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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侵入現實 清遠 119545 字 1個月前

第361章 拒絕、報複

被訓斥了小半個時辰後,陳子真和劉管家出了花廳,順著走廊往外走。腦海裡還回蕩著陳高郎的咆哮:早知道,家裡的報紙就不該停辦!

他們倆出來,現在需要去消除這件事對陳家的影響。

人不要臉則無敵。但陳家還要在金陵生活,還是要臉麵的。

不管金陵簡報上是汙蔑的,或者是真實的。消息已經傳出去。吃高價米的民眾都將心中的怨恨對準陳家。

唯今之計,就是讓陳家的米行降價銷售米麵,為陳家挽回聲譽。同時,拿銀子去《金陵簡報》上發聲明,說明陳家並沒有操縱糧價的事實。

陳子真沉著臉,心裡琢磨,忽而問道:“劉伯,那個金仲文是誰?”看能不能請他執筆為我們寫一章。

劉伯早就代表陳家去金陵簡報打過招呼,當時接待他的高監生一口答應,不會放對陳家不利的文章。結果,今天的報紙出來,他這臉被打的!

“不大清楚。我去國子監問問。”

陳子真點點頭,眼神淩厲的道:“談完之後要警告下國子監那邊,讓他們收斂著點,否則彆怪我們。”

這次報道已經刊登出去了。再說狠話沒有意義。但是,如果金陵簡報還要繼續攻擊陳家,那就對不起了。不要以為陳家在金陵是白混的。有的是辦法對付他們。

劉伯愣了下。所謂的警告,是警告禮部侍郎張安博吧?隨即,臉上浮起快意的笑容,這才是金陵陳家應有的範兒。當我們家裡是阿貓阿狗麼?

“好的。大爺!”

……

……

國子監的改革在金陵簡報發行量日漸的變大之後,開始逐步的有一些成效。畢竟,肄業之後可以當辦報人,有銀子,有體麵,這份工作、前途,人人都願意讀書進取。

國子監中的考試、講學不比往年。有《書院講義》在案頭日夜學習,又《雍治十年南直隸範文彙編》可以揣摩文章。每月一考。能讓人得知自己的進步或者退步。國子監中曆經數月,終於整體呈現的是蓬勃向上的氛圍。

八月一日的上午,賈環在國子監的典籍廳中盯了一個通宵。正要回去睡覺時,上午來國子監中辦公的山長派高監生將他叫到彝倫堂的公房裡。

秋日柔和。樹林中時不時的可以聽到鳥兒啼叫的聲音。賈環紅著眼睛進來,略顯疲倦,不過精神頭還不錯。他知道他那篇文章會在金陵造成什麼樣的轟動。

張安博穿著青色的長袍,帶著老花鏡坐在案幾後,手邊放著一份報紙,正在和兒子張承劍、學生紀鳴、幕僚田師爺誇賈環的文章寫的好。見賈環進來,滿意的撚須而笑,道:“子玉來了。坐。你這篇社論寫的很好。文為心聲。為民呐喊,吾輩讀書人當如此!”

身為進士、大儒,他再怎麼開明,也不會喜歡白話文。他是誇賈環這篇文章的內容。揭開了高糧價的麵紗。還有一些人的臉皮。像刀劍、投槍,很有戰鬥力。

賈環謙虛的笑一笑。心裡卻是苦笑一聲。山長太高看他的正義感了。他可不會為民眾去得罪陳家。“民眾”這個詞太飄渺。他和衛尚書做了交換,所以才有這篇文章。

張承劍樂嗬嗬的道:“這樣的白話文章,隻有子玉能寫。”

張安博道:“我昨晚收到京城的來信,恩科之事已經定下來。子玉,忙過這陣子,你要抓緊時間讀書。唉,說起來,還是我耽擱了你這段時間。”

雍治十三年二月春闈。賈環肯定要回京城過年。那麼,至少提前一個月出發。差不多十月下旬,他就該啟程離開金陵。而此時已經是八月初。

賈環寬慰道:“淮南大水,我略儘綿薄之力也屬應該。我在衛尚書那裡的事情已經完了。等會回去睡一覺,休息幾天,就可以繼續讀書了。”

“嗯。”張安博這才放心。

紀鳴笑著道:“那中午的與金陵簡報的監生們一起輕煙樓中的聚宴,我幫子玉推了。”

賈環就笑,“我現在就想睡覺。哪裡還能吃酒?”

