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有三魂七魄。修仙之人的魂魄,更為強大精純。
可紗簾中那人的魂魄,卻像是存在某種殘缺。
寧明昧讓其他人留在外麵,自己帶著兩個弟子進入。
室內有兩個人。一個在貴妃榻上,一個在另一側的座椅上,為他號脈。
貴妃榻上那人,想必就是人界的將軍王,燁地的城主了。
死氣沉沉,行將就木,這是寧明昧對他的第一印象。
城主年齡四百有餘,即使有仙丹續命,如今外表看上去,也是中年模樣了。而且他頭發花白,使他看上去比皮相老得更快,一雙眼皮也沉甸甸地垂著,隻有五官輪廓還能看出,他年輕時的英武俊朗。
另一個人背對著寧明昧,著一身雪青色的袍子。這顏色輕,襯得他也像是一片紫雲。他站在城主身側,在診治他的身體。
那人低著頭,用草藥細細地熱敷熏蒸。
室內詭怪的味道就是從這裡傳來的。
“仙長請坐。”貴妃榻上傳來男人嘶啞的聲音。
幾人簡單寒暄幾句,寧明昧喝茶,示意身邊的十一開口。
十一說:“我們聽聞城中有鬼魂作祟,隻是清極宗拿到的案子簡略,說不明白。城主可否詳細描述,這作祟,是個什麼作祟法?”
男人咳了幾聲,好像嘶啞的風箱。可他說出的話,卻讓人意外。
“說來也是慚愧,這話,是本王手下幾個人大題小做了,還勞煩幾個仙長跑了一趟……城中,確實是沒什麼特彆的事的。”
這樣的話本該是正事開始前的謙辭。
可男人又說了幾句,給出的,居然是完全的、請他們打道回府的逐客令。
很難得,寧明昧居然沉默了,而且沉默了很長時間。
而且難得很有傳聞中“高嶺之花”“不擅交際”的模樣。
房間裡死一樣地寂靜,半晌,寧明昧端著茶,好似一臉雲淡風輕模樣:“將軍王的意思,是這單子不做了,要我們現在打道回府?”
師尊的聲音很正常,放在外人耳裡,也是這樣。可為什麼他身為最熟悉師尊的弟子,此刻卻有種汗毛倒豎的恐懼感啊。
男人的態度倒還可以:“讓仙長們白跑一趟,實在是抱歉。一會兒本王吩咐師爺,為寧峰主備一份大禮,若仙長能喜歡……也算心下稍安了。”
寧明昧依舊雲淡風輕:“將軍王倒不必如此,從清極宗來燁地,也不過區區幾天路程而已。”
男人:“仙長這句將軍王,實在是不敢受。仙長叫本王燁鋒就行。本王如今年老體衰,手下慌張,做事沒個章法,惹出這種亂子,實在是抱歉。即使賠禮再豐厚,也不足以表達本王十分之一的愧疚。隻希望仙長喜歡就好。”
何止十分之一的愧疚啊,就連十分之一的六百萬都沒有吧?
單主撤資,即使是現實世界裡,也是常有的事。係統對寧明昧說:“完了,你的六百萬無了。”
語氣裡同情沒多少,幸災樂禍倒是有一點。
寧明昧對係統:“閉嘴,少和我說話。”
係統難得看寧明昧倒黴,一時居然有點興奮:“沒辦法咯,你明天啟程吧。剩下的單子們加起來,也有個七八十萬。”
係統隻當寧明昧被氣到失語了。
可寧明昧至於嗎,被方無隅嘲諷不生氣,被連城月汪汪汪不生氣,被其他人看不起也不生氣。
這裡不過六百萬而已。
寧明昧對男人說:“王爺不必客氣,我不通世事,記不太清人的名字,還是叫你王爺吧。我們修道之人途經此地,本不為了黃白之物,是為了替大道蒼生排憂解難。王爺不打算繼續合作的理由,我們也充分了解了。不過修道之人難得下山,既然來了,我們便留在此地多修整十幾日,就當遊覽遊覽,享受享受附近的風土人情。王爺不會介意吧?”
