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 【第52章】拂雪道君 她持鈴步出銅門……(2 / 2)

黑影自覺得這話已經是自己做出的天大的讓步了,誰知原本還靠在牆上和他說著車軲轆話的青年突然抹了一把臉,竟是不顧傷勢地站了起來。

青年身形修長,挺拔俊秀,即便傷重也自有一股落魄王孫般的風骨氣度。不知道他身份的人絕不會想到眼前之人竟是刀口舔血的殺手,隻會疑心他是流落在外的某國皇子。但就是這麼一個風姿俊逸的青年人,在黑影看來卻是說不出的麵目可憎。

“……還是開打吧。”本來還想拖延時間的蘭因手腕一轉,一柄小臂長的窄細銀刀便落入了青年的掌中。

青年仿佛什麼都沒說,但又仿佛什麼都已經說儘了。自鳴得意的黑影哪裡還會反應不過來青年根本就不打算跟他談條件,先前的附和都不過是拖延時間的敷衍之舉罷了。蠢蠢欲動的陰影再次歸於平靜,然而這次卻是風雨欲來前驚雷的爆鳴。

“好好好。”黑影怒極反笑,“本座倒要看看,你小子的命是不是和你這張嘴一樣硬!”

轟隆一聲巨響,穹頂傳來石磚坍塌的聲音,沙塵紛紛揚揚,上方漏下來的燭光照亮了昏暗的視野,也照亮了那龐大猙獰的肉山。被強行切裂空間帶到此地的肉蜘蛛摔得昏頭轉向,但祂血色的眼瞳依舊鎖定了蘭因身上的血香,肉山上那一張張蠕動的人臉也發出了竭嘶底裡的嘶喊。

尖銳鋒利的肢節破空而來,揚起的利風幾乎要將人隔空切裂成兩半。蘭因縱身而起,人卻突然違反常理地在空中倒轉朝後方掠去。他輕盈靈巧地落在了牆上,像壁虎一般攀附於穹頂。但下一秒,蘭因的落腳點便被一道剛勁的劍風斬破,他不得不在空中狼狽閃躲,像隻扯著蛛絲、倒掛在穹頂的鬼蛛。卻原來蘭因是用鐵絲來幫助自己在空中借力轉向,但這點伎倆自然是被陰影中的人看穿了。

那人不敢下死手害他性命、觸發劍符,但給他添堵讓他被肉蜘蛛所殺還是遊刃有餘的。等到肉蜘蛛耗儘了蘭因手中的劍符,他便會成為案板上的魚肉。在絕對的力量麵前,青年的小伎倆也不過是徒勞無用的掙紮罷了。

從空中墜落的青年並不慌亂,勁瘦的腰肢向下一折,宛如舞者旋身起舞般朝下方斬出了淒美哀豔的刀光。

意圖蠶食神賜血脈的肉人們伸出的手臂如紅芍的花瓣兒般綻裂,這世上最溫柔的刀尖吻上了他們的頸項。他險險落入屍山肉海之中,可那些伸出的手臂尚未能抓住他的衣角,他腳尖便如同蜻蜓點水般輕輕一落,人便再次輕飄飄地倒退飛起,仿佛沒有絲毫的重量。

咦?黑影看著青年的刀術與身法,倒是有點理解為何這人能得到拂雪道君的另眼相看了。眼前的青年年紀輕輕,一身武學卻已臻化境,隱有入道之相。須知在上清界中,許多修士都擁有漫長的壽命,但仍有不少人因此而對修行心生怠惰,於武學之道上更無絲毫進展。一部分人信奉勤學苦練,讓漫長的光陰堆砌出經驗和技巧,堅信著“勤能補拙”;另一部分人則仰仗前人的經驗,追求上品的仙術秘籍,模仿著彆人的武道。

但眼前之人雖是壽數不過百年的凡人,但卻在年輕力壯的年歲中走出了獨屬於自己的道。

“可惜。”黑影心中被冒犯的慍怒逐漸淡去,他承認對方是一隻有實力的螻蟻,“若生有靈根,你或許會是上清界割據一方的大能吧……”

黑影自言自語的感慨並沒有被當事人聽到,蘭因依舊提轉騰挪地閃避著肉蜘蛛的攻擊,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跡。這隻肉蜘蛛的棘手之處在於祂不死不滅,即便被切裂成無數的碎片,最後那些屍體依舊會再度黏合為一體。除強攻以外,本身也並無弱點可言。黑影意圖借助這隻被困於佛掌中的怪物消磨損耗蘭因手中的劍符,可謂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該怎麼做呢?蘭因冷靜地思考著,斬出的刀光迷離如夢。屢屢不中的肉蜘蛛也對這飄來飛去的獵物失去了耐性,祂開始在殿中胡亂地衝撞。原先被黑影擊潰了一角的穹頂窸窸窣窣地落下了更多的沙土與碎石,肉蜘蛛的軀體太過龐大,橫行肆意時難免會傷及無辜。

不好。正要逃離肉蜘蛛斬擊範圍的蘭因突然折返,一把抄起角落中的阿金。轟然砸落的巨大節肢掀起漫漫沙塵,雖然蘭因無礙,但終究還是被那藏在暗處的黑影發現了阿金這個薄弱之處。

“善良會讓人變得愚昧而又軟弱。”黑影不屑地嗤笑,“為了討那個女人的歡心,你真是做了一個並不明智的選擇。”

在黑影看來,蘭因根本就不應該折返回去救人,那個寨民不過是將死之人,即便他葬身於此,青年也可說自己自顧不暇,根本不會有人怪罪於他。但他偏偏轉身去救人,在需要他全神貫注、嚴陣以待的敵人麵前暴露出了可供攻殲的命門。

“你本是殺人如麻、刀口舔血的枉法之輩吧?不過是同行一段時日,她竟然便已讓你生出這般軟弱的血肉了嗎?”打坐調息的黑影也已恢複了些許,他決心出手,結束這場荒謬的戰鬥,“果然,那人根本就不明白,行走於長生大道的人如何能像抱團群聚的羔羊般軟弱無能?若不允殺生,這世上的仇怨何解?若不允掠奪,族群強者如何超脫而出?弱肉強食,乃天理也!非要修士遵守荒謬的道德法則,那本就是錯的!”

