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痕跡卻不似傷疤,而似花紋、似圖騰,藤蔓與箭矢交纏成下墜的錨……
如那名村民一般的許多村民將自己的左手向天舉起。他們的手臂上有著相同的標誌。一根根手臂,在漆黑的夜裡向著天空舉起。地圖上一座座幽暗的村落,此刻被點燃。
“信仰教團,消滅魔族。”
“信仰教團,消滅異端!”
“你怎麼呆在樹上,不下去?”
綠衣女子悄聲無息地落在另一枚樹枝上。靠在樹上的常非常轉頭看她。少年漆黑眼眸裡沒有一點表情。
“他們通過信仰,獲得了能夠抵抗魔界的力量,這是好的。”碧霄說。
“在翁行雲的時代,百姓們不需要信仰她,也能獲得力量。”常非常說。
“所以他們沒有敬畏,沒有感激。所以她死了。”碧霄道,“所以要從一開始就讓他們恐懼、讓他們臣服,人的本性啊,就是這麼賤。”
常非常不語,隻看向夜空。
“沒辦法複活翁行雲。她很急吧?”他說,“她想要做什麼?趁機以信仰的力量,去造一個神,去啟動祭台,去打開天門,去複活她?”
“你問得太多了,常非常。”碧霄道,“關於老板的事,你不該問這麼多的。”
“有空時去看看柳霜吧,她很想你。”
碧霄轉身離開。在她身後,常非常卻道:“是你做的吧?”
“?”
“風蝕侯想要用修士來試驗法術,用哪裡來的修士都可以。你偏偏將清極宗的修士引了過去。於是一環扣著一環,將鐸偷襲,項無形陷落,魔界大舉入侵。天下大亂,才有你們在人界借機傳教的空間。”常非常道,“好局。”
碧霄說:“我有說過,你問得太多了嗎?”
“我不怕你。”常非常淡淡道,“柳霜也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你若是動她,你不會想知道你將付出的代價的。”
碧霄失聲。片刻後,她大笑道:“常非常,你不會真把自己當做清極宗的人了吧?那些顛沛流離,那些肮臟,那些家人的血,你不恨了麼?你忘了麼?”
常非常冷冷地看著她。他說:“那些大宗門會為此付出代價的。還有朝廷……我這輩子也不會忘。”
“常非常,彆起什麼不該起的心思。”碧霄道。
二人都不言語。碧霄轉身向著黑暗裡走去。她的身後,是信仰的綠洲,是信徒們的樂土。他們手中得到的,是被包裝成信仰的,以渾淪為實的糖果。
從邊境的小村莊,到望月鎮,再到更深、更深的地方。
與此同時,清極宗下建起了新的世界之窗。世界之窗旁是大陰博物館與大都會博物館,鬼界的物質文化遺產終於在此處得到了極好的保存。眾多妖界留學生看著鬼界的文化被如此好地保存,心懷嫉妒,決心也把自己族內的寶物獻給清極宗,以得到很好的保存。
忘川水在實驗室的諸多管道中汩汩流動。終於,實
驗室中傳來薛離的聲音:“成功了!”
從息壤裡將所有渾淪分離出來的實驗,成功了!
息壤和忘川冰魄被妥善保管,其中可不斷再生的部分成為了新的燈芯。寧明昧在無人之處拿出自己的蓮花燈,將三種燈芯依次灌入進去。
綠,藍,黃。
土燈芯開天辟地,造山填海,上至高峰,下至深礦,一切儘在寧明昧的掌握之中。所有礦產在土地之中規規矩矩地排列,移動、豎起高牆防禦,所有功能一應俱全。
水燈芯掀起驚濤駭浪,除此之外,它竟然有種幽幽的、作用於人的神智心靈的作用。和土燈芯磅礴的守護之力比起來,水燈芯的力量在於流動和變幻。它能變幻出鏡花水月的幻象,製造出人心底裡的心魔,也能在每個人的血管中流動,頃刻之間結為堅冰。
木燈芯的力量依舊是生長、治愈和淨化,或許還有淨化和變異。寧明昧將三者的力量結合在一起,木鞭抽過水土混合的泥點子,一個個人形在地上攀爬著站起。
這是什麼女媧模擬器。
這些泥點子人能被寧明昧自由地改變形貌,能被寧明昧以能力操控著走動,但他們終究還是少一點能煥發出來的精氣神,而且沒有脊梁骨的泥人就像一盤散沙,風一吹就散了。
“這群泥人需要一點金之脊梁,火之高興。”
除此之外,水土、水木、土木兩兩結合,也各有千變萬化之力。如今要結成最終的、不滅的燈芯,隻差火與金了。
寧明昧抬起蓮花燈,凝視它。
