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村。
蘇櫻挽著阿周在蘆葦叢裡躲好,風吹草葉,簌簌輕響,蜻蜓、豆娘一時落在草尖,一時落在水麵,阿周細細打量著蘇櫻,臉上應當是塗了什麼顏料,將白皙的膚色和絕世容光全都掩住,還點了些雀斑和黑痣,看起來全然是個麵帶病容的黃瘦女子了。她為什麼打扮成這樣,發生了什麼事?
“小娘子,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隻有你一個人嗎?葉兒呢,怎麼不見她?夫人還好吧?”
夫人。蘇櫻頓了頓,突然之間嗓子就有點哽住了,轉過了臉:“母親她,已經過世了。”
“啊?”聽見阿周詫異的低呼,她呼一下站起,聲音都開始打顫,“怎麼會?我走的時候夫人還好好的。”
“周姨走的那天夜裡,母親自儘了。”蘇櫻深吸一口氣,儘可能平靜地說著。
這些天裡的惶恐,無處可訴說,無人可求助的痛苦突然攫住,讓人久久回不過神,又慢慢生出怨恚。母親憑什麼,可以這麼對她?明知道盧家是什麼樣的虎狼窩,明知道她一個孤弱女子可能遭遇什麼,母親憑什麼,竟然覺得她可以那樣一死了之?
“什麼?”耳邊聽見阿周氣噎的聲音,她身子晃了晃,幾乎摔倒,蘇櫻急急扶住,看見兩行清淚從她臉上滾落,阿周低低哭了起來,
“都怪我,我不該走的,那天夫人看起來就不對,我竟然沒想到,都怪我!”
“你說什麼?”蘇櫻心裡一跳,“母親那天有什麼不對?”
至少在她麵前,母親表現得很正常,像平常那樣神色淡淡地跟她說話,平靜著把金銀細軟交給她收好,母親甚至連一句溫情的話都不曾留給她,是以她完全不曾想到母親已經存了死誌。
下意識地摸了摸貼身藏著的細軟,裴羈並沒有收走這些,這一路能逃到洛陽,也多虧還有這些。母親的遺物多數都留在崔家,今後還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取回來,眼下,這就是母親留給她唯一的東西了。
突然一陣悲從中來,困在裴羈手中,不得不與他做出種種親昵之事時,全因為想著母親不會怪責,這才能說服自己,支撐過去,她對母親雖然有怨恚,但,也未必沒有依戀吧。哽著嗓子:“周姨,母親為什麼會自儘?他們說母親是為盧伯父殉情,可我不信。”
阿周怔了下,搖頭:“我,我不知道。”
“母親那天,都做了哪些事?去了哪些地方?”疑慮一開頭,便怎麼也收不住,當初她並不曾想過要去深究母親的死因,到這時候,又隻想得到一個答案,想知道母親為什麼那麼狠心,拋下她獨自一個,去麵對如此艱難的前路。
阿周還在哭,抽噎著,說話的速度便慢了許多:“夫人那天跟平常一樣,給盧將軍燒了紙上了香,老夫人一直不滿嘮叨,夫人就出門去了趟灞橋。”
灞橋?她並不知道那天母親去過這裡。那幅燒毀的畫,母親最喜歡的灞橋柳色,直覺似乎有什麼關聯,蘇櫻追問著:“後來我翻檢了母親的遺物,母親把最喜歡的那幅灞橋柳色燒了,周姨,母親的死會不會跟這個有關?在灞橋時母親可曾遇到過什麼不尋常的事,或者什麼不尋常的人?”
“沒有。”阿周擦擦淚眼,神色有一霎時凝滯,隨即問道,“小娘子,你是為了夫人的事過來找我嗎?為什麼打扮成這樣?誰陪著你來的?”
蘇櫻隱約有種感覺,她似乎不想提這件事,故意岔開了話題。定睛細看,阿周卻隻是滿臉悲傷淒涼,也許隻是她多心了吧。搖了搖頭:“不是,我一個人逃出來的,我眼下走投無路,想求周姨幫我尋個立足的地方。”
“你說什麼?”阿周抖著手握住
她,“逃出來的?出了什麼事?”
出了很多事。太多了,一個多月,讓人心裡好像老了幾十年。蘇櫻低頭:“母親死後,盧元禮逼我嫁給他,我不肯,就求舅父接我出來了。”
接下來,就該說到竇晏平了。蘇櫻深吸一口氣,跳了過去:“後來盧元禮打通關節脅迫舅舅,我沒有辦法,就帶著葉兒想要逃出長安。”
都過去了,她跟竇晏平今後既然不可能再有什麼,又何必再提起。
蜀道,廣元。
一陣風來,山雨密密麻麻落下,竇晏平抓過鬥笠戴上,從馬背上飛身躍上備用的生力馬,重重加上一鞭:“駕!”
馬匹得了主人吩咐,箭一般地衝了出去,四蹄揚起時帶起泥濘,星星點點,落下來沾住障泥。
雨越來越大了,珠簾一般,披掛著擋在眼前,侍從追上來送上蓑衣,竇晏平抖開披了,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再又上一鞭。
“小將軍歇歇吧,下著雨路太難走了!”李春跟在後麵高喊。
竇晏平沒有停,蜀中多雨,上路這幾天裡幾乎沒有一天不下,速度極受影響,廣元這段還好,等過了這段路就是以險峻聞名的褒斜道,下了雨幾乎寸步難行,得趁這幾把時間趕出來。
快些,再快些!他會救她出來,裴羈,母親,盧元禮,那些曾經欺辱她逼迫她的人,他會一個一個,要他們償還!
小周村。
阿周緊緊握著蘇櫻的手,看見她暗淡下去、回避的目光。那天夜裡發生了什麼?必定是極不好的事情吧,連小娘子這樣堅韌的心性,此時的聲音也都打著顫:“小娘子。”
“我沒事,”蘇櫻定定神,“關城門的最後一刻,盧元禮找到了我,後來,裴羈來了。”
一想到裴羈,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又極力壓下去,聽見阿周驚喜的聲音:“裴郎君?阿彌陀佛,他來了就好了!”
蘇櫻看她一眼,苦澀之中,竟有些想笑。君子裴羈,多麼好的偽裝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