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擺放著一套簇新的衣裙,從兜衣到外衫,一應俱全,且顏色風格都是她素日常穿的。
看到這衣裙,李嫵心口稍定,他既給她備了衣裙,看來是真要放過她了。
那人雖無恥禽獸,起碼君無戲言,還有最後一絲守信可取。
李嫵這般想罷,也不再遲疑,忙不迭換上乾淨衣裙,又自己對鏡挽了個簡單發髻。
一番收拾後,看著鏡中那臉色雖蒼白,但精神還算不錯的模樣,李嫵深吸一口氣,而後大步走向門邊。
門剛拉開,便見一襲鬆綠色宮服的陳嬤嬤垂眉耷眼地站在門邊,見著李嫵出來,她忙屈膝行了個禮,又抬臉看向李嫵:“娘子醒了?如何不喚奴婢們進去吩咐?”
李嫵被裴青玄困了七天,陳嬤嬤還是她這七日以來頭次見到的第三張麵孔,因著這個緣故,再加之她“刑滿釋放”快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是以對陳嬤嬤的語氣也沒先前那般刻薄:“我不知你在外候著,且也沒什麼好伺候的,我已收拾得差不多,你叫宮人給我端水漱口洗臉即可。”
陳嬤嬤也覺出她語氣變化,頗為詫異看她一眼,又垂眸應下:“是,請娘子進屋稍候,老奴這就去。”
陳嬤嬤這樣配合,更叫李嫵放鬆不少。
不多時,就有宮人端來牙粉、溫水和巾帕,伺候著李嫵洗漱。
李嫵淨麵後,擋開宮人們想給她塗脂抹粉的動作,將帕子放在一旁,直直看向陳嬤嬤:“他去上朝了?”
陳嬤嬤愣了一瞬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他”,頷首道:“是,陛下五更就上朝去了。”
李嫵淡淡嗯了聲,又道:“那送我出宮的馬車可備好了?還有我的丫鬟和我的行李,那些劉總管先前說會替我看顧好,他可是托給你了?”
“出宮?”陳嬤嬤卻是滿臉訝異:“娘子莫不是睡糊塗了,什麼出宮的馬車,什麼丫鬟行李,老奴沒聽到交代啊。”
李嫵精致眉眼間的輕快之色霎時凝住,烏眸輕眯,眸光也冷了三分:“陛下沒與你交代?”
饒是陳嬤嬤在深宮多年,陡然觸及那道清冷銳利的目光,心下也不禁打了個激靈。
這李小娘子不愧是陛下看上的女人,這通身的氣派與威嚴,也有幾分陛下的影子呢。稍定心神,陳嬤嬤雙手交疊在身前,語氣冷靜道:“回娘子,陛下上朝前,隻吩咐老奴伺候您洗漱梳妝,務必看著您用完早膳,至於其他……”
她頓了頓,拿眼睛去瞄桌邊那位冰肌瑩徹、般般入畫的美人兒:“還是等陛下朝議歸來,您再問他?”
搭在膝上的手指漸漸攥緊成拳,一陣被戲耍的怒意與煩躁如蹭蹭直冒的火氣,叫她呼吸都變得急促。再看麵前站著的這些宮人,一個個都是拿不了主意的。
微鼓的胸口劇烈起伏了一陣,李嫵暫壓心頭燥鬱,平靜道:“把早膳端來。”
她彆無選擇,隻能等裴青玄回來。
哪知這一等,直等到傍晚黃昏時刻。
望著那被絢爛紅霞染邊的峻桷層榱,李嫵心焦如焚,在紫宸宮內來回踱步——
就算他七日沒上朝,朝臣們有許多事要稟報,但何至於議到傍晚還沒回來?
他難道在故意拖延時間,試圖用這種法子留下她?那這未免也太幼稚,太拙劣!
眼見紅霞漸漸凝成紫光,李嫵簡直恨不得衝到宣政殿去一探究竟。
他若還不回來,宮門就要關了!到時她又要在宮裡耽誤一夜?不,她才不要。
就在她那點耐心快要消耗殆儘之時,大殿之外總算響起太監的通稟聲:“陛下駕到。”
隨後是宮人們此起彼伏的請安聲:“陛下萬福。”
李嫵聽到這一聲,如聞天籟,再顧不上其他,捉裙就往外跑去。
一旁的陳嬤嬤都看愣了,她與這位李娘子也打過幾次交道了,倒是頭一次見到她這般急切失態的模樣。
莊嚴空曠的紫宸宮大殿之內,霞光透過高大雕花窗欞在暗色地磚上投下一愣一愣的金紅碎影,伴隨一陣倉促腳步聲,裴青玄看到那捉裙跑來的夕嵐色衣裙的小娘子,她挽著雲鬢,腰肢纖纖,因跑動而微揚起的裙擺在那斷斷續續的霞影下染上輝煌碎金。
而她像是一隻披著金色霞光的小蝴蝶,輕巧的、活潑的、靈動的朝他蹁躚而來,仿佛下一刻就會如從前那樣,笑著撲倒他的懷中,嗓音軟糯地喊他:“玄哥哥。”
這是他夢中無數次想過的場景,他從北庭回到長安,他的阿嫵在灞橋笑著迎接他。
似是被眼前夢一般的場景所蠱,裴青玄停下腳步,雙臂也不禁微抬。
而她的腳步在他麵前五步之遙的距離停住,那雙烏眸亮晶晶地看著他,氣息還有些不穩:“你回來了。”
裴青玄望著她那雙溢著碎光的漂亮眼睛:“回來了。”
李嫵道:“那你現在快安排馬車送我出宮,再過半個時辰,宮門就要落鎖了。”
裴青玄眸光輕閃,嘴角弧度也往下壓了三分:“你急著跑過來,就是要與朕說這個?”
