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第49章】拂雪道君 有與有無與無有……(1 / 2)

對於江央而言, 一切都恍如隔世。

前塵香不愧是前塵香,當他“憶起前塵”之時,江央今生所在意的一切都變得單調淺薄, 反而是曾經的執念越發深刻入骨。那些對於他人而言早已遠去的往事, 對於江央而言卻是曆曆在目,鮮明得仿佛是昨天才剛剛發生的事。

江央記得自己乘坐在華貴的軟轎上, 朝著那身負枷鎖、赤足踏在雪地上的少女伸出了手。她仰頭看著他, 用一雙仿佛被霜雪洗滌過的眼睛。

看見那雙眼睛的瞬間,江央也看見了那雙冰湖明鏡般的眼眸映照出的自己。他不明白,他是形如傀儡、無神可奉的神子,眼前這個女孩才是能聆聽神音、被神眷顧的神子, 她才應該身穿錦衣華服坐在高高的轎子上俯瞰眾生, 而不是淪落至此。

江央從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識到, 他與諸多祭司的所作所為是在瀆神。

人究竟能為自己的信仰付出什麼?被世人讚頌為人間活佛、擁有最虔誠信仰的神子朝女孩伸出了手, 稍一用力便將女孩拉上了轎子。他不顧周圍麵色驚變出聲阻止的祭司,不顧女孩身上的臟汙與塵土與自己的衣飾格格不入,他隻是用自己焚香禮佛的手擁抱了那個瘦弱的孩子。

“卓瑪啊, 請寬恕你無所作為的信徒。”

該說江央任性還是狂妄呢?

本該用於淨手的聖水被用來擦洗女孩臉上的塵垢,本該用來破開肚腹的利刃被用來裁剪虯結的亂發,本該由神子親手主持的祭祀變成了鬨劇一出。江央放跑了作為祭品的活女神, 在僅有神子才能蒞臨的祭壇上給女孩編了一晚上的辮子。

在那之後, 拉則“自由”了。

江央祓除了拉則身上用於掌控行蹤、製止她逃離的咒術,為她換上新衣服, 贈予她食物。他告訴拉則若是祭司要抓她,便朝神殿裡去,因為他們不敢進入神殿,隻敢在外圍的醒思台前徘徊。他與拉則立下了相見的暗號與約定, 兩人總會在深夜時分相見,因為被蟄寄生的祭司根本無力阻止。他們會一起坐在神座前的轎子上、寺院雪鬆旁的台階上,頭碰著頭地湊在一起,像兩隻互相依偎的雪兔。

“您不能這麼做!您讓她眷戀人間,她便不會再願意回歸神國!”拚死諫言的祭司被摁倒在地上,匍匐跪地依舊在撕心裂肺地呐喊。在他們看來,本該庇佑他們的神子已被邪祟所染的活女神蠱惑,而不再以苦行遏製邪性的活女神將會被五濁垢染,不夠純潔的靈魂將無法回歸神國。

那便不回吧,就這樣一直一直在他身邊。不是作為活女神與神子,而是妹妹與哥哥。

“神子,您可有想過後果?”外表年輕的主祭看著他,悲哀幾乎要從那雙渾濁的老眼中溢出,“一人的性命,真的比整個村寨的人更重要嗎?”

前任神子曾經告訴過江央,若是覺得罪惡,便多看看人們幸福的樣子。但比起那些活在虛妄中的人們的笑臉,江央更喜歡拉則穿上顏色鮮亮的衣服,辮子中編入漂亮的花兒。他看著啞巴似的不愛開口的女孩,會摸著她的額發一遍遍地誇她:“拉則像仙女一樣。”

“我會帶你走出雪山。”

那是江央未能實現的承諾。

災厄降臨之日,江央備足了盤纏與食物,對一隊商隊中的好心娘子下了暗示。這支商隊會離開雪山,他們會經過烏巴拉花海,洗去與烏巴拉寨相關的記憶。在他的暗示中,那好心的娘子會將拉則當成自己的女兒,她會將她帶離雪山,會帶她去看雪山之外的紅塵是何等瑰麗的樣子。

哪怕在外人的口中,塵世眾生皆苦。但至少,他們都是真實地活著。

而江央呢?江央坐在屍傀肩上朝著大山走去,活女神的血可以撫慰龍神,神子的血自然也可以。他這麼做不是為了任何人、任何事,他隻是以這些年得到寨民供奉的“神子”身份給這個塵世一個交代。但這並不意味著江央認同先祖與祭司的做法,他的信仰告訴他,那是不義之事。

而以不義開始的事,隻能以罪惡來使其鞏固。

年幼的男孩捧起一捧雪,胡亂地塗抹在臉上。涼刺刺的冰寒,卻讓他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起來。在走向雪山的那條舍生之路上,江央思考了許多,他知道烏巴拉寨承載的罪惡,也知道村寨中並非沒有虔信徒能夠清醒地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乃罪惡之事。但人們懺悔、自愧,卻已沒有回頭路可以選擇。大錯已成,一錯再錯,有些人犯罪甚至不是為了自己能得以解脫,而是因為所愛之人在受苦。

這樣的“詛咒”究竟何時才能走到儘頭,讓罪孽得以償還、得以寬恕?這世間是否有一場吞沒毀滅一切的雪,讓這一段不和諧的旋律戛然而止?

江央安靜地坐在轉經廊的台階之上,俊秀的麵容在微弱的燭光中明明滅滅。屍傀佇立在江央的身後,如同守護風雪的群山。雪白的袈裟迤邐及地,幾乎要在昏暗的夜色中生出珠玉的光來。寒風拂過山巔,送來飄蕩的雪絮,它搖曳著枝椏上的鈴鐺,發出陣陣空靈悠遠的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