歉也道了,違約金也願意給了,按理說,寧明昧提出的,隻是很小的要求。
“這是自然。”將軍王也是如此說的。
可寧明昧從他的話裡捕捉出一絲遲疑。
“當然,若是這幾日有什麼妖魔出現……”寧明昧又說了這半句。
這一次他是能明顯感覺到對方的情緒了。
關於任務的談話到此結束。幾人又坐著,拉了幾句閒話,其中不乏清極宗和人界的內容。
寧明昧看見站在將軍王身邊的醫師結束了診療。
醫師將手臂上剩餘的藥泥洗淨,藥泥下露出的卻不是尋常的皮膚。
而是一種可怖的黑紫色。
整條右臂黑紫著,經脈浮凸,絕不是尋常的傷害能造成的。
診療結束,將軍王點點頭,讓他離開。醫師轉身時,寧明昧發現他戴著半邊麵具,正好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分。
他也向寧明昧行了一禮,隨後離開。
醫師氣質冷淡。
寧明昧於是道:“我倒是有一事很好奇——王爺的這隻手臂,是怎麼回事?”
將軍王說:“你說這隻手臂?這都是幾百年前,在戰場上留下的老傷了。”
“是麼。”寧明昧道,“聽說四百年前的人界勤王之戰中,王爺出力不少。不過,那多是與妖族或魔族之間的戰鬥吧?隻是這傷上的法術痕跡,看起來不像是妖法或魔功。”
“事實上,那場戰爭中,大部分時候,我們是在和自己人戰鬥。同是人族,同是人界之人……”
說到這裡時,將軍王竟然苦笑了一聲,寧明昧總算捉住他一點麵具下的情緒了,他接著說:“寧仙尊好眼力,這傷的確不是妖或魔造成的。而是一種巫術,一種……詛咒。”
“詛咒?”
“巫術自然是比不上仙法的,隻是對我們這些凡人來說,有效罷了。”
將軍王卻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他把話題岔開,轉到了彆的事上,譬如齊免成。
沒想到除了修仙界之外,齊免成和人界的各大城主、各大勢力也很熟悉。將軍王說:“近年來,妖族雖然退卻了。可魔族亡我人族之心不滅,時常來人界侵擾。多虧齊掌門向來出手果決,次次相助。齊掌門霽月光風,匡扶正道,本王對齊掌門實在是佩服得很。”
如今仙魔雖然已經進入冷戰狀態。人魔之間的小規模戰爭,可是從來不少。寧明昧大概了解了如今世界的主要矛盾。
提到齊免成,言語之間皆是讚譽。而且,每每說到此時,將軍王蒼老的眼裡總會冒出一點如殘燭般的火苗。
這讓人確信,四百年前,他的確是那個出於微末,征勝沙場的將軍王,而不是如今這個被延壽五百年的仙丹吊著命的老者。
這仙丹,在給予他五百年長生的同時,是否又從他身上奪去了屬於那名英雄王的生命呢?
又或者,英雄王對於齊免成,其實是羨慕——論出生的年代,他們其實差不多。齊免成有根骨,於是得登大道,直到現在還能南征北戰,為天下清朗出征。
而他,即使獲得仙丹,活到四百年後,也不過是個再也不能戰鬥、爛在燁城裡的,有著中年人麵目的老者罷了。
這種微妙的情緒,隻有曾經的軍人能明白。
寧明昧說:“那位醫師是人界的醫師?”
英雄王:“是,他是一名遊醫異士,從前在清河王封地裡行醫。清河王聞我手傷加重,將他推薦給我。他的醫術確實不錯。”
此清河王也是皇室中人,算下來是方無隅的侄子。他從小聽說將軍王的故事,挺仰慕這又英勇、又不慕名利的名將的。
修仙世界就是有這好處:特彆有錢有權之人,總是有機會獲得長生。因此,就連本該入土的隔代愛豆,也能看到。
他聽見了將軍王驟然加速的心跳聲。
係統:“你打算在這裡花他們七天的錢?”
寧明昧想得心煩。他從堂屋裡出去,一轉眼就看見側房的窗戶。
寧明昧:“先在燁地休整七天。想吃什麼,想玩什麼,就去吧,都記在王府賬上。”
夜宴的時刻快到,寧明昧起身。隻是在離開時,他留下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