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43章】內門弟子(2 / 2)

“我知道。”姬重瀾語氣很平靜,哪怕神力與生機一同流逝,她也沒有露出氣急敗壞的神情,“為了毀掉這把不聽話的刀,挑起內鬥不過是最簡單的計謀。但我很確定,他們當年什麼都沒有研究出來,就連你的出現,也隻是離間計的一部分。”

重溟城,本也不需要兩位神。所謂的“聖子”,不過是有人生出了異心,意圖創造另一位更好掌控的神。

“是啊,但是人就是這麼複雜的生靈,有人謙卑地崇拜神,祭祀神;有人狂妄地創造神,利用神;也有人……良心未泯,隱藏其中,隻為了探查渦流教的目的與陰謀。”姬既望抿了抿唇,“他們失常之前,將弑神的唯一契機交予了當時負責焚毀教義的呂叔,而後投火自焚。呂叔瞞下了此事,這三十年間,他與另外一部分海民並沒有放棄拯救同伴的期望,他們收集天下奇物,終於調配出弑神的毒。”

“荒唐。”姬重瀾皺了皺眉,“渦流教的東西,哪怕是沾染一絲半點都可能會被同化。他怎敢隱瞞?”

“因為那瓶毒藥,不是為了殺你。”姬既望深深地凝視著她,“是為了殺我。”

姬重瀾收渦流教聖子為嗣,封其為重溟少主。許多海民實際對此心懷不解,但姬重瀾在時,他們哪怕心中困惑,也不會去反對姬重瀾的決策。然而,呂赴壑親眼見過姬既望因為無法忍耐血腥而瘋狂的模樣,他心知異族天性便如大海,並不是以溫情與善意便能感化的事物。他為城主感到憂慮,他恐懼城主有朝一日會被自己的孩子背叛。所以,愛重城主的海民們以性命為注,籌謀了一個保護城主的後手。

“投火自焚的渦流教徒給出的不是彆物,而是我的胎液。針對渦流教造神時為我注入的胎液調配而出的毒藥,效果十分微弱,起效的條件也很苛刻。它賭的是一個微薄的希望,那便是在神還未徹底成神時,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姬既望看著姬重瀾崩潰瓦解的形體,神力源源不斷地被吸納進他的體內,他鬢角的鱗片沁出了血,可他卻無暇他顧,“宋從心說得對,你不該吃掉那具神胎的。”

呂赴壑以身為祭,並不僅僅隻是為了掩護姬既望,事實上,呂赴壑被姬重瀾吃掉也是他們早先定下的計劃的一環。

“你說他們都在你的身體裡重聚。”姬既望咬緊牙根,眼圈微紅,“他如你所願地奔赴大壑,你可歡喜?”

原來如此。姬重瀾心想,她有些遺憾,即便機關算儘,也總有顧慮不到的地方。因緣巧合之下漏算的人心,便是她犯下的第三個錯誤了。

神軀逐漸崩潰,海祇瀕死前溢散的力量將周遭的殘碎的建築碾作了齏粉,渦流還在不斷地擴散,到了這一步,已經無人能阻止歸墟的降臨了。

“你若要平複歸墟,便得成為神。”姬重瀾並不是輸不起的人,她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落敗的事實,“但是沒有那三十年的適應以及捶磨,即便你擁有氐人強大的體魄,也無法避免神力的汙染與身軀的異變。你會像我一樣,變成這般不人不鬼的樣子,為了一群並不接納你的人,值得嗎?”

姬既望沒有回答,他不停地汲取姬重瀾溢散的神力,不讓這份力量繼續擴散。但隨著神力的灌入,他的手臂與臉側也顯露出乾涸大地般龜裂的紋路,即便是強大的氐人,此時也不禁流露出幾分難捱的痛苦:“……那你又為何要這麼做?”把自己變成這種不人不鬼的樣子。

“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一場劫難。”隨著神力的流失,姬重瀾的身軀也逐漸冰冷。她已經無法抬手,像個真正的母親一樣給予自己的孩子一個擁抱,或是摸摸他的頭。她隻能傾身,借助最後一分氣力,在姬既望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冰冷的、祝福的吻。

“能阻止神的,唯有神。我曾經是這麼想的。”姬重瀾氣若遊絲地低笑,“但或許,你們能給我一個不一樣的答案吧。”

琉璃破碎之聲在耳畔邊響起,姬重瀾靠在姬既望的肩膀上,身軀逐漸化作透明,一點點地分崩離析,破碎成無數浮遊般深藍色的熒火。

“對不起,孩子。明明是無憂無慮的魚,卻偏又給了你一顆人類的心。”

“到頭來,卻是害你成了這世上最孤獨的生命。”

——在少年為自己編織的夢裡,他與子民一同來到深海,卻又始終踽踽獨行。

呂赴壑等人身受重傷,他撕碎了攔路的亡海者,不顧一切地往回趕時,麵對的卻是同伴的指責以及質疑;為了顧全大局,姬既望不得不以天賦與聲音操控他們的神智,強迫他們完成任務,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生命在恐懼與瘋狂中扭曲。

這支傷痕累累的隊伍最終來到姬重瀾的麵前,卻不過是直麵層層絕望之後再無天日的深淵與絕境。

信仰破碎的海民在淒厲的慟哭中化為了流淌血淚的怪物,最終葬身溫柔的大壑。

呂赴壑為少年掙取了一線生機,讓他取代了自己的母親,成為新的海祇。

沒有那擲地有聲、鏗鏘有力的話語,沒有那舊焰已熄、薪火仍傳的勇氣,沒有那首飛鳥見證的東海漁歌,也沒有三人齊心協力譜寫的頌曲。

隻有背井離鄉的海民與那暗無天日的海底,龐大如山的怪物用觸須卷著小小的海螺,吹著一首再不會有人回應的鯨歌。

——這便是海民與姬既望原本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