國子監中改革的大體已經定下來,剩下來的是實施。山長這裡並不怎麼忙。說笑了幾句,賈環正要告辭時,高監生進來,打了一圈招呼,訕笑道:“賈兄,陳家的劉管家來了。”

他受了劉管家50兩銀子,答應不會在報紙登不利於陳家的消息。而要登報的文章出自賈環的手筆,他自是攔不住。搞的他現在見到賈環就有點不好意思。因為賈環說:50兩銀子你就答應屏蔽不利的消息,這至少得500兩啊,同學!

賈環從彝倫堂出來,疲倦的揉揉臉,問道:“他有什麼事情嗎?”

高監生跟在賈環身後,亦步亦趨,賠笑道:“兩件事。第一,希望賈兄幫陳家寫一篇洗地的文章。第二,希望在我們報紙上刊登聲明:說明陳家並沒有操縱糧價。”

見賈環皺眉,高監生趕忙道:“我聽劉管家的口風,銀子不是問題。他至少願意出200兩銀子。”

賈環笑著搖搖頭,“你去回絕他。報紙的聲譽不能用來交易。”他寫的是社論。然後,報紙上再刊登一則和社論相反的消息,這是什麼?唾麵自乾。會影響到金陵簡報的公信力的。你來這麼一手,下一次,你再發社論,讀者會信嗎?公信力是銀子買不到的東西。

賈環乾淨利落的拒絕,下了台階,往國子監外走去,他要回家睡覺。

“這……賈兄,這……”高監生伸手,很是無奈的看著賈環離開。他不能理解賈環這個決定。最終隻能歸結為:有錢任性。賈朋友的香水在江南大賣。

……

……

“高朋友,你們會後悔的!”

國子監典籍廳金陵簡報編輯室中,劉管家憤怒的丟下一句話,氣衝衝的回府。留下高監生加三名主編麵麵相覷。其中一人歎道:“好像不值得啊。唉……算了,賈朋友的決定,我們亦是無法,高兄,你還是趕緊再跑一趟彝倫堂,通知下張總編吧!”

金陵簡報拒絕為陳家刊登挽回聲譽的聲明後,陳家上下義憤填膺。不少管家、子弟都叫囂著要給國子監的報紙,還有那個少年郎好看。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啊!

陳高郎得到兒子陳子真的消息後,親筆寫了一封書信給金陵知府賈雨村。

陳子真一臉冷笑的出府。

秋天的夜色一點點的,漸漸的彌漫在天地間,將金陵這座繁華的城市籠罩。城外陸續出現的受災就食的鄉民,淮南令人擔憂的局勢,金陵官府的救助,正在陸續起運的糧船,金陵簡報上掀起的軒然大波,悄然跌回到1兩銀子一石米的糧價。在夜色中這些問題、事情、矛盾、焦點都被掩蓋。秦淮河上的夜生活始終才是金陵夜晚的主流。

歌舞升平的秦淮河上,一艘艘的畫舫在流光掠影的燈光中徘徊,絲竹、歌聲傳來。

隸屬於天香院的一艘畫舫中,江南花魁紫南正陪著陳家四公子陳子澤、揚州鹽商鄭元鑒吃酒。

“兩位爺,奴家去更衣。”名妓紫南穿著淺粉色的秋衫,盈盈的一笑,從陳四公子的大腿上下來,去了外麵。船艙之中就剩下陳子澤和鄭元鑒。

鄭元鑒笑著舉起酒杯,“我與四公子一見如故。有些事情要拜托四公子幫我在陳大人麵前說說好話。”他從甄家的門下改投陳家。陳家這幾位公子,他當然要拍好。

陳子澤玉帶錦袍,頭戴唐巾,風流英俊的公子哥,喝了酒,笑道:“鄭員外這話說的。家裡銀錢的事情是我大哥負責。鄭員外要多走走我大哥的門路。我就是個混吃等死的閒人。在我父親麵前說話沒什麼份量。”

鄭元鑒就笑,“四公子謙虛了不是?最近金陵簡報很不像話啊,搞一些虛假報道糊弄民眾。我聽說金陵簡報後頭是賈環在控製?”陳家上下要教訓賈環的事情,他打聽的很清楚。

“嗯。”

“我和他有仇!殺子之仇。”

“哦?”陳子澤頓時來了興趣,好奇的看著鄭元鑒的臉,“鄭員外,到底怎麼回事呢?”

