一個老頭子的請求放在心上。

為了快點給宋皎傳消息,他隻能把最大的那支蠟燭拔下來,和火折子一起,藏在懷裡,然後步履蹣跚地出了門。

他才跨過門檻一步,便有一個人扶住了他的手臂:“使臣。”

不是伺候他的那幾個侍從,公儀修認得他們的聲音,他們也不會大晚上的在門外守夜。

公儀修頓了頓,問道:“請問閣下是?”

陳宿坐在輪椅上,笑了一下:“一個巡夜的侍從而已。”

公儀修沒有說話,陳宿又問:“這麼晚了,使臣這是要去哪裡?”

“在屋子裡躺得有點悶,想出去走走。”

“那我扶使臣出去。”陳宿扶著輪椅扶手,支起身子,扶住他,“使臣請。”

陳宿竭力維持身體的平穩,扶著公儀修走出院子,又走出他們落腳的府邸。

他說:“使臣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我扶使臣去就是了,我嘴巴很嚴,不會同其他人說的。”

公儀修當然不信他,他雖然看不清楚,但是鼻子和耳朵還管用。

這個人他有點印象,好像他病的這幾日,這人來看過他,旁人都喊他七皇子。

七皇子,可是他分明記得,七皇子不是這樣的。

李煦身上帶著一股苦澀的氣味,說話聲音又尖又細,這個人顯然不是七皇子。

說起來,他也隻見過七皇子一麵,還是在齊國,也是他病倒的時候。

後來七皇子就閉門不出,他知道,七皇子應該是害怕被刺殺。

可是這個人……

病中的公儀修有點想不明白,或許是李煦找了個人幫他擋刀,或許是他記錯了。

他不想管這些事情了,他現在隻想快點到城樓上,給宋皎傳消息、報平安,讓他不要擔心,也不要亂了陣腳。

公儀修讓陳宿留在城牆下麵,自己懷揣著蠟燭和火折子,一步一步,走上城樓。

他看不見,心心念念著宋皎,也聽不見、聞不見。

陳宿就跟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兩三個台階的距離。

齊國城樓上,謝沉不經意間一抬眼,忽然看見對麵城樓上隱約傳來火光。

謝沉道:“卯卯,前麵。”

隔著滾滾河流,一點星火,明明滅滅。

宋皎也看見了。

他站起來,再確定了一眼,摸了摸身上,沒有找到火折子。

謝沉不知道從哪裡拿來了一支火把,遞到他手裡。

於是宋皎拿著火把,站到城牆上,舉起火把。

對麵的人也舉起蠟燭,蠟燭很快就被風吹滅,於是公儀修一次又一次地用火折子把它點起來。

他看不見,也不能確定宋皎有沒有看見,他隻能儘可能把蠟燭舉得久一些,燭淚滾到手上也不在乎。

這樣宋皎能看見的概率大一些。

忽然,有個人把他手裡的蠟燭拿走,換了一個其他什麼東西給他。

“火把。”那人說。

公儀修隱約看見一點亮光,伸手去摸,觸碰到一點熱氣,才能確定是火把。

他高舉起火把,夜風吹在麵上,吹亂他花白的頭發。

與他相對應的,宋皎就在對麵的城樓上,和他一樣,高舉火把。

風灌滿兩人的袍袖,一老一小,被吹亂的頭發或花白或烏黑,麵龐或年老或稚嫩,卻都是一樣堅定的神色。

四五輩,相隔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後輩文人何其有幸,能夠在現實當中,而不是在書上,見到即將跨越一個朝代的前輩。

城牆之上,就像是書中傳播星火點點,那星火從公儀修手上,最終被傳到宋皎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