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一場硬仗,宋皎就睡在謝爺爺房裡的另一張小榻上,連衣裳也沒換。
謝爺爺也是一夜沒睡,宋皎聽見他忍著咳嗽,悶悶地咳了一夜。
他起來,要給謝爺爺拍拍心口,順順氣,謝爺爺就說沒事,讓他去睡。
翌日一早,宋皎便聽見門外傳來整齊的腳步聲。
王二當家帶著他的軍隊到了。
宋皎從榻上翻起來,披上粗布麻衣,推開窗子,朝外看去。
謝沉的棺材還放在下麵。
成千上萬的士兵,在台階下排列整齊,下麵空地上,王二當家早就安排人,搭起一個高台。
他就站在那個高台上,拿著一早就讓人寫好的祭天詞。
宋皎看見正中那個大銅鼎,心想,光是祭天還不夠,王二當家一定還讓人在銅鼎裡藏了什麼“天意授君”的東西,一個銅碑,或是一個玉璽。
和“大楚興,陳勝王”的道理一樣。
他要順理成章地篡位。
“……天命護佑,大齊國祚綿長,陛下聖體安康!”
沒多久,王二當家就將祭天詞念完了。
這時,宋皎推門出去,眾人都看向他,王二當家也回頭看他。
宋皎張了張口:“陛下……”
他說不出來,於是他身後的小太監替他大喊:“陛下駕崩了!”
宋皎定了定神:“王二當家,陛下留下手諭,請你再找兩位大臣,一同來看。”
驚喜來得太快,王二當家當即點了自己家裡的兩個將領,隨他一同進去。
不管手諭內容如何,他都能修,都能改。
殿中死寂,沒有一點兒生機,帷帳依舊靜靜地垂在床前,謝老當家就躺在榻上,一動不動。
小太監先過去看了一眼,隨後是兩個將領,他們兩個都走上前去,掀開簾子,看了一眼,然後回過頭,朝王二當家點點頭。
王二當家大喜過望,最後一個走上前去。
在他的手伸出去,碰到帷帳的瞬間,床上的人忽然暴起,一把抓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抄起床上長劍,刷地一下送進他的心口。
變故來得太快,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所有人都沒看清楚他的動作。
謝老當家將長劍抽出,再送一劍進心口。
長劍抵著王二當家的心口,送到了底,謝老當家卻不肯鬆手,拽著他的手,把他往死裡捅。
隔著帷帳,帷帳都被謝老當家扯下來,謝老當家直接下了床,抵著他,把他往門那邊推。
謝老當家白發散亂,雙眼通紅,一邊推著他,把他抵到門上,一邊發出猛虎一般的怒吼。
猛虎雖然老了,但他還是猛虎。
沒有人可以輕視他,沒有人可以把算盤打到他的頭上來。
一時間整個殿中、殿前,都是他的怒吼。
驚擾得風雲變色,驚天地泣鬼神。
在眾人麵前,在王家軍麵前,謝老當家把王二當家抵在門上,捅了一劍又一劍,每一劍都足以斃命。
如同落了一場血雨,紅點灑在他的白發上,格外刺眼,也有一些,落在謝老當家掛在房裡的、宋丞相的朝服上。
跟隨王二當家進來的將領,還沒來得及拔刀,就被宋皎用長劍指住了脖子。
哐當兩聲,刀劍落在地上。
台階下麵的王家軍們,看見這樣的場景,或失了神,或拔刀想要上前。
可是下一刻,放在他們麵前的棺材裡傳出古怪的響動,眾人被嚇得連連後退。
棺材蓋兒被劈開,謝沉手握長刀,從棺材裡站起來,手起刀落,就砍了一個離他最近的叛軍將領。
他抹了把臉,抹去濺在麵上的鮮血,一隻腳跨出棺材。僅憑駭人的目光,他一個人,就將一群人逼得連連後退。
“詐屍了。”謝沉朝他們揚了揚下巴,“來,都來。”
在猛虎身邊長大的,不論是小兔子,還是小狼,骨子裡都流淌著小虎的血液,容不得任何人輕視。
猛虎隻是帶著他的孩子們,學習狩獵,學習絕境反撲。
那頭兒,王二當家靠著門,像一個破口袋一樣,滑坐在地上。
謝老當家捏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拖出門。
他走下台階,一步一步,站到那個祭天的高台上。
“老子今天,就拿他來祭天,老子感覺身體好極了,還能再打一百年的仗!”