鄭元鑒將兒子鄭文植今年秋後問斬的事情說了一遍,眼淚就流下來,“我給四公子提個醒。要教訓那個少年,就要讓他感覺到痛。否則,他還是會繼續囂張。”

陳子澤拍手道:“這話說的好!娘的,鄭員外,咱們喝一杯。”他和賈環也有矛盾。因為一些小事,讓他去年冬天淪為秦淮河上的笑柄。直到現在,他才敢來秦淮河上喝花酒。快大半年的時間了啊!他心中豈能不氣?鄭員外的話深和他的心思。

鄭元鑒擦擦眼淚,自嘲的道:“讓四公子見笑了。其實,賈環的事情我打聽的清楚。他住在和安街,照顧他表妹,前任的揚州巡鹽禦史林如海的女兒。據說此女小小年紀,就生的如花似玉,嫵媚動人。”

陳子澤眼皮子撩了一下,似笑非笑的道:“擄人啊!鄭員外,我雖然喜歡女人,但是違法的事情可不做。你就算把人送來了,我也得給賈環送回去。”

當他傻麼?拿他當槍使。聽說大鹽商手下都有販運私鹽的鹽丁隊伍,手上沾過人命。

鄭元鑒連忙換一套說辭,賠笑道:“我怎麼敢教四公子做違法的事情。陳大人知道了,不得剝了我的皮?我隻是出個主意,說給四公子聽聽。賈環有功名護身,不大好動。但是他身邊的人沒有。要想給他個痛入骨髓的教訓,可以從這方麵入手。擄人多麻煩?隻要找兩個火銃手打一發。神不知,鬼不覺。”

陳子澤目光一閃,笑吟吟的看著鄭元鑒,笑道:“鄭員外果然是老手啊!”

鄭元鑒哈哈一笑,岔開話題,“說笑,說笑而已。鄭國公麾下的精銳火銃手可不是那麼好請的。”

酒宴繼續。

第二天清晨,在秦淮河上肆意了一夜的陳子澤回到家中找大哥陳子真,兄弟兩人在密室中聊了很久。

……

……

八月初十,臨近中秋節,金陵城中桂子飄香。中秋節是國人傳統的吉日,城中節日的氣氛日漸的濃鬱。

賈環自忙過沙先生、衛尚書那裡的事情後,這段時間一直在家中休息。確實有點累了。即便他天天有鍛煉身體,但是到底隻有十二歲。還是吃不消。

這天上午,賈環帶著許久沒有出門的黛玉、裴姨娘、晴雯、如意、紫鵑、襲人幾人一起前往莫愁湖中欣賞秋景。

下午四五點時分,一行人遊玩的儘興,坐船回來。

走在和安街的街道上,黛玉的小臉上彌漫著高興、開心的淺笑,美麗無瑕,慧黠的道:“三哥哥,許久沒見到隔壁的林姑娘了,莫非你和她鬨翻了?”

賈環就笑著搖頭。正要說話時。

左側的屋簷上,猛然的一聲銃響,一股血霧騰起。

第362章 死去

眼爭爭的,看著倒下去的黛玉,賈環腦海一片空白。他甚至忘記最基本的常識:臥倒躲避。

仿佛所有的情緒在這一瞬間都抽空,整個世界都漂浮起來。唯有一段對話在腦海中響起。

“我還有一百萬兩的家資全部贈送給子玉,隻盼子玉在我死後照看小女一二。子玉可願意答應我?”

“姑父,在你死後,我會照顧林姐姐。但有些事情,不是銀子能解決的,我做不到的,望姑父不要見怪。”

