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多次,再沒有哪次如這次一樣,想要走得慢一點。
似乎就連狐狸也能覺察到一點,雖然它仍在林間輕巧跳躍,卻也不斷回頭,而且隨著往下越走越低,它也越跳越高,這樣才能看見那道觀,以及道觀門口站的好似農人一樣的中年道人、腳邊幾隻貓兒,一隻細犬一頭雲豹。
不過也很快就看不見了。
幾個師兄走在前麵,大包小包的背著東西,林覺背著書笈,和背著行囊的小師妹走在最後,再後麵則是馱著竹筐的兩頭紙驢。
“師兄,我好舍不得我們道觀。”小師妹忍不住低聲對他說。
“大師兄又不是不準你回來。”林覺也是回頭看了一眼山林深處,平靜答道。
“師兄你說,今年的桃子結了沒人吃怎麼辦?”
“猴子會吃的。”
“猴子哪裡吃得明白桃子……”小師妹想也沒想的說道,“而且它們也吃不完。”
“還會有弟子上山的。”
“是哦。”小師妹這才呆滯點頭,“那師兄你說,以前師父送師叔們下山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嗎?”
“差不多吧。”
“那以後呢?”
“也差不多吧。”
小師妹心中的情緒無處發泄,又自己也捋不清搞不懂,便都化作了細碎的言語,既宣泄也轉移注意力。
林覺卻也耐心,小聲答她,每句都答。
沒走多遠,又聽小師妹說:
“好可惜啊……”
“怎麼可惜了?”
“不僅今年的桃子、李子、杏子、梨子、山枇杷、楮實子、紅泡泡、地果、獼猴桃都吃不到了——”小師妹細細數著,又接著說,“這滿山的花本來也要開了的,我們要是晚走一段時間,就能再看一次了。”
“嗯……”
林覺不由轉過身來,看向滿山樹林。
離得近的以杜鵑為主,離得遠的有辛夷,又有桃李杏梨,此時卻都沒有花開。
離開花最近的,是桃花,卻也隻冒出了花苞罷了。
被師妹這麼一說,還真是遺憾。
林覺忽然想到,自己去年就是因為回鄉去了一趟,沒能看見浮丘峰的滿山春花,難道今年也看不見嗎?
腳步一下停住。
身後的驢兒便也停住。
紙驢脖子上的鈴鐺不再響了,走在前麵的師兄因此轉過身來,疑惑地看著他。
便見林覺放下書笈伸手進去,拿出一枚花瓣。
花瓣嬌嫩如新,卻不知是哪一年的了。
去年秋冬有枯草,搓草即成香。
持在手中,搖晃三圈。
枯草頓時燃起青煙。
“青帝在上,在下浮丘觀道人林覺,曾與帝君有所緣分。若帝君念及在下救帝君神像於烈火的情誼,便請降下神力,報得山花一時開。”
隻念一句,草香散出的煙氣竟然就被風吹亂了。
“呼……”
忽然一下,有陣浩然清風來,似春日般涼爽,吹起眾人的發絲衣袍,吹過滿山,吹遍剛醒不久的樹。
此乃東風。
風中有難言的玄妙與神力。
青帝應約而來。
師兄們都是有道行的,自然有所察覺,不禁紛紛仰頭,四下看去。
隻見道路兩旁的杜鵑花古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悄然長出花瓣,隨即忽然綻放。
若是視線往山林深處看,更有無數杜鵑與辛夷花在一同盛開,不止裝點著道人行走的這條古路,也裝點塗抹著整座山。
山中不知多少飛禽走獸停在原地,驚異的看向旁邊樹上。
桃李杏梨,杜鵑辛夷,都於此時盛開。
仿佛神跡一般。
道觀門口,大師兄和一群貓兒、細犬雲豹仍然站在這裡,不願回去,雖然早已看不見師弟師妹們的身影了,可聽見那山間若有若無的鈴鐺聲,便也知曉師弟師妹們都走到了哪裡,可這神跡一出,便都怔住。
怔怔看著麵前,隻是片刻之間,麵前便已開出燦爛的花朵,整片山更是成了一片花海。
不止道觀門口,後山同樣
姹紫嫣紅。
就連新修的墳包之上,也有一株野草抬起頭,用力的舉起一個花苞無聲打開,乃是嬌嫩又鮮豔的一朵野花。
生的最後一筆,亦是死的第一筆。
林覺同樣怔於原地,舉頭四顧。
隻是一個恍惚,隻是一場玄妙,他們便已置身一片山花爛漫之中,古路依然幽靜,幽靜中卻又美得令人窒息。
在這一刻,他有所悟。
那是生機的迸發,是新的輪回,勝過這世間的絕大多數神力。
亦是自己缺的那一點玄妙。
“……”
一片花瓣從他麵前落過。
林覺將之接住,細細查看,又隨手放落地上。
背起書笈,杵著木棍,繼續往前。
山林中有悠長的號子聲傳來。
居然有人與他們逆行。
不是去浮丘觀的香客,而是抬著磚瓦木材的力工與匠人,他們由此進山修建寺廟,方才力工匠人全都停下,呆呆看向山林,興奮了片刻,這會兒又繼續抬著建築材料往山上走。
路邊亦有僧人駐足,雙手合十,靜看滿山燦爛春花,口誦佛號。
上山的人與下山的人在古路中相遇,於春花中互相施行一禮,便又擦肩而過。
此時劍已佩妥。
下山就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