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第51章】掌教首席 機關算儘無悔棋……(2 / 2)

出口成章、才藻豔逸的文士,窮儘言語,最終卻隻是將萬般心緒彙聚成了這淺薄短小的三字。

“若當真如天子所言,太女之所為皆為禍國害民之舉,而今蒼天在上,先靈為鑒,是非對錯當以民意為天。”

“在下願以司命之儀,遞刀呈世,為吾主鳴冤。”

此話一出,祭台下當即嘩然,百姓們議論紛紛,交頭接耳。皇權爭鬥與朝堂政治對平民百姓來說其實十分遙遠,但方才將士念誦的檄文字字珠璣,許多政策也與百姓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稍加點撥便能明晰。百姓愚昧是因為他們沒有機會接受教育,但涉及自家的一畝三寸地,他們又比誰都精明。檄文中寫得清清楚楚,不少百姓聽完後都有醍醐灌頂之感,瞬間醒悟過來自己平日裡是如何被貴族“剝削”的。

謝秀衣是跟隨宣白鳳見過底層苦難的,她很清楚檄文要怎麼寫才能煽動民眾們的怒意。而她另一個陷阱則藏在檄文內各大世家不為人知的醜聞裡。這樣一來,注重自身利益的百姓會明白宣白鳳為他們做了什麼,世家貴族們卻隻會憤怒於自己的家醜被揭露了出去,錯以為謝秀衣是拿捏了他們的把柄意圖謀反,從而忽視了那些看似微末的東西。

至於賤民們的憤怒?哈?那點子三瓜兩棗,拿到手裡還不夠塞牙縫。更何況這些平日裡被如何踢打都不敢吭聲的牛馬不應該早就習慣了嗎?

被憤怒焚毀了理智的貴族們並沒有意識到,相同的境況之下,“一個人”與“許多人”是不一樣的。

一些平日裡不敢說的話、不敢做的事,放在一個利益共生的群體中便會化為澎湃的海浪,衝垮本就不算牢固的岸堤。

——“啪”,落入棋盤的又一枚棋。

於是,眾人便聽見,那坐在輪椅之上、弱不勝衣的女子抬了抬下巴,微笑著朝眾人示意。

“那麼,有人……想要持刀嗎?”

喧嘩嘈雜的人群瞬間安靜了下來,但這種安靜卻與先前不同,暗潮洶湧之中,就連吐息都變得逼仄而又壓抑。

祭台上的女子纖細瘦弱、精致美麗,那種絲綢錦緞與金蓴玉粒嬌養出來的儀態氣度,讓整日與黃土打交道的平民不敢接近。彆說走上祭台持刀傷人了,往常平民百姓見到貴族都要俯身行禮。即便有人對這琉璃般脆弱的貴族女子懷有惡心,但也隻敢在心裡悄悄臆想一下,要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行凶是萬萬不敢的。且不說拿起司命刀就要承擔起傷人的因果,看那守衛在祭壇四周的將士,誰敢保證不會被秋後算賬呢?

於是,場麵便這樣一點點地冷了下去。

……

這個女人是瘋了嗎?站在人群中的沈如如看著祭壇,神情略顯不耐。

沈如如出身商賈之家,雖不算大富大貴,但也不愁吃穿,不必下地耕田,甚至還能讀書識字。那篇檄文中闡述的貴族世家的貪婪吃相確實讓沈如如心生震撼與憤懣,但也僅此而已了。

沈如如的家族既不屬於被剝削得最慘的底層階級,也無法躋身宴席分肉的上層階級。雖然讀書明理讓她了解了世俗的黑暗,可要讓她為世道做些什麼、改變什麼,她也隻是有心無力。她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那些連自己的生活都顧及不來的平民百姓呢?

沈如如覺得,“司命刀之儀”本身就是一個貴族用來作秀的笑話。

直到,一名衣衫稍顯落拓但也能一眼窺出並非平民的青年男子瑟縮著走上祭台,站在那名女子的對立麵上。

那個瞬間,沈如如覺得那些將士們的目光都能把那男子當場看殺。

“……文常侯,不,應該是‘謝軍師’。”萬眾矚目之下,那落魄的青年士子咽了一口唾沫,卻還是木樁一樣僵硬地站立著,口氣很衝地道,“我聽那些軍中將士們是這般稱呼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不,你、你大概已經不記得我這種無名小卒了。但、但我還是想說——”

青年士子深吸了一口氣:“我是扶台縣曲安周氏之子,你可能不記得,我父親乃扶台縣縣令周平……”