言猶在耳。言猶在耳。然而,現在,林黛玉當著他的麵,被火銃打中。

此時的周朝軍隊普通采用火器。火器技術在鍛造火繩槍這個範疇。因而,采用的是鉛彈。鉛彈比較柔軟,在擊中人體後會將所有的動能釋放出來,造成二次傷害。令傷者及其痛苦。

而如果鉛彈的碎片沒有全部取出,會造成鉛中毒。即便能取出來,鉛彈還會將衣物碎片帶入傷口,造成感染。鑒於鉛彈的巨大殺傷率,後世裡國際公約明令禁止鉛彈。

依照此時的醫術,中彈的人,肯定活不了。

而現在,黛玉被鉛彈打中。當著他的麵,被鉛彈打中。

賈環的心臟被無形的手緊緊的攢住,巨大的悲傷,不可抑製的從心底湧起來。

秋風蕭瑟,午後的陽光慘淡的落在和安街的街道石板上。混著大片的鮮血。刺目、刺鼻。黛玉和裴姨娘兩人倒在血泊中,渾身是血。場麵一片混亂。

丫鬟們尖叫著圍過去,長隨們慌亂的不知所措。一聲銃響也將和安街傍晚時的寧靜給打破。幾名行人被驚嚇的狼奔豸突。有家養的狗在“汪汪”的叫。

漂浮著白煙的民居屋簷口,兩名火銃手看了看被圍在地上兩名女子,“走吧。”沒有角度再打一發了。其餘目標沒有價值。兩人撤下火銃,消失在屋簷口。

一秒或者幾秒之後,虛無的感覺仿佛潮水般褪去,周圍的世界變的有聲,賈環踉蹌的跪下來,手顫抖著,去查看倒在血泊裡的黛玉和裴姨娘的情況。黛玉的死,將是他不能承受之重。麵前的衣衫上全是血。裴姨娘倒在地上,將黛玉護在懷中。兩人臉上全是痛苦、驚嚇的神色。

“林妹妹。”賈環聲音嘶啞,輕柔的將黛玉抱離裴姨娘的懷抱。觸目驚心的慘狀出現在眼前。鮮血染紅在裴姨娘的腹部。黛玉麵前的胸襟全部染紅。

黛玉“啊”的一聲哭出來,緊緊的抓著賈環的手臂,“三哥哥,我沒事,姨娘,姨娘……她……”

鉛彈以黛玉為目標,但是火銃手沒有打準,稍稍偏離,從側麵擊中了裴姨娘。

賈環這時也發現了,黛玉沒有受傷,巨大的狂喜壓過來,眼淚從眼眶裡流出,跪在地上,激動的將黛玉一把抱到懷中,“好。妹妹,你沒事就好。”。

黛玉沒有受傷!沒受傷!

隨即,又是無與倫比的痛楚湧上來。裴姨娘中彈了!這幾乎宣判了她的死亡。

狂喜與悲傷,瞬間交織在賈環的心頭。黛玉埋首在賈環懷中痛哭流涕。賈環將她交給紫鵑、襲人護著,去看裴姨娘的情況,握著她的手,“姨娘!”

強自鎮定著,扭頭吩咐道:“胡小四,你帶人去看看情況、報官。錢槐你去家裡叫人來,請醫生來。”

兩百步開外,冒著白煙的屋簷處,已經沒有動靜。賈環即便在此刻,能判斷的出來,殺手已經走了。和安街這裡是鬨市區。人流密集,不存在開兩槍的時間、機會。

跟著的長隨各自去了。

裴姨娘平躺在地上,眉頭已經痛苦的糾纏在一起,看著流淚的賈環,臉上帶著一抹欣慰的笑,“沒用的,三爺。我要死了。你答應我,好好的照顧玉兒。”

賈環點頭,眼淚不止。不可否認,黛玉在他心中的份量更重一些。他直到得知黛玉沒事,才能用意誌壓得住心裡的情緒,安排事情。但是,他和裴姨娘一起生活了這麼久,都是拿她當親人、長輩看待。

這個秀外慧中,為林如海守節的女子,一直都是安安安靜的,協助他照顧、教導著黛玉。她在某種程度上承但著黛玉“母親”的職責。

再過兩個月就要回京城。他都計劃好,到時候讓裴姨娘住在他那邊。不用參與賈府內眷裡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專心教導黛玉。

沒有小妾為丈夫守節的道理、禮法。裴姨娘如果有中意的男子,亦可下嫁。沒有,住在他家中一輩子亦無不可。

現在,所有的計劃都是成空。

被刺殺,憤怒、報複這些都不必提。他若做不到,枉為男兒!此刻,他心中隻有憂傷的情緒,將他淹沒。

裴姨娘虛弱的喘口氣,腹部的血流不止,臉上愈發的蒼白,看向黛玉。黛玉哭著跪在裴姨娘身邊,悲切的流淚道:“姨娘,我不要你死。”

