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拂雪道君(1 / 2)

狼狽奔逃之時,或許是出於自己不夠謹慎以至淪落於此的悔意,又或是怨懟蒼天不公的憤恨,玄中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玄中,曾經無極道門的內門弟子,同輩之中的佼佼者。他也算天資絕俗,少年成名,性情乖戾,有過許多朋友,也有過許多仇人。他一百三十五歲成就金丹,意氣風發,淩雲壯誌。在長老們詢問他希望留在宗門內繼續深造,還是邁向九州獨闖天下之時,玄中選擇了後者。

在上清界中,金丹期修士已被允許獨掌一派,背靠無極道門這座大山,玄中道人接手了遠在陌州的蒼厥門。最開始,他躊躇滿誌,一心想著培養自己的班底,對宗門也稱得上親力親為、殫精竭慮。但很快,殘酷的現實便予以了玄中沉重的打擊,神舟疆域廣袤無垠,區區金丹期修士,在上清界中根本算不上什麼。

玄中年少時,是崇拜敬慕過明塵掌教的。

他直至今日都還記得,自己還是無極道門弟子時在內門初次拜見明塵掌教的景象。那時的玄中眼高於頂,除修為境界高於自己的人外誰都看不上,師長苦口婆心地教導他不能以單純的修為高低將人作二六九等。玄中麵上應是,心裡卻始終不以為然。

他邁過門檻,朝著山門走去之時,耳邊聽著師弟師妹們嘰嘰喳喳的叫喚,說是各大門派因何事登上了九宸山,試圖向明塵掌教討要一個說法。玄中心中不屑地嗤笑,抬頭時卻見一道人影自遠處走來。那人出現之時,周遭一切人聲與景致都淪為了陪襯。那些平日裡仙風道骨、高高在上的各派精銳圍在他身旁,紛紛擾擾的聲音卻不入那人之耳。他熟視無睹,從所有人麵前走過,不為任何人停步滯足。

那強大而又傲然的姿態看得人目眩神迷,明塵掌教似光,而其他人都不過是循光而生的浮土。

明塵掌教對少年時的他來說,就如同青雲之上的道標、指引前方的明燈。

“我將來想成為明塵掌教那樣的人!”

他說出這般話時,向來苦著一張臉看他的師長便會舒展眉目,露出“孺子可教”的神色。師長大抵是覺得他是想要成為明塵上仙那般照拂四方、救度蒼生之人,但玄中知道不是,他是想要成為明塵掌教那樣高高在上、將所有人踩在腳底下的至高者。

玄中生性慕強,覺得人生在世便應當似明塵掌教般淩於眾生之上;玄中傲慢自負,認定自己遲早能達到明塵掌教所在的高度。

可他忘了,他將弱者視作塵土,彆人自然也能將他視作塵土。

一次魔患事件中,行事過於激進衝動的玄中落敗於魔修之手,在勝者的冷嘲熱諷之中,他因為明塵掌教的威名才從忌憚無極道門的魔修手中留下了一條命來。但魔修依舊將他打得半死,甚至挖斷了他的筋脈。雖然不至於讓他成為廢人,但玄中無法忘記那種銘心刻骨的疼痛以及屈辱。

他變得急躁,變得易怒,他急於求成,渴望飛升。他掠奪宗門的資源用在自己的身上,對至高者的崇拜與敬慕也變成了憎恨與嫉妒。

“天道殘酷如斯,不爭不搶,何能登仙?!”

玄中看見了那時的自己憤恨扭曲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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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於長生大道的人如何能像抱團群聚的羔羊般軟弱?若不允殺生,這世上仇怨何解?若不允掠奪,強者如何超脫而出?這世間唯一顛不破變不得的大道就是弱肉強食,非要族群遵循規則而生,那根本就是大錯特錯!”

發現自己走火入魔之時,玄中最先感受到的是恐懼,他四處尋找靈丹妙藥,拚命為自己的異況描補。喊著“踏破規則”的人卻沒有在規則外自力更生的勇氣,他咒罵上蒼不公,焦慮於大道將毀,崩潰於墮仙入魔後可能出現的畸變。他恐懼著,憎恨著,怨憤著……然後,有人找到了他。

“我們為何非要遵循明塵的道理不可?”那人循循善誘,這般問他,“隻要我們的靈魂不變,血肉不過是苦弱的累贅,即便舍棄這具軀殼,也沒有什麼不好,不是嗎?”

是啊,既然要與天道爭命,又何必介懷手段以及方式?玄中看見自己在笑,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與絕望終究還是被狂喜與貪婪替代。他相信,隻要他有朝一日成為至高者,他也能像明塵上仙一樣責令世人遵守他的道義,為天下定下“規則”。隻要他足夠強大,誰敢非議他的對錯?

內心已然扭曲,玄中卻又很快給自己披上了一層皮。“仁義道德”可是好物,既能為自己鍍上一層金身,稍加打磨又能成為無往不利的銳器。

從最初恐懼墮入魔道、不想經曆肢體的變異,到後來坦然接受血肉的畸變,將換骨換皮視作尋常,這個轉變究竟需要多久?

沒有想象中的漫長,也沒有他人預料中的短暫,隻是不知不覺、驀然回首之間,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能放棄自己為人時的所有,坦然無比地接受自己變成“怪物”的事實了。軀殼壞了,換一個就好;資質不好,換一個就好……隻要祂的骨頭還在,隻要祂的骨頭還在,他就——

“誰的骨頭?”

一個清淡平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宛如一道雷霆直擊玄中的識海,刹那間掀起驚濤駭浪。

玄中不敢抬頭,他發現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隔著一張桌案,玄中能感覺到自己身旁也有一人落座,但他卻不敢偏頭去看。他手肘支在兩膝上,瞳孔不停地收縮、放大,捂在臉上的手不停地顫抖,然後是肩膀,脊椎……他渾身都克製不住地顫抖,並且幅度越來越大。

渾渾噩噩之中,玄中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響,身旁的人仿佛在翻閱案宗或是卷軸。他沒有開口說話,似是體貼地給予玄中接受現實的餘地。兩人便這般無言地靜坐,那人翻閱書卷的聲音沒有聽過,但每隔十數息才響起的一聲紙張的脆響,卻讓凝固逼仄的空氣越發沉入絕境。

不知過了多久,玄中停止了顫抖。他緩緩抬頭,看向自己的正前方,這是一間籠罩在稀薄天光中的靜室,一張桌子,兩張椅子,正對麵的灰白牆麵上掛著被裝裱起來的“無極”二字,除此之外,這裡什麼都沒有。

“……”最終,不堪忍

受這種寂靜、潰敗下來的人是玄中,他嗓音嘶啞道,“為、為什麼?”

“嗯?”那人溫和地反問。

“為什麼,明明、明明拂雪也違背了您的‘規矩’,不將道德倫理放在眼裡。為什麼您能袒護她,包容她,卻不能容忍我們這些自私自利之人的存在呢?”

“玄中,我從來沒有不允許自私自利之人存在。人世間,萬事萬物皆有相對之理,正邪善惡,是非對錯,一如陰陽兩儀。”那人語氣平和地述說著,“‘人’之一字,本就是相對的兩筆互相支撐。有人為名而死,有人為利而死,有人為義而死,在我看來,這二者間並無不同。”

玄中呼吸逐漸粗重,他胸腔劇烈起伏,話語透著深深的崩潰以及壓抑:“那為何,那究竟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