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錦(1 / 2)

今年的夏天格外的熱,到了六月上旬,京城裡的貴人就都用起了冰。

午時稍過,日頭已經高高地掛在天上,把錦春院裡幾棵梨樹曬得蔫頭耷腦,地上的花磚隔著繡鞋踩都覺得發燙。

這幾天天氣太熱,阿瑤嫌屋裡悶,午膳都沒吃,讓丫鬟們把一個小案挪到窗邊,自己就靠著迎枕看話本,也好透透氣。

梨樹打下的影子正好照在窗戶上,阿瑤半倚在小案前,瑩潤的肌膚白得幾乎在發光,彎彎的眉毛如同遠山芙蓉,烏溜溜的桃花眼半垂著,鴉羽似地睫毛在臉上投出一道陰影,巴掌大的臉上是小巧挺翹的鼻子,和微抿著的水紅的嘴唇。

由於炎熱的天氣,眼尾鍍了一層薄薄的紅暈,莫名顯出幾分活色生香來。

阿瑤一隻手撐著額頭,一手翻著書。

她這幾日夜裡都夢魘,睡不了一會就會驚醒。丫鬟陪著也睡不好,眼下生出了兩道淡淡的青痕,但無損她的美貌,反而使如月生暈的麵龐上顯出兩分沉靜。

烏發懶懶地垂在腰間,叫人一看,心中就想起歲月靜好四個字。

幾個大丫鬟知道她看著跟個玉人似的,其實最是苦夏了。都心疼她,也不像往日一般拘著她看話本了,反而拿著扇子輕輕給她打扇。

拂冬見她額上有些細汗,嗔怪道:“惜春這小丫頭領冰怎麼還不回來,不會是路上貪玩了吧?”

阿瑤熱得吐了口氣,還笑著搖搖頭,“怕是路上有事耽誤了。”惜春雖然性子跳脫,但是做差事還是靠譜的。

阿瑤一本話本翻了小半,站在門邊的拂冬突然叫了一聲,“哎呦?”

阿瑤循聲看過去,原來是惜春回來了。

小丫鬟出去一趟,不僅沒領著冰,還氣鼓鼓的,像跟人大吵了一架一樣。

阿瑤不由皺了皺眉,放下話本,臉上帶出幾分認真,“這是怎麼了?”

惜春年紀小不經事,再加上本就存了告狀的心,行過禮後劈裡啪啦全說了。

“今個領冰奴婢是頭一個到的,那管事偏偏不給我,隻說庫裡沒冰了。”

“奴婢就想著多等一會,誰知道等了小半個時辰,管事的還說沒冰。一轉眼就見二姑娘房裡的丫鬟帶著冰從側門走了!”

“那管事的還說了,大姑娘一直住在京城,往年都沒用冰,想必是不怕熱的!”

最後還忍不住道:“ 二姑娘也不是老爺夫人親生的,倒比我們大姑娘還金貴了!那管事的也不長眼睛,簡直不把我們大姑娘當主子!”

幾個大丫鬟聽得麵麵相覷。

“都是一家人。”當事人阿瑤反倒是最淡定的,隻是水紅的嘴唇抿了抿,“莫要說什麼親不親生的。”

阿瑤的表情淡淡的,擰著眉想著什麼,看不出喜怒。

幾個大丫鬟卻沒她那麼冷靜,對視一眼,都覺得不痛快。其實惜春剛說個開頭,她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十五年前,老爺外調去江南,夫人硬是狠著心,把未滿一歲的嫡長女馮璟瑤扔給了馮老夫人,帶著嫡長子和隔房失孤的二姑娘去了江南。

前些日子回來,母女二人相對無言,生疏的旁人看著都難受。

夫人把隔房的女兒帶在身邊,自己倒是得了個善心的名聲,可大姑娘卻是實打實的從小沒娘。

現在親娘回來了,不知怎麼地,對姑娘也不上心。底下的人都是見風使舵的,這不就讓這些欠打的奴才欺負到姑娘頭上了。

再說了,二姑娘一個隔房的,在大房的日子倒比大姑娘還舒坦,哪有這個道理。

還說什麼大姑娘以往也不用冰,阿瑤以前確實不用冰,但不是不需要,而是沒有條件。

阿瑤住的錦春院地勢高,夏天裡總比其他地方悶熱。府裡隻有祖母一個長輩,祖母年紀大了不覺得熱,也沒想著在府裡製冰,阿瑤都是撥了錢給下人,在外邊買冰回來。

“這冰庫本就是父親給江南回來的人建的,你像往年一樣,去府外買些冰就是了。”阿瑤重新拿起話本翻看,像是並不放在心上。可話本翻得比平常快,也不知看沒看進去。

主子不想追究了,幾個丫鬟卻不這麼想。自家府裡都有冰了,哪還有花錢出去買的道理。她們姑娘就是太善心了,才叫人欺負到頭上來。再說了,自家金尊玉貴嬌養著長大的嬌女,哪能白白叫一個下人欺負了。

拂冬拿起扇子給阿瑤打扇,“姑娘大方了,人家還當你好欺負呢。咱們換件衣裳,去和夫人說明情況,讓夫人把那管事的打出府去。”