裴姨娘笑了下,“傻孩子!玉兒……女人這輩子,遇到一個疼你、知冷暖的男子不容易。有些時候,名分不要太在意。錯失良人,隻怕會後悔一輩子。”

說著話,勉強的微抬著手,指著賈環,“三爺要是沒定親,老爺和我都是想將你嫁給他。”

黛玉含淚點頭,“嗯。”

這交待後事的話讓身邊的紫鵑、晴雯幾個丫鬟們都是哭起來。家裡的元伯、沫兒等人都已經過來。裴姨娘的丫鬟沫兒哭的最傷心。

裴姨娘恍惚了一會兒。在那短短的幾秒時間內,她的一生中重要的經曆,如同畫麵在腦海中掠過。她感覺到生命在流逝,眼神慢慢的聚焦,落在賈環的臉上,聲音越發的弱,“三爺,玉兒……”

裴姨娘想要叮囑賈環關於黛玉婚事的事情,一句話沒說完,昏迷過去。

“嗚嗚……”

“哇……”

黛玉、丫鬟們都是失聲痛哭,哭成淚人。場麵悲戚。元伯等幾個下人亦是抹眼淚。裴姨娘往日為人深受下人擁戴,不想今日卻在這裡被人打死。

賈環呆了一下,伸手擦乾自己的眼淚,扶著黛玉,緩緩的站起來,低聲道:“妹妹,我們回家。”

……

……

經常來賈環家裡幫黛玉看病的杏林聖手、供職於南京太醫院中的吳太醫被錢槐請來。

在後院裴姨娘的屋中,治療了一番後,對賈環搖搖頭,“賈公子節哀!”歎著氣,背著藥箱離開賈環的家中。

滿屋子裡,壓抑的哭聲不止。賈環這邊出事,德潤坊的賈府裡的管家過來問候。調了幾個女管事和仆婦過來幫忙料理。

夜色的燈光中,賈環沉默站著,做個手勢,讓元伯代他送客。自下午回家以來,他就是這樣沉默著。

看著床榻上臉容漸漸變得安詳,似乎忘記了痛苦的裴姨娘,賈環上前,整理了下被角,輕聲道:“姨娘一路走好。”吩咐了回來的元伯料理後事,賈環帶著長隨胡小四在深夜裡出門。

祭奠裴姨娘最好的祭品,是凶手的頭顱。他要把這樣東西帶回來。

還有,幕後主使者的血!

……

……

賈環下午四五點許在和安街遇刺的消息,隨著賈環派胡小四拿著他的名帖去金陵府衙報官,而迅速的傳開。自花魁大賽之後,賈環本來就是金陵的名人。何況這一次還死了人。

賈雨村將案子交給府衙裡的鋪頭處理,便不再過問。陳家、甄家、賈史王薛四家的族人,鄭國公鄧鴻、六部的尚書、侍郎,金陵城內的堂官都得知了消息。

稍晚一點的時候,金陵城內與賈府合作的各大商家亦得知消息。緊跟著,消息傳到秦淮河上。一時間議論紛紛。

賈環派了一名隨從去衛弘家中送信,告知這個消息。他要一個說法。自己則是前往大功坊山長張安博的家中。

書房中,氣氛沉默。張安博還沒有睡,緊鎖著眉頭,“子玉,你的想法呢?”

張承劍和田師爺兩人還都得知消息後的一臉震驚。金陵城中竟然有人想要用火銃報複賈環。

賈環聲音還有些沙啞,道:“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張安博點點頭,許諾道:“你放手去做。我會寫信給何新泰告知此事。大周還是有王法的地方,不能仍由宵小橫行。”

賈環“嗯”了一聲,他也會寫信給王子騰、賈政,並要求將此事轉告宮中的賈元春。

金陵距離京城很遠,這都是一兩個月後的事情。張承劍道:“子玉,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有需要的地方儘管開口。照我看,這件事陳家脫不了乾係。”

前兩天,賈環才拒絕在報紙上刊登為陳家挽回聲譽的聲名。陳家是有動機的。

凶手是誰?幕後主使者是誰?這些問題,賈環在這幾個小時內依舊思考過,道:“八月中秋的金陵簡報,我打算寫一篇文章。刊印的事情,請伯苗兄幫我盯著。此外,我想要先追查火銃的來源。”