蓮花燈很誠實,沒有一票否決權。如今燈芯數量過半,淨化蓮花燈的法案可以通過。燈身裡原本絲絲縷縷的黑印已經被流動的靈氣洗去了大半。晶瑩剔透的燈身逐漸顯露出幾分光彩照人的美來。
裡麵這些黑色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
這個念頭隻在寧明昧心中轉了一瞬,但很快,蓮燈中亮起了幽幽的光……那一刻,寧明昧竟覺得自己的心神與法器相通,一幕幕畫麵竟然從蓮燈中流瀉出來,直到寧明昧的心裡。
在翁行雲死後,這盞蓮燈曾被撿走、被爭奪……五行屬性的燈芯太難找。於是有人想了一個絕妙的法子。
幾名天資卓絕的少年修士被囚禁。他們擁有純淨的單靈根,好好培養,本應擁有超人的修煉速度,可惜此刻的他們尚且年幼,空有天賦,卻沒有力量。更糟糕的是,他們的身世也不夠“乾淨”。他們或多或少,與星火島的餘孽有關。
這幾名少女少男從此被稱為“芯人”。他們被綁在各處,如填鴨似的被要求服下提純血液的天材地寶,人們抽去他們富含單靈根靈氣的血液,將它們混合,作為含有五行力量的“燈油”來使用。少年不願做血奴,那就打斷他們的腿,少年不肯吃東西,那就將東西灌下去,少年抵死不從,便把他們的家人綁到他們的麵前,一刀一刀,割在家人們的身上……人們的想象力唯有在奴役同類時如此突飛猛進。
那些包含著力量與仇恨的血液,流入蓮燈,彙進蓮燈
的每一寸脈絡。晶瑩剔透的蓮燈被汙血浸染,散發著妖異的光,卻也釋放出強大的力量。他們持著蓮燈,將星火島的人們趕儘殺絕……
終於,殺死那些人,拯救少年們的人來了。少年們看著星火島的遺族們,以為這是希望的到來。可他們從他們的眼裡看見的,隻有不顧一切的複仇之火。
——既然他們已經這樣做過,我們又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對不起,但這都是為了複仇。
——你要怪,就怪他們去吧!
他們從一個地獄,掉進了另一個地獄。
再然後,經過數次來回爭奪,流淌在蓮燈裡的汙血已經再也沒有了質量,也沒有了保障。少年們死了一批又一批。終於,星火島的護法拚死取回了蓮燈,隻是此刻的他亦是強弩之末。
他握著那把燈,要往鬼界去,去與另一名護法——雲思暮彙合。他本該拚死做到這一點,可在沙漠與森林的交界處,他……膽怯了。
他沒有去鬼界。即使他知道,雲思暮就在那裡等待他。即使他知道,雲思暮會因此暴露行蹤,被天下人圍攻。可汙血順著蓮燈,在淋淋漓漓地往下滴落。護法低頭看著蓮燈,那一刻,他想起了方才為了取回蓮燈,在突破包圍時,他所做的一件事。
——他用刀割斷了身邊人的咽喉,將他的血注入蓮燈中,然後他向蓮燈注入法力,驅動了蓮燈。
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即使生命在流逝,他仍舊感覺到了蓮燈裡磅礴的、被驅動的、仿佛無所不能的能量。他感到身體在膨脹,力量也在膨脹——原來這麼多年來,蓮燈的力量是這樣的啊——原來這麼多年來,翁行雲就是在用著這樣的好東西啊——他感受著身體的輕飄飄,直到他聽見匆匆趕來、目睹他殺死朋友的他的敵人,在臨死時吐著血泡,對他說出的那一句話。
“原來你也和我們一樣。你已經輸了……”
那一刻護法哈哈大笑:“你在胡說八道什麼?馬上要死掉的人,是你!”
他用刀去刺那人的身體,以獲得更多的血,更多的力量。可那人死死地盯著他,眼裡竟然還帶著嘲笑:“看啊,現在的你,和我們一樣……”
“你們星火島的人,很可怕……就如翁行雲,她死了,卻並不是死了。她仍然在危害著我們……而你此刻,在殺掉你朋友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你們終於輸了!一敗塗地!”
沒人知道護法最終是怎麼想的。他或許不想再見到雲思暮,或許是不想再見到自己,或許是發自內心地對外麵的世界感到害怕,又或者是想獨占蓮燈,為自己療傷。總之,最後,他帶著蓮燈來到山洞之中。那山洞也終究成為了他的埋骨之地。
寧明昧從潮水般的回憶裡抽離。他盯著蓮燈半晌,道:“你是一個……有靈的東西?”