阿瑤確實是個大方的人,但是還並沒有大方到能放過這個管事的程度,她隻是想得更多罷了。

這個管事怕是從江南來的,萬一是父親或母親的心腹,她唐突的發落了人家,最後隻會落得自己沒臉。阿瑤向來穩重,自然不會做這種沒有分寸的事情。

況且她不是在父母身邊長大的,本就沒有什麼情分,她……也不想做多餘的事情惹人生厭了。

可丫鬟說的也有道理,如果讓這些下人覺得她好欺負,以後隻會變本加厲。

阿瑤猶豫一會,小臉上多了幾分糾結,半晌才向幾個丫鬟笑了笑,道:“姐姐們說得有道理,換衣服吧,我去找母親說說就是。”

這種事情,去找母親說說應該是可以的吧。

阿瑤轉身又在梳妝台上撿了個金葫蘆賞給惜春,安慰她,“惜春受委屈了,下次拿這金裸子給那管事的瞧瞧。”

惜春小孩子性格,立刻笑開了花,捧著金裸子連應了好幾聲。

見姑娘開了竅,幾個丫鬟自然都欣喜。她們是從小伺候阿瑤的,更衣的更衣,梳發的梳發,各司其職也不見忙亂。

阿瑤端坐在鏡子前,乖巧地閉著眼睛,任由拂冬拿著麵巾給她淨麵。

女孩是嬌養大的,皮膚白嫩的一按一個印子,拂冬都不敢下重手。淨過麵後,打開桌上的妝匣,滿滿當當的釵環幾乎要溢出來。

阿瑤還未及笄,依舊梳著女孩的發式,戴不了複雜的首飾,因此隻隨意地選了隻青玉簪。

拂冬小心地給她插在頭上,嘴上還不忘勸道:“姑娘早該如此,有事就該和夫人說道說道,母女二人也好親近些,母女情分不就處出來了。奴婢還聽說了,王府又讓人送了禮上門,夫人慈愛,定給姑娘留了不少東西。”

阿瑤聽了也一笑,露出兩個甜滋滋的梨渦。王府是她外祖家,同在京城,她時常去小住幾天。

王家雖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外祖父和外祖母向來疼她。知道這幾天天氣熱,肯定給她送了許多解暑的玩意。

阿瑤也心中雀躍,不由許諾道:“放心,姑娘我得了好東西,肯定少不了諸位姐姐們的。”

幾個丫鬟都忍不住笑了。

阿瑤又擇了件淺色的流花百褶裙,少女亭亭玉立的立在麵前,秀雅端莊,微微彎了彎唇,讓幾個丫鬟都看愣了神。

惜春最先回過神來,嘴裡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我看一眼姑娘,就覺得神清氣爽,哪哪都舒坦了。”

惜春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違心,阿瑤韶華年歲,雖還未及笄,但已有了少女的窈窕之姿。她顏色好,這幾日越長越快,衣裳都短了一截,像一朵即將綻放的花苞,玉潤的臉頰上,已經慢慢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姑娘要出門,即使不是出府,一眾丫鬟也不敢大意。這夏日炎炎,把她們姑娘那身玉一樣的肌膚給曬壞了可就不美了。

拂冬於是撐了把大傘遮陽,還叫餘下的丫鬟拿了許多解暑的零嘴,免得姑娘路上熱著了。

等收拾好了,一行人慢悠悠地去了夫人王氏的院子。

馮府人丁並不興旺,如今還健在的老夫人膝下有三子,長子就是阿瑤的父親馮秉懷,如今任兵部侍郎,官居二品。馮秉懷膝下還有一個嫡子馮璟喻,去年娶了妻子許氏,今日去書院讀書,並不在家。

排第二的就是二姑娘的父親馮秉奇,早年在邊疆戰死,隻留下了二姑娘馮清雅一個女兒。

再就是三房,老夫人最小的兒子三爺馮秉言。三爺膝下有一兒一女,都尚且年幼。三爺今天正好和妻子帶著兒女去郊外避暑了,並不在府上。

現下天氣越來越熱,老夫人憐惜小輩,免了六月的請安,所以阿瑤才能在院子裡歇到了晌午,現下也隻用去王氏那請安。

現在剛過晌午,阿瑤想著現在去了可能見不到王氏。王氏是有午睡的習慣的。

可誰知剛走到王氏住的竹安院前,就見王嬤嬤就早一步得了信,候在門口了。

王嬤嬤迎在門前給阿瑤行禮,笑道:“大姑娘來得巧,老爺和二姑娘也在呢。”

阿瑤朝她一笑,半轉身子避開了這一禮。接著溫聲道:“嬤嬤客氣了。”

王嬤嬤是夫人王氏的奶嬤嬤,兩人相伴數十年,情誼早非尋常主仆,家裡的小輩見了她都給她幾分麵子。

阿瑤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卻毫不做作,看得人賞心悅目。

王嬤嬤臉上的笑意加深,心裡感歎這大姑娘不僅美貌是她生平罕見,規矩禮儀也學得極好。她本就喜歡小輩,對上阿瑤一雙烏溜溜的,乾淨得像水洗過的眼睛,不由更多了幾分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