但凡是漢人的王朝,不會禁止百姓持有刀劍。但是,不允許持有長兵,比如弩。不允許持有盔甲。這都是造反的重罪。火銃這樣的利器,都會有來源可查。

田師爺讚同道:“這個思路可行。”

賈環點頭。

這時,住在不遠處,得了通知的紀鳴匆匆的趕過來。主動請纓,陪著賈環一起去拜訪南京守備鄭國公鄧鴻。

第363章 心有猛虎血淚無聲(一)

夜裡深深。賈環和紀鳴坐馬車前往位於中城區的南京守備鄭國公鄧鴻府上。車軸轆轆。馬車中一陣沉默。

紀鳴到山長府上比較晚,不知道詳細情況,問道:“子玉,是你表妹被鉛彈擊中?”

賈環還好端端的坐在這兒,肯定不是他。事實上,槍殺有功名的讀書人絕對會引起士林的敵視。一般而言,不會有人乾這樣的事情。但是讀書人畢竟不是官員。不講規矩的人,也會直接下手。

賈環語氣蕭瑟的道:“是我表妹的姨娘中彈。已經身隕。”

紀鳴安慰道:“子玉,節哀!”

賈環沉默的點點頭。

紀鳴輕歎口氣。彆看子玉現在很平靜。內心裡隻怕有雷霆之怒。

他想起雍治九年的水災,窯工進犯書院的事情,那一夜審查的時候,多少頭顱被砍的飛起。都是子玉親自下的命令。這一次,不殺人是不可能的。隻是,這恐怕對子玉的名聲不利。但親人當著麵被刺殺,這仇不能不報!他沒法勸。

賈環知道紀鳴的意思,抿抿嘴,沒說話。

應天府府衙接了他報官的消息,隻有一個李捕頭帶著幾個捕快出麵,勘察地形後,判定槍手的目標不是他。而是隨行的女眷。

但不管是有人要殺他,還是要殺黛玉,或者裴姨娘,或者晴雯她們,這是不可忍受的事情。

然而,他心中的憤怒是被理智壓著的。教父裡說:要愛你的敵人。因為憤怒會使你失去判斷。現在還不是釋放情緒的時候。在凶手沒有被抓到,在幕後主使還沒有浮出水麵時,憤怒,隻是張牙舞爪的心虛。他寧願沉默。

不再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

……

在賈環趕往鄭國公鄧鴻府上時,南京戶部尚書衛弘也換了官服,坐馬車前往陳家。

他已經收到賈環派人送來的信:有人要殺他,致使他表妹的姨娘身亡。消息,他在賈環派人報官沒多久就得知了,也派出管家前往賈環家中探望。但賈環送這麼封信來,就是要一個說法。

他必須要做出一個態度來。因為,賈環與他“合作”做事。賈環這明顯是因為在報紙上刊登文章攻擊糧價的事情得罪了人,他需要支持賈環。糧價現在隻是稍微降了些。第一批購買的糧食已經起運。而整個淮南地區受災,還需要大量的糧食進入。

戶部尚書親自上門興師問罪——衛弘沒有讓隨從提前遞帖子到陳家,而是人直接上門。態度表露的很明白。

陳家雖然不至於打開中門。但也是很高的規格。陳子真出麵將衛弘迎進一處精美的庭院中,陪著喝茶。片刻後,陳高郎在次子陳子誌的攙扶下進來。

六部尚書都是正二品。但是公認的吏部是六部之首。戶部和禮部誰排行第二,有些爭議。

衛弘拱拱手,道:“打擾陳大人了。本官至此是有一件事要和陳大人說一說。今天申時末,賈子玉在家門口的和安街遇刺。朗朗乾坤,舉人都能遇刺。金陵的治安難道差到這種程度?”

