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前世今生(1 / 2)

前世·

馮家的大娘子昨個夜裡去世了, 城裡如今都在議論這件事情,聽說是一杯毒酒灌到肚裡,沒一會人就沒氣了。

這些人不管心裡是如何想的, 麵上總是惋惜的, 心裡也難免有些悲涼。

這樣好看又出身富貴的女子,溫婉守禮,待人和善,誰能想到會落得如此下場呢。她合該安安穩穩地嫁做高門大婦,平安順心地度過一生, 年輕時丈夫疼寵珍愛, 年老了子孫繞膝頤養天年。

誰都是這麼想的。

馮家都沒發喪,暗地裡就把馮娘子安置了, 慌慌張張的,也不知是葬在了哪,總之沒叫外人知道。

旁人冷眼瞧著,不管從前同阿瑤有什麼不合意的,這會都像是和解了一般,都隱隱覺得這一家子冷血。

那樣鮮活的孩子, 也沒做錯什麼,何苦不留她一條命, 送去庵裡青燈古佛一輩子也是好的。

城外的桃花林裡到立了個衣冠塚,也不知是誰立起來的,總有些公子去哪送花, 倒也看著體麵。

就是京城裡仿佛一下就空了,趙家的嫡長子往日裡是個混不吝的,呼朋喚友招搖過市看著熱熱鬨鬨的,那馮娘子過世以後他就去了邊疆, 身邊的人也跟著散了,長安街上就難見成群結隊的郎君們了,一下冷清了許多。

馮家安靜了幾日,慢慢就鬨起來了,聽聞那家的大婦王氏瘋了。

終究是彆人的家世,旁人也隻知道其中一二,說是二房的陳氏回來了,她心念夫君,在邊疆找了十幾年,如今覺得遙遙無望便回來孝敬婆婆了。

這話騙騙外人還好,對於家裡人自然是瞞不住的。

老夫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覺得她回來了還能同陳家重歸於好,於馮家是有好處的,於是還待陳氏十分的和善。

馮清雅自然是更親近親娘的,王氏心裡隱隱失落,越發想念起阿瑤來。

她其實是不願意叫阿瑤喝毒酒的,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縱使有些小心思,也是盼著她好的。但是婆婆不知道同鎮南王打什麼交易,非要賜死阿瑤。

王氏是個耳根子軟的,慌裡慌張地也說不出反對的話,女郎喝下去的時候,她自己也是心如刀絞,卻是萬萬不敢攔的。

阿瑤哭著驚叫,眼淚大滴大滴地掉,渾身發著抖,胡亂地叫著娘親爹爹,最後軟軟地倒在地上,雙眼緊閉地死去了。

她的麵色驚恐又淒惶,叫王氏永生難忘。

她一個人跑回來,委屈又害怕,以為自己回了家就安全了。

可這裡都沒有人願意去抱抱她。

王氏過後就總是做夢,夢見阿瑤埋在冷冰冰的地下,或許有蟲子咬她,她就神色驚惶哭著叫娘親娘親,卻怎麼也躲不開。

那樣鮮活的女郎,皮膚白生生地總是溫熱的,握握她的手,滑膩溫軟,她就抿抿唇,害羞地笑一笑,烏溜溜的眼睛卻偷偷看著你,仿佛在期待著什麼。

王氏夜裡做夢,白日裡也開始恍惚。

阿瑤先前住過的院子,王氏總要去看一看,那美人榻是女郎躺過的,桌上還有看到一半的話本拿鎮紙壓著。

王氏看著看著就要落淚,沒多久身子就垮了,神誌也不太清醒。

鎮南王府倒是出乎意料的安靜,從頭到尾就沒有什麼動靜,鎮南王做事向來掃尾乾淨,沒人知道阿瑤是他一杯毒酒喂死的。

府上這幾日都沒有下人敢出大聲,老太監領著幾個下人守在世子的門外,下人端著托盤,老太監老淚縱橫的,哀哀地叫世子用些膳食。

沈意行沒有絕食的意思,他隻是確實沒什麼胃口,也不想見人罷了。

鎮南王也沒有隱瞞他的意思,他說這就是命,你自個沒本事,手裡沒東西,自然護不住自己想護的人。

沈焦永麵上總是帶著那種輕慢的笑,說他從來沒做錯什麼,你想要這個,自然就要舍棄那個,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

“你總是為了你母親的事情責怪我,若是你,你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沈焦永用一種看透了他的語氣,仿佛在叫他彆這樣裝模作樣了。

沈焦永說他們父子二人是一樣的人,“那個女郎死了,日後還會有更多的女郎,最重要的是握住手裡的權利,這才是永恒的東西。”