謝老當家一抬手,想要把王二當家的屍體丟下去,想了想,還是直接把手裡的長劍丟下去了。
“來啊!還有誰想殺老子?刀就在這裡,來,都來啊!”
謝老當家把屍體丟開,張開雙臂:“來啊!”
沒人敢上,謝老當家嗤笑一聲,從一旁拿起長戟,自顧自地開始揮舞。
就像是當年,向慶國宣戰一樣,當年他無所畏懼,意氣風發,如今他老當益壯。
沒多久,外麵也傳來喊殺聲,範開與慧靜夫人也到了,城中王家軍,全部投降。
該招降的招降,該關押的關押,該砍頭的直接砍頭,宋皎和謝沉安排這些事情。
宋皎扯了扯謝沉的衣袖,輕聲道:“王曠。”
謝沉頷首:“我知道,先收押,過一陣子再放。”
謝老當家不為外物所擾,雖然有些體力不支,偶爾要豎起長戟,支撐著身體,歇一會兒,但他還是堅持把一套招式舞完了。
等結束了,他支著長戟,歇了一會兒,對宋皎道:“卯卯,派個人去把鑼鼓隊喊過來。”
“好。”
宋皎知道他想聽什麼,等鑼鼓隊來了之後,不用謝老當家親自吩咐,宋皎就讓他們吹《上花轎》。
謝老當家丟開長戟:“沉哥,你去料理事情,卯卯,扶我回去。”
“好。”
謝沉繼續做事,宋皎扶著謝老當家,爺孫兩個,背對著《上花轎》,往台階上走。
謝老當家低聲對宋皎道:“卯卯,當年,你爺爺也是這樣。”
宋皎一時間想不起來:“什麼?”
“噢,那時候你才五歲,記不太清楚。”謝老當家扯了扯嘴角,“你五歲的時候,你爺爺和我吵架,他就帶著你出去玩兒,結果在驛館裡,你們遇到了刺客,你爺爺也是這樣,隔著帳子,在床上抽出長劍,把刺客給刺死了。”
“我當時正好帶著人過去,一開門,就看見你爺爺殺人。”謝老當家頓了頓,“雄姿英發,和我一樣。”
宋皎垂了垂眼睛:“我記得的。”
走了沒幾級,謝老當家抬頭看去,就看見房裡掛著的、丞相的官服。
他看著看著,忽然就被淚水模糊了眼睛,恍惚之間,仿佛是宋丞相穿著官服,從台階上走下來。
宋皎扶著謝老當家往台階上走。
烏發年輕的宋丞相往台階下走。
渾濁血衣,齊整官服。
慢慢靠近,永不交彙。
台階再長,也就隻有幾十級,很快就走完了。
謝老當家跨過門檻,進了房間,他不想去床上躺著,就在桌案前坐下。
門前就是老土匪寨的樂團,一曲《上花轎》從不停歇,從他的壯年,吹到他的暮年。
謝老當家讓宋皎在自己身邊坐下,他像個小孩一樣,腦袋靠在枕頭上。
他解釋道:“爺爺有點累了。”
宋皎便給他揉揉太陽穴:“爺爺,這樣會好些嗎?”
“嗯。”謝老當家閉上眼睛,“卯卯,爺爺品味不了好東西,最喜歡《上花轎》這一首曲子。”
宋皎道:“爺爺,我覺得很好聽,我很喜歡聽。”
“是嗎?爺爺也愛聽。”
好半晌,謝老當家才道:“爺爺從小就在馬場裡做奴隸,馬場主人對奴隸,非打即罵,隻有一天不打,那就是外麵辦喜事的時候。外麵辦喜事,吹《上花轎》,馬場主人就會把我們趕得遠遠的,就可以少挨一天打。”
“所以爺爺小時候,聽到這個曲子,心裡最高興。”
“後來爺爺娶老婆,生孩子,生你乾爹,還有那個天殺的老二,後來這兩個人娶老婆,後來沉哥出生,建立齊國。每件喜事,爺爺都要讓他們吹這個曲子。”
“隻要這個曲子吹起來,爺爺就感覺,爺爺是天底下最高興的人,爺爺是天底下最圓滿的人。”
宋皎一邊給謝爺爺揉著腦袋,一邊輕輕地哼唱起來。
是謝爺爺最喜歡的《上花轎》。
風吹進門裡,吹動謝老當家的大胡子,他閉著眼睛,已然睡熟,帶著一身血跡與殺氣,卻如同一個無憂無慮、不知世事的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