陳高郎六十多歲,穿著官服,弓著背,眼神冷冽的看著衛弘,道:“衛大人的意思是我指使人做的?笑話!本官即便和他賈子玉有些過節,但會用這種手段嗎?我隻需要讓賈雨村封掉國子監的報紙,就足以讓他閉嘴。”

衛弘嘲諷的笑一聲,“嗬。”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他不會相信。賈環先在花魁大賽上得罪陳家,至少讓陳家損失了上萬兩銀子。接著,在金陵簡報上揭開糧價的黑幕,陳家的聲譽損失極大。

陳家要做點事,很正常。

否則,他一個正二品的官員,怎麼會為賈環一個口信就怒氣衝衝的上門?因為,他心裡認定賈環給他的判斷:這事和陳家脫不了乾係。

陳高郎知道這番話很難說服衛弘,不滿的道:“衛大人應該清楚,抓凶手的事情,是賈雨村負責。本官無權過問。再者,士子不是官員。衛大人的反應未免過激了些,莫非這裡麵有什麼內幕?”

文官政治,是不會搞暗殺這一套的。這是潛規則。但是士子不是官員,並沒有完全的政治豁免權。蒙頭打悶棍、裝麻袋沉護城河的事情,國朝這一百五十年,不是沒有過。

陳高郎的意思是賈環在金陵簡報上攻擊陳家的文章是不是衛弘授意的?

這是轉守為攻。

衛弘當然不可能當麵承認和陳家撕破臉,“哼”了一聲,化解道:“賈子玉與我的孫兒衛陽是同窗好友。”

陳高郎微怔。衛弘和賈環這一層關係倒是第一次聽說。語氣緩和了些,道:“本官可以把話放在這裡,此事和陳家沒有任何關係。衛大人還是要多想想,賈子玉得罪了彆的人沒有。我聽說他在揚州將鹽商得罪的非常厲害。”

衛弘點點頭,冷著臉道:“既然如此,本官告辭。”拂袖而去。

陳高郎在他的逼迫下,雖然推的一乾二淨。但到底是透了點底出來:殺人者,揚州鹽商中人。

……

……

陳子真一路送著衛弘離開,回來後,父子三人在小廳中說話。

陳子真神色輕鬆的道:“倒沒想到竟然會是衛尚書前來幫忙賈環說話,我還以為會是張安博。”

陳子誌嘿嘿笑道:“他一個侍郎,來咱們家能說的上話?晾他一個時辰都是輕的。”

陳高郎擺擺手,“子真,鄭家的事情要處理好。販運私鹽是大罪,家裡不沾手。”

陳子真點頭,“父親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鄭元鑒在他四弟陳子澤麵前說給賈環一個深刻的教訓的事情,固然是交投名狀,未嘗也沒有讓陳家幫他為兒子報仇殺人背書的意思。

他在這件事上,隻說了四個字:我知道了。

但是,甄家可以參與販運私鹽,因為他們是皇家的人,而陳家作為文官,沒有參與販運私鹽的必要、條件。這筆銀子,陳家是不賺的。

鄭員外想多了。

……

……

衛弘派人將新得到的消息送到賈環家中。已經是深夜十一點許,賈環還沒有回來。此時,他和紀鳴還在鄭國公府上等待,已經等了半個多時辰。

打量著等待的花廳,紀鳴苦笑著搖頭。

老實說,兩個舉人深夜求見一位國公,彆人是可以不見的。但是,鄭國公派人將他領到花廳,而不是在門房中等待,就透露著會見一見的意思。晾著他們,純屬下馬威。看來,等會鄭國公會很不好說話。

賈環沉默的坐在椅子上。

上午興高采烈的帶著黛玉她們出門秋遊賞景,下午陡遭刺殺,安全感如同泡沫般被刺破。裴姨娘在他麵前痛苦的死去,痛徹心扉。麵對著這大起大落的情緒,賈環表現的如同一塊沉默的石頭。冰冷的石頭。承受著所有的一切。

然而,他心中關著一頭猛虎!

腳步聲在深夜裡由遠而近。隨即就見鄭國公鄧鴻穿著一身藍色的袍服進來,微笑著道:“老夫姍姍來遲,望子玉不要見怪。”

鄧鴻四十多歲的年紀,容貌清秀,身姿挺拔,行走間有著武將的風姿。讓下人換了熱茶,道:“子玉家裡出了事,我已經知道了。子玉要節哀。”

賈環點點頭,“謝鄭國公。”花魁大賽時,鄭伯伯、賢侄那種場麵話,在現在就不用說了。

鄧鴻看向紀鳴,微微一笑,喝著茶。

賈環開口介紹道:“這是我的好友,紀鳴紀德信。”