沈意行一個人離開了京城,他總是想證明自己與沈焦永不是一樣的人,可總是擺脫不了這個人的陰影,如今也能了結了。

他身無長物,就一個人,騎著馬,帶著那把沾了沈焦永喉頭血的劍和阿瑤的小釵,晃晃悠悠的,也不知道要去哪裡,總之從此不再有姓名。

過了不到半年,前朝餘孽扯起大旗攻占徐州,從徐州包抄京城,京城裡出了醜聞,鎮南王世子弑父後消失地無影無蹤,眼下正是群龍無首的時候,一盤散沙似地一打就散。

沒過多久,前朝顯樂太子的遺孤,李淮修就入主了京城。

他是個不講情麵的,比起醉生夢死的元帝更加鐵血,殺到徐州的時候就幾乎殺空了一座城,仿佛帶著一股子怨氣,把元帝當著千軍萬馬的麵五馬分屍,屍體丟入畜生院裡做吃食。

他手段太過老辣冷血,叫人見過就不寒而栗,被人暗地裡取了個諢名叫殺神。

後來進了京城。元帝留下的餘黨更是一個沒放過,妃子們通通賜死,子嗣一個不留,割了腦袋掛在午門,有些愚忠的大臣們挨個送上斷頭台。

那紅豔豔的血就是最好的鎮壓手段,京城裡有半個月都叫血氣罩著了,城裡都空了許多,滿朝文武至此噤若寒蟬沒一個有二心的,生怕這瘋子一樣的男人下一刻就砍到了自己頭上來。

京城裡有個格外引人注意的就是那馮家,不知是不是早年得罪過潛龍時的天子,一家子都沒個善終,男子午門處斬,女子衝作官妓,身上刺下罪奴二字,每日要在正午時分出來暴曬,叫京城裡所有的官宦人家都夾緊了尾巴。

天子暴虐,宮裡時不時就要死人,但是好在天氣好了起來,莊稼能種了,天子也不加重賦稅,百姓的日子還過得下去,這天下也算是安穩的,倒比元帝時還要太平一些。

宮裡,天子倒是不像旁人想象的那般聲色犬馬,他後宮裡也沒人,整日冷著臉批折子,不把身體當一回事,柳嬤嬤之類的都不敢出聲勸導。

自從李淮修屠了城,他頭疾頻頻發作,性子就愈加暴戾,身邊的人都不敢觸黴頭。

柳嬤嬤總是私底下抹眼淚,她不為李淮修殺的那些人傷心,就是心疼主子。

當年若是沒將那馮女郎送回京城,身邊好歹還有個知心人,不像如今,整日裡若是不論朝事,一句話不說都是有的。

這活的哪裡像個人。

李淮修覺得自己其實沒有那樣地想念阿瑤,他是個偏執的性子,若是想要什麼,就一定要拿到手,若是放棄了,就把私心斷的乾乾淨淨,從此再不去想。

但是,人總是有例外,李淮修知道自己屠了徐州城以後,就像是沾染了什麼臟東西一般越加暴戾,他無意去克製,心裡其實隱隱是有一些自毀心理的。

他起先不太明白,他什麼都完成了,父母的遺願,前朝的榮光,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不滿足的。

有一日,柳嬤嬤自作主張端了盤栗子糕在席麵上,李淮修沒說什麼,垂著眼睛吃了一個。

甜得發膩,有些難以下咽,他不愛吃這個味。

栗子糕被端到角落裡去,李淮修看著桌子對麵,不受控製地想起了故人。

有人是喜歡吃的,拿這個當飯吃,吃得臉頰鼓起來,粉白的麵上總是酡紅。

額上沁著汗,擦乾淨後就仰著烏溜溜的眸子看他,白生生的麵頰像是能掐出水,乖巧極了。

愛穿廣袖的衣裳,手腕細細的,抿抿唇有兩個小小的梨渦,總是有些害羞似地笑。有時候莫名其妙的,有時候又很可愛。

他說些調笑的話時會臉紅,垂著眼睛麵頰紅撲撲的那種紅,輕輕挨一下就軟軟地陷下去,帶著溫熱又滑膩的觸感,水紅的唇張一張,氣息就熱乎乎地拱在手裡。

李淮修不記無關緊要的事情,於是阿瑤抿唇時嘴角翹起的弧度他都難以忘記。

沒過幾年李淮修就身體不好了,他自己像是也不在意的樣子,他做皇帝,也不過是為了楊氏和身邊人的願望,叫他自己來看,世上沒有什麼值得留念的東西。他頻繁地咳血,會看著角落裡開始無緣無故地愣神。

又往後走了幾年,柳嬤嬤去世了,李戾去了封地,身邊的人都離開了,李淮修真的就是個孤家寡人了。

他一個人坐在大大的宮殿裡用膳,冬天的時候點著地暖,依舊有一種莫名的清冷。身邊都是新人,李淮修有時一抬頭,對上的都是冷漠的麵孔,他於是許久都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