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應該這樣煩躁的,據謝韶筠對池漪的了解,池漪即使有很嚴重的心理疾病,會出現輕生傾向,但絕對不會選擇在今晚。
因為池漪骨子裡擁有的自律與她待人接物有始有終是等同的。
海米沒有出售前,邏輯分析,池漪輕生概率會極低。
謝韶筠不太想承認,她剛才被餐廳內父女兩人神色凝重的陣仗,感染到了。
所以熟悉的暈眩感再次發生時,謝韶筠沒有像往常那樣排斥。
她沒有去想自己會不會變成衛生紙、肥皂盒等各種令她厭煩的東西。
腦海裡也沒有再去劃拉可能碰到的人員名單,謝韶筠隻是感到一點前所未有的焦躁。
大概是這陣煩躁所致,這一回靈魂拉扯出身體後,她沒有落地的實感,從這一陣天旋地轉暈眩感中結束後。
謝韶筠不著痕跡開始打量四周。
她目前身處在一家奢侈品專賣店裡,目之所及視野與平時作為人類時是一樣的。
所以可以很清晰的看見店內陳設的商品,謝韶筠感到一點怪異,不過很快她便察覺到怪異的原因。
她的視野,不是附於物體上的狹窄,變得開闊。
商場燈光的亮度,晃到謝韶筠眼睛。
她把目光挪開,旁邊豎立了一架等身鏡,落地式,鏡子就在眼前,謝韶筠下意識湊近去打量自己目前的形態。
看第一眼時,以為是光線刺激的緣故,沒有在鏡麵裡看到實物。
她眨了下眼睛,朝鑲嵌金邊的等身鏡近一點的位置站定,重新看了一遍,還是什麼也沒有。
有人在身側說話,身後的人徑直朝謝韶筠走過來,不閃不避直愣愣撞上她,隨後謝韶筠看見對方穿過自己的身體,站到鏡子麵前。
這一回,鏡子裡出現了畫麵,是一位手指很長,身高約一米六二,臉蛋保養姣好的中年貴婦人。
她往左轉了轉,抬步往右轉了轉,似乎對身上這件深綠色旗袍,以及草黃披肩搭配,非常滿意。
與此同時鏡麵裡,出現了中年女人各種動作以及麵部表情。
謝韶筠盯著看了好幾眼,卻沒有發現女人身旁的自己,如果靈魂有表情的話,此刻謝韶筠應該已經皺眉了。
她沒有附體在任何一個物品上,而是成了真正的靈魂狀態。
正在謝韶筠出神之際,試衣服的貴太開口了,她衝不遠處坐在圓形組合沙發上,正處理工作的女兒問:“池漪,好看嗎?”
謝韶筠愕然,下意識抬眼。
看見池漪從容地合上電腦,站起身。
把鱷魚包裡一張粉金色的卡片,交給導購員,又同對方叮囑幾句,她走過來,穿過謝韶筠的身體,站定在貴太太麵前叫了一聲:“母親。”
貴婦的身份在謝韶筠這裡立即有了解答,這位是池漪沒有帶她見過家長的那位母親—池太太。
上一回通話,還停留在謝韶筠死前。
池太太叫謝韶筠離開她的女兒,但是池太太采用了電視劇的橋段,卻沒有想到支付報酬,謝韶筠不耐煩懟了她。
應當是把她得罪了。
謝韶筠如是想,因為過去的事情在謝韶筠這裡不算好事,所以連帶著眼前的貴婦,謝韶筠也不怎麼待見。
她想往外走,發現走不出池漪十米之外的距離,隻好坐在旁邊的沙發上。
池漪走到母親麵前,沒有對她母親身上的衣服做出任何評價,她在除謝韶筠以外的人麵前,言語屬實不算豐富。
這一點在與池太太交談中很輕易能看出來。
池太太說,兩年沒看見她了,想跟她一起吃頓晚飯。
池漪拒絕了她,因為她需要趕往南城的航班。
“這麼趕啊。”池太太臉上笑容收斂了一些,她又跟池漪扯了些彆的話題。
比如北城誰家的老大剛結婚,對象家世怎樣。還比如前不久芭莎慈善晚宴,池父花一百萬拍下一副叫做《死亡》的油畫,池太太說她其實有些看不懂那種畫作,希望有空池漪回去給她講講。
池漪答:“我不懂藝術。”
池太太便無話可說了。
兩人結完賬,走出奢侈品專賣店後。
池太太側臉去看臉頰清瘦的女兒,她問池漪來北城為什麼不回家。
池漪說:“家裡規矩太多了,父親還好吧。”