他說完這話,又覺得這很沒必要——像蓮燈這樣的真正的神器,自然是有幾分玄妙在其中的。與蓮燈一母同胞的第七枚蓮子還能實現人的願望。而它留下的蓮蓬,雖
然隻是被將蘅做成了半神器盤古斧,也會在寧明昧每次用它偷地塊時發出罵罵咧咧的聲音,並拒絕和寧明昧之間產生精神聯係。
當然寧明昧也沒有把盤古斧煉成自己的本命法器的意思。寧明昧手下的商業帝國何其廣闊,盤古斧卻隻是一個房地產道具。隻涉足了房地產行業的區區道具何德何能,能和寧明昧發生精神聯係。
——或許是因此,寧明昧後來收拾地塊越來越不順手了。還好,他有很多專門用來收集地塊的高達。這節省了寧明昧和盤古斧打好關係的時間,因為寧明昧可以直接將盤古斧塞進沒有思維的機器人無人駕駛高達手中,讓高達按照既定程序揮舞盤古斧,並通過靈氣管道輸送靈力。
盤古斧中的器靈無法與高達這種沒有智慧的機械生物溝通,卻要被它用來劈地塊,而且,它還不知道注入自己體內的靈氣來源為何,這種好似匿名被使用的感覺有如屁股被卡在牆上的洞裡,看不見自己的屁股正在被誰抹布。盤古斧顯然是e器靈,它很鬱悶,也很自閉,也需要來自外界的溝通與肯定。因此,它總想見寧明昧一麵,和寧明昧多說說話。雖然寧明昧邪惡,這也好過和沒有智慧的高達相處,而且,至少這是1V1。
可寧明昧十分冷漠,絕不追溯已經離去的緣分。況且,這就是盤古斧所有的使用價值,既然價值已經被寧明昧壓榨完,寧明昧也沒有了任何和它交流的必要。與此同時,寧明昧還在研究量產盤古斧,以實現舊盤古斧的薪資倒掛。
這都是旁的話。此刻,寧明昧在研究蓮燈中的靈。他道:“你……會說話麼?”
他又說:“我有很多和神器中的靈相處的經驗。它們都很喜歡我。”
盤古斧對此比了個中指。
寧明昧能感覺到蓮燈略微有些閃爍。然而當它閃爍時,脈絡中殘餘的黑色物質仍然如霧如泥,阻擋著它的活動。
寧明昧很快明白這是蓮燈在給自己畫餅:隻要集齊五種材料,衝刷完蓮燈體內的汙濁,蓮燈就會恢複正常,與他心意相通,還會給他上修仙界的曆史網課。而且蓮燈身為上古神器,想來也有修仙界裡的各種上古神器通用的毛病:在寧明昧恢複蓮燈的尊容後,蓮燈還會做一個謎語燈,隻是不斷吐出片段,來誘使寧明昧去做事。並且,這種行為會被美其名曰:仙氣飄飄,十分玄妙。
但向來隻有寧明昧畫大餅的份。寧明昧於是諄諄善誘道:“不要急。等你恢複了,我教你一個叫摩斯編碼的好東西,到時候你可以根據摩斯編碼來閃爍自己,與我交流。”
蓮燈:……
寧明昧:“你還有什麼想說的,不說我掛了。對了,你身上的這個燈殼我覺得挺好的,暫時不給換了。”
蓮燈:……
蓮燈估計是東北蓮燈。寧明昧畢竟陪它一起搓澡,四舍五入就是過命的交情。因此,即使滿身汙濁如破布娃娃且接觸不良,蓮燈依舊努力為寧明昧閃爍了一段畫麵。
它再次沉入寧明昧的腦海裡。
畫麵裡少女低頭。她梳著雙髻
,身穿海棠花衣裙??[]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手中握著燈芯打磨,正忙活個不停。忽然間,她如聽見了什麼似的,抬頭張嘴。
“夜合?”