“我記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士子話音未落,女子便輕輕一笑,“扶台縣曲安周氏,縣令周平徐,天載亥巳九五年,因勾結外道致數人傷亡而被圍剿。周平徐之三子皆在外遊學,其中一人進京趕考。太女仁慈,查明其子未參與此事,僅剝奪其子官身,並未累及無辜之人。”

沈如如心尖一麻,她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當女子輕描淡寫地將過往舊事平鋪直敘之時,那具過分瘦弱單薄的身軀忽而氣勢逼人。

然而很顯然,女子的話語激怒了那名青年士子。

“……說什麼勾結外道。”青年士子垂著頭,以險些將後牙槽咬碎的力度,自牙縫間擠出憤恨之語,“吾父一生清廉,品行端正,十裡八鄉都備受敬愛……他因為操持政務累病了自己,當時幾乎病入膏肓,藥石無醫。是一遊方道士途經曲安為吾父開了一個偏方……隻是這樣而已,隻是這樣而已啊!吾父沒有勾結外道!謝軍師你口中仁慈的君主不顧眾多百姓的求情勸阻誅殺吾父,強行將縣令換成自己麾下的官員!”

“敢問郡候,吾父究竟是因勾結外道而誅還是擋了爾等前路的欲加之罪?一生功績與萬民上書也求不得一個寬恕,這難道不算辜負民意嗎?!”

青年士子憤怒地嘶吼,然而,被他這般質問的女子卻容色淡淡,眼神無波無瀾。

“你說的‘偏方’便是取處子與男童之血煉成丸藥,連服半年而不停歇,對否?”女子偏了偏頭,似是在回想這樁案件,“你既是讀書人,便應當知曉聽人言不可斷章取義。‘勾結外道’後頭還有‘致數人傷亡’,你怎就略過不提?”

“那、那是百姓們自願的啊!”青年士子激動得麵色漲紅,猛一揮手,“鄉親們都說若是父親卸任,換上來的縣令未必清廉,所以才——”

“我知道。”女子微微頷首,她好似過目不忘一般背出了士子口中提及的“萬民書”,冷靜道,“萬民書寫得很清楚,太女也帶人跑遍了各個村落,被獻上的女子與孩童的確都是‘自願’的。更何況當時太女救出的女子雖然骨瘦嶙峋但確實還有一口氣在,她也承認,自己是自願的。”

青年士子聽她這麼說,卻不知為何露出了一絲恐懼的神色:“所、所以這……”

“但是,如果你有掛心扶台縣的安危,那你應當知道,太女在那之後又陸陸續續查抄了三族,分彆是曲安王氏、許氏與羅氏。”女子平靜回望,“其中,王氏家中起出了十數具沒有血肉的白骨,許氏羅氏次之。他們準備得可比你們充分得多,不僅給了死者家屬安家費與喪葬費,甚至還出示了賣身契與‘自願書’。托縣令的福,官府竟然還敢在上頭蓋章。所以當初官印是怎麼落的,他們的人頭就是怎麼落的。”

她的言辭是如此平靜,與嚴酷。

“饑荒易子而食,菜人二兩銀子。爾等輕賤平民,甚至平民也輕賤自己。可太女想將跪在地上的鬼魂扶起,想將鬼魂重新變成人,這有錯嗎?”

她重複:“有錯嗎?”

沈如如雙手捂著嘴,屏息凝神,不敢出聲。

噤若寒蟬的死寂中,沈如如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鼓噪的血肉在胸腔內跳動。那是何等微弱的聲響?可恍惚間,卻又仿佛震耳欲聾。

不知過了多久,在眾人逐漸異樣的注視下,青年士子似是站不住了,他咬牙,冷汗津津且語無倫次地道:“或、或許誠如你所說,家父有錯。但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過。而殺父之仇,自當報之。為敬孝道……對、對否?”

對個屁!沈如如幾乎忍不住要跳起來破口大罵,周圍突然爆出了仿佛她心音一般的噓聲。

在眾人壓抑的謾罵中,青年士子越發難堪,幾乎抬不起頭。然而那坐在輪椅上的女子卻毫不慌張,反而微微一笑:“當然,畢竟你也是民眾。”

捧著木匣的將士緊咬牙根,唇線緊繃,但在女子的眼神示意下,他還是忍怒捧著木匣走向了那名渾身如有蟻嗜的青年士子。

“請吧。”她道。

……

——“啪”。

謝秀衣眼角的餘光擦過青年士子,與跟士子一同前來的中年婦女對上了視線。

那名站在人群最前方的婦女在她看過來的瞬間,一手覆心,微微欠身,朝她行了一禮。

落子,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