紀鳴和鄧鴻打了個招呼,借故更衣,在鄧府下人的帶領下出了花廳。臨走前看了平靜的賈環一眼,他真是有點擔心賈環壓不住情緒,談崩了。

花廳之中,明亮的燭光照映著賈環和鄧鴻的身影。鄧鴻好整以暇的喝著茶。賈環道:“我姨娘被火銃手射殺。如此精良的火器、射手隻有軍中才會有。我懇請鄭國公幫我查一查此事到底是何人參與。一應花費,我願意承擔。”

鄧鴻笑一笑,看著說話條理清晰的賈環,道:“子玉,這件事說難也難。南京守備府上萬人馬,今天有誰出營了,我也查不過來。說簡單也簡單。能在200步左右打得準的精銳射手也就那麼些人。隻是,老夫並不缺銀子啊。”

賈環抿了抿嘴,道:“我姨娘死的很冤。”

鄧鴻點點頭,“我聽說你和蘇詩詩私交很好?我一直很想納一房小妾。”

賈環愣了下。坐在椅子上,目光平視著鄧鴻,“鄭國公,蘇詩詩已經回京城了。換彆的條件行不行?”五月初的花魁大賽,到現在已經過去四個月。蘇詩詩已經結束她在江南的“巡演”,北上返回京城。

鄧鴻似笑非笑的看賈環一眼,“回了京城還可以再來嘛!我相信子玉一定有辦法。”

賈環站起來,拱拱手,“我明白了。謝鄭國公的款待。我先回去了。”

鄧鴻抬手示意,看著賈環離開的背影,嘴角掠過一絲冷笑。這少年不知道的是:金陵城內的糧價,他亦是有參與的。

……

……

紀鳴在外麵等著賈環,但他從賈環的臉上看不出什麼來。一直忍到坐進馬車中,問道:“子玉,談成了?”

賈環平靜的道:“不,談崩了。”

紀鳴無奈的歎口氣。現在的局麵,仿佛就像一個泥沼一樣,有滿心的力氣,憤怒都是發泄不出來。憋屈的很。他身在局外都有這樣的感受,而和裴姨娘關係親近的賈環心中是怎麼想的,可想而知。

賈環沉默著,沒說話。

馬車在夜色中駛向和安街。秋季的晚風徐徐。

第364章 心有猛虎血淚無聲(二)

深夜裡和安街賈環的家中布置了靈堂、白幡。空氣中彌漫著燭火、香灰的味道。氣氛壓抑。

賈府裡過來幫忙的管事、奴仆對裴姨娘感情並不深刻。但元伯、沫兒等與裴姨娘相處多年。後院裡哭聲幽幽。

紀鳴在前院裡幫賈環接待著前來安撫他的金陵各家的管事、隨從等。

賈環在金陵城中並非無名之輩,再加上他皇妃弟弟的身份,他家裡死了人,中散先生等收到消息的名士,賈史王薛在金陵的族人,李守中,金陵城內的豪商,都派人前來吊唁。

當然,因為裴姨娘不是賈環的什麼人,隻是他表妹的姨娘,規格有限。

賈環在偏廳裡和等候多時的衛弘的長隨見了一麵。這名長隨帶了最新的消息:陳家承認指使殺人的是揚州鹽商。

“辛苦你跑這一趟。還請代為轉告衛尚書,賈環多謝!日後必有厚報。”

“賈老爺客氣。我一定將話帶到。”

送走衛弘的長隨之後,賈環沉默的回到內院中,先到東廂房中去探望黛玉。所謂的揚州鹽商就是鄭元鑒。

夜色已深,黛玉還沒有休息,坐在鋪著坐褥的木椅上,哽咽著流淚,悲不自勝。屋中紫鵑、襲人、沫兒、雪雁都在。各自臉上有悲戚之色。見賈環進來,幾名丫鬟紛紛起身,“三爺。”

賈環點點頭,走到黛玉麵前。

黛玉哭的梨花帶雨,嬌怯柔弱,仰著頭,道:“三哥哥……”

賈環輕扶著她的肩膀,低聲道:“妹妹,不要怕。有我在。”不是“不要哭”,而是“不要怕”。

林黛玉“啊”的一聲哭出來,趴在賈環懷中痛哭,“嗚嗚……我不怕。”

賈環抱著黛玉,輕輕的拍著她的背。他理解