“不然呢?”李嫵隻當沒看見他沉下來的臉色,眉目清明而堅定:“你答應我的,七日過後,放我出宮,從此再不糾纏,君無戲言。”
她字字鏗鏘,與他對視的目光也沒有絲毫的退縮。
周遭的溫度好似一下變得陰冷,站在裴青玄身後的劉進忠簡直毛骨悚然,遍體生寒。
他早知道李娘子骨頭硬,可當著陛下的麵這樣說話,還敢與陛下對著叫板,豈止是骨頭硬?分明是不要命!現下他隻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眼見著倆人隻看著彼此,始終不語,劉進忠有點遭不住,正尋思著要不要出個聲打個圓場,便聽跟前的皇帝冷聲道:“劉進忠,去備馬車。”
劉進忠愣了愣,有些詫異看向身前之人。
李嫵也有點驚詫,但更多是如釋重負的喜悅,她看向劉進忠:“彆忘了素箏還有我的行李。”
見陛下並未改口,也並無其他吩咐,劉進忠惴惴應了一聲是,而後抱著拂塵匆匆退下。
待腳步聲漸遠,裴青玄垂眸,麵無表情看向仍在原地杵著的女人:“進去等。”
李嫵微怔,搖了搖頭:“不了,我在外麵等就好。”
裴青玄嘲弄地扯了扯唇:“就這麼急著走?”
李嫵抿唇不語,隻看他一眼。那雙清澈眼眸明明白白寫著,是的,她想走,一刻都不願再多留。
裴青玄下頜繃緊,忽的上前一大步。
兩人之間的距離陡然拉近,李嫵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腰卻被男人勾住。
這大庭廣眾之下!還有這麼多宮人!
李嫵雙頰頓時滾燙,又不敢鬨出大動靜,隻忿忿仰臉瞪著他:“你做什麼?天子一言九鼎!”
“慌什麼。”裴青玄淡淡道:“朕又沒說不讓你走,隻是想與你告彆兩句罷了。”
李嫵心說他們都鬨得如此不堪的地步,還有什麼好告彆的。她伸手去推他:“有話就說,彆動手動腳。”
“阿嫵不躲,朕就鬆開。”
“……”李嫵默了默,神情複雜看他一眼,而後無奈點了下頭:“行。”
話音落下,裴青玄也鬆開她的腰,負手站在她身前。
幽邃又攝人的目光在她瑩白麵頰遊移幾番,似想尋到一絲不舍的情緒,終究是落了空,那張漂亮臉蛋冷漠地如冰雕雪刻。
尚穿著團龍紋朝服的皇帝攏緊指間玉扳指,上頭好似還殘留她的體溫與味道,他深深望著她,許久才道:“都說一夜夫妻百夜恩,朕與你做了七夜的夫妻,鴛鴦交頸,琴瑟和諧,卻換不來你半分眷戀……阿嫵當真是鐵石心腸。”
聽到這話,李嫵眸光閃了閃,指尖掐緊掌心肉,她毫不避諱迎上他審視的目光:“陛下這話說的可笑。其一,你我並非夫妻,之所以有著七日,不過是我受你所迫,不得已為之。其二,鴛鴦交頸、琴瑟和諧這類詞用在你我身上並不合適,我早先就與陛下說過,你將我當死魚,我將你當角先生,僅此而已,再無其他。”
裴青玄臉色沉下,逼近半步,壓低的嗓音透著幾分惱意:“非得將你我之間說的如此不堪?”
“事實如此。”李嫵蹙眉避開半步:“陛下是在朝堂之上聽多了朝臣們的溜須拍馬、讚美歌頌,所以連強迫臣女這種事也想搏個好名麼?”
她抬眼定定看著他,那雙烏眸清冷、不耐、還帶著一陣複雜的幽怨:“陛下彆忘了,是你將我們變得如此不堪。”
也是他,將她的太子哥哥、將她珍視的美好過去徹底擊得粉碎,變成一地沾滿汙垢、將人紮得鮮血淋漓的碎片。
裴青玄麵色微變,正欲開口,外頭傳來劉進忠的嗓音:“陛下,馬車已備好。”
李嫵眼中情緒斂起,再不看他一眼,抬步就往外去。
手腕忽的被抓住,他啞聲喚:“阿嫵。”
李嫵擰身,皺眉掙動著:“裴青玄,君無戲言!”
裴青玄看她:“你就沒什麼話要對朕說?”
李嫵眼睫垂了垂,默了一陣,她沉聲道:“惟願此生,不複相見。”
語畢,她用力甩開他的手,生怕他反悔般,提著裙擺就往外飛奔而去。
金色餘暉在她裙擺流動閃耀,直至那抹纖細身影徹底消失在高大的蟠龍朱柱之後,窗外斜照的最後一棱霞光也於殿內消弭,偌大宮殿陷入一片黯淡的無邊靜寂。
身形頎長的帝王垂下眼,看著空蕩蕩的掌心,握了握。
卻是什麼也沒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