這話叫池太太停頓了一下,深吸口氣,盯著地麵濕滑的油柏路,慢慢開口說:“是兩年前媽媽擅自令她離開你那一通電話,叫你不高興了嗎。”
池漪沒有接話,外麵下著毛毛細雨,手邊隻有一把雨傘,撐起來,池漪把它遞給池太太,自己走到雨裡。
謝韶筠從身後看到,池太太接傘那一刻,手背快挨到池漪了,池漪避開與母親手背相觸。
這樣的反應叫池太太表情變得痛苦,她有好幾次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呆呆地盯著越來越沉默孤僻的池漪。
直到兩人走到對麵,乘坐不遠處商場電梯到地下車庫。
電梯裡,池太太鼓足勇氣對池漪說:“漪漪,有空回來看看我與你爸爸,以後如果遇到合適的人,無論誰都可以帶回家見見。”
池漪回頭,責備的看了眼池太太:“不會再有彆人了。”
電梯抵達負二層,兩輛車停靠在不遠的位置上。
池漪與母親前後腳從電梯裡走出來。
她過分纖細的身影籠罩到池太太身上,仿佛這成為了母女最親近的距離,池太太手指微微顫抖,她是優雅的,所以隻是哽咽了一下。
“當初你不帶她回家見家長,我跟你父親都認為,你與她感情沒有到很深的那一步,結婚行為本身涵蓋了荷爾蒙構成的衝動,我們判斷你們兩人選擇組建的家庭,一開始就沒有經過成熟理智的思量……”
池太太說這話的時候無意識在為自己找補,死者為大,活人無法去跟死人比。
謝韶筠死前,池太太撥
去的那一通電話,令她在女兒心中充當了一部電影裡惡毒反派的角色。
池太太不願意這成為母女之間永遠的隔閡,下意識在為自己起初傷害對方的行為找一個合理解釋。
然而當她抬起頭,對上池漪那雙與她相似的桃花眼時,池太太的找補沒能繼續說下去。
因為池漪眼底仿佛一刹那湧上了巨大的悲傷,不知道為什麼,池太太感到嘴巴裡分泌出無論如何都無法吞咽的苦澀唾液。
她手指攥緊拎包,沉默的陪在池漪身後。
兩人走到車位上,池太太想擁抱一下池漪,池漪讓開了,她禮貌叫了聲母親:“王伯在前麵車裡等你,我就不送了。”
目送池太太坐到車裡後,池漪站在車外麵,遞去幾份合同,擱在車後座。
池太太訝然。
“這些是什麼?”
“不久前在南城買下了幾塊位置不錯的地皮,麵積很大,便送給父親了,麻煩您幫我轉交給他,並叫他在轉讓文件上簽字。”
四目相對,池太太好像察覺到什麼,眼底泛著淚花,在池漪即將轉身離開之際,抓住她的手臂。
“對不起,池漪。”
車庫內燈光沒有商場裡明亮,有個燈泡壞了,不停閃爍,那些明暗交雜的光線投射到池漪冷白的膚色上,藏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謝韶筠貼近池漪的麵孔去看她,察覺到池漪唇角掀開的一點嘲諷笑意。
安靜幾秒,謝韶筠聽見池漪對她母親說:“沒關係啊。”
池漪把手從母親手裡掙脫開,矮身走到自己車裡。
車輛開出停車場,兩輛車交錯的那一刻,池漪打開車窗,手肘撐在窗沿邊,目送池太太離開。
直到那輛車在眼前消失不見後,謝韶筠聽見池漪用很低的聲音說:“媽,不用說對不起。”
“因為我也要對不起你了。”
這話叫謝韶筠微微低眼,不自覺盯著池漪的眼睛看。
曾經漂亮地富有生氣的桃花眼裡,此刻一丁點情緒都沒有,瞳仁裡仿佛藏著怪獸,把池漪的生氣吞沒了。
謝韶筠沒能忍住,輕聲叫她的名字:“池漪。”
“你怎麼這麼討厭呢!”
池漪沒有回她,作為一個沒有實體的靈魂,謝韶筠不僅身體會被被人不禮貌的穿來穿去,聲音也被人不禮貌的無視了。
而池漪就是那個不禮貌的人,池漪聽不到一位靈魂小姐的責備。
車窗升起來,池漪開始工作了。維持著麵無表情的模樣,像一台自動售賣機掏出手機,手機沒有電了,她便放到桌麵充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