黑影遠遠抬手猛然一指,幾近滯空的蘭因便覺得周圍的空間被看不見的枷鎖定住了。他無法動彈,隻能從空中隕落。

腳底的屍山肉海蠕動口器,張開一張血盆大口便要將兩人吞沒。蘭因看到了怪物的“舌”,那“舌頭”的頂部竟然是一個女人的身軀,下半則是連接著底部、長滿肉瘤的肌腱與血肉。這隻“大肉蜘蛛”平日裡恐怕便是以舌尖之上的女人作為捕獲獵物的誘餌。

蘭因一手抱著阿金,一手握緊自己的刀,就在他即將斬落這根怪舌之時,一直虛弱昏迷的阿金竟然醒了。

蘇醒的阿金根本還來不及反應究竟發生了什麼,肉蜘蛛傾吐的“怪舌”便與他四目相對了。

“……倫珠。”阿金無意識地呢喃著,隨即,他仿佛十數年來的大夢初醒,“倫珠!”

阿金突然掙開蘭因,不管不顧地朝那“怪舌”撲去。他在那一瞬間中爆發出難以想象的巨力,竟讓蘭因抓不住他。

已經墮化為魔物的女子伸出尖利的十指,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柔荑瘋狂地朝上方抓去;枯朽衰老如同一段灰木的男人早已不複年輕時的俊美,他伸出雙臂,仿佛要與彆離已久的妻子相擁。

阿金擁抱住“妻子”的瞬間,女人的利爪也洞穿了他的心。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蘭因有一瞬的愣怔,他看見男人的屍體死死地環抱著自己的妻子,女人的手卻穿破他的胸膛,頭顱枕在男子的肩膀上,狼吞虎咽地吞吃著他的心。看著那猙獰且早已失去人性的怪物,蘭因握刀的手緊了又緊,卻終究還是沒能斬出那一刀。

下一瞬,天旋地轉,咽喉傳來劇烈的疼痛,蘭因被人擒住喉嚨用力地摜倒在地。

緊攥著玉簡的手被頃刻拗斷,手中緊握的銀刀反過來捅入了他的胸口。玉簡落在地上,發出“啪”的聲音。

蘭因嘔出一口血水,身上的黑衣被緩緩沁出的血液染得深沉。神賜之血緩緩流出,一點點地滋潤了蘭因身下紋刻著奇異紋路的磚石。

形如肉蜘蛛般的怪物因為血香而焦躁不安地蠕動著,但祂卻隻是原地徘徊甩動,發出嘔吐的聲音。

倒在地上的蘭因依舊平靜,他注視著黑影的麵容,手中仍舊緊握著捅入自己胸腔的刀刃。大蓬大蓬的血水從他的口中湧出,他宛如被送上祭壇的羔羊,鮮血滋潤了身下的十方土地。

“說。”黑影的麵容被一層濃霧所籠罩,“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否則我殺了你,再去殺了江央,讓那個女人永遠困在神殿中也不錯。”

仰倒的蘭因扯了扯嘴角,因為胸腔被開了一個洞,本就喑啞的嗓音更是如同拉風箱般模糊不清。

“……你,已經……做到了。”

“什麼?”

蘭因閉上了眼睛,開啟那扇禁忌的門扉,神賜血脈的後人必須在外。而這門扉一旦閉合,十年內便無法再次開啟。

若要違反這個規定,便必須要付出代價,那便是讓那閉合門扉的神賜血脈後人以一身血液為祭,方可打破十年之期,再次開啟禁忌之門。這項規定是為了避免神賜血脈背離神女的訓誡、生出害人之心,若“閉門”是錯,那便令其後人以命償還此等報業。

蘭因的血液淌入地麵的血槽,逐漸蔓延流淌,構成一個奇詭的紋路。

機關運轉的吱嘎聲在耳畔響起,黑影猛然回頭,卻見閉合的銅門緩緩洞開。但他卻並不覺得驚喜,反而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如你所願。”被他卡住咽喉的青年嗓音嘶啞,他已經聽見了隆冬風雪漸近的聲音,“這便是你想要的秘密。”

冷白的冰霧自銅門內逸散,冰雪結凍凝冰的喀喀聲不絕於耳,寒霜幾乎凍結了周遭。

在這幾乎要將人靈魂都冰封起來的寒意中,一道頎長的身影自銅門中緩步而出,她一手持劍,一手則托舉著一朵靈光湛湛的蓮花。

她所過之處,冰雪如拱衛般環繞她身周飛舞。時隔百年,她站在那裡,便如同那位古老高潔的神明再臨人間。她背負著眾生的因果,承載著無人知曉的使命,誓要斬滅世間一切惡業,斷除人間一切邪行。

“鈴”——她持鈴步出銅門,手中的蓮花發出了純美空靈、洗滌靈魂的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