寧明昧眼眸微眯。而後出現在畫麵中的,是一名身著白衣的高挑女子。
這段記憶或是太過久遠,兩人皆是麵目模糊。少女絮絮叨叨地說了些話,其中有自己對蓮燈替代燈芯的發現,也有自己感到疑惑、需要幫助的地方。那名白衣女子的聲音不急不緩,甚至還十分溫柔。少女每每說到創新點時,她都會多幾分笑意,並給出自己的一些想法,她口中說出的讚美,似也是真心的。
隻從這段畫麵中看來,這名名為“夜合”的女子,應當是十分喜歡這名少女的。
如果這是翁行雲和夜合的話,寧明昧倒是能理解翁行雲如此信任夜合的原因:此刻的翁行雲修為不過金丹,手中卻拿到了蓮燈這樣的、即使是化神期修士也會十分心動的好東西。夜合修為很高,想要從她手裡搶走這枚神器,可謂是易如反掌。可她不僅沒有出手搶奪,反而還傾囊相授,幫助翁行雲一起尋找更好地發揮蓮燈作用、煉化蓮燈的方法。
而且即使是寧明昧,也無法從這段畫麵中看出夜合對翁行雲有一絲一毫利用或布局的痕跡。她看起來,是真的對這名年輕又熱忱的少女心存好感。和她比起來,翁行雲就像是一隻雛鳥。她看著這於自己亦師亦友的前輩,眼中都是喜愛與感激。
或許正是因此,直到最後,她都不相信夜合會背叛自己。
回憶到此為止。寧明昧再要觸碰蓮燈,發現對方已經沒電關機了。他思忖片刻,將蓮燈放進乾坤袋裡,向縹緲峰後山趕去。
後山實驗室裡,諸多修士已經嚴陣以待。薛離帶著眾修士站成一排。見寧明昧回來了,她緊張道:“寧仙尊,我們的項目成功了麼?”
寧明昧點頭。眾人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和過來湊熱鬨的其他研究所一起開始分享免費的披薩和汽水。在這半頓頗具phd特色的慶功宴上,薛離和沈複卻找到寧明昧,希望能和他談一談。
寧明昧一看便知兩人想談什麼。他帶著一盒北京烤鴨披薩和三罐柚子氣泡水來到陽台上。三人站在一起,討論起他們想討論的事來。
“唐莞沒有過來麼?”寧明昧道。
接下來,縹緲峰後山擁有三個重點項目,分彆由薛離、唐莞和沈複三人負責。薛離搖搖頭道:“是我們想私下與您談談。”
寧明昧喝了一口氣泡水。他知道唐莞和這二人的區彆。
唐莞手中的研究依然是渾淪的淨化。既然忘川水對淨化息壤有用,那麼它對治療被渾淪感染的生靈是否也有用?對此,唐莞做了很多實驗——比如用忘川水調配的特殊噴霧淨化被渾淪重度感染的小白鼠。然而很遺憾,小白鼠的確被淨化了一部分,但它忘記了自己是老鼠的事實,甚至誤以為自己是貓,在實驗室裡發出了喵喵喵的聲音,實在是貽笑大方。
可這二人手中的研究,就不一樣了。
沈複手裡的研究是一種與裂變和聚
變有關的武器——當然,這部分依舊是物理水平上的研究,最多通過修仙界的技術再給它加點仙法傷害。可薛離手上的研究,就不太一樣了。
薛離要做的研究,是想辦法將各種武器方案運用在渾淪上,比如沈複手中的方案,無論是生物的、化學的、還是物理的……等到那時,再配合上後山另一個實驗室裡研發的製導技術,他們手中產出的,將會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東西。
能夠精準覆蓋六界的一片羅網。
“寧仙尊。”薛離說,“一直以來,我很感謝您給了我再次活下來的機會——而且是作為一個人,再度活下來。如果沒有您的話,或許我早就死了。譬如在正道人士攻入東疾山時,按理說,我作為惡人,應當被斬首示眾。又或者,在那之前,在被常清拐騙至東疾山時,我早就‘死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而您在縹緲峰後山,給了我體麵的生活,工作的機會,能夠繼續發揮自己所學所得的知識的平台,關於這一切,我十分感激。”
寧明昧:“嗯。”
“……所以,我十分不希望,您最終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來。畢竟您的夢想,也是我們前進的方向。”薛離緩緩道,“比如現在……”
“我們要做的這幾個東西,是一定要……繼續的麼?”薛離說。
寧明昧道:“一定要。”
“……”
寧明昧:“各位都是人界修士,應該都已經目睹過的吧?魔界對我們做的那些事。”
“但一旦這麼做了,所有的殺孽,都將被壓在您的身上……”薛離道。
寧明昧推了推眼鏡:“我無所謂。”
麵對兩人的目光,寧明昧想了想,道:“一個人隻有在感覺到足夠的疼痛,和足夠的威脅時,才會肯坐下來,和對麵的人好好談談。清極宗已經失去了一個項無形,不能再失去更多人了。若是天道……”
他喝了口汽水,道:“若是真有什麼天道,它應當對自己創造出這片滿是犯罪與仇恨的世間感到羞愧。應當謝罪的,是它自己。”
“仙尊!”薛離急得叫出了聲,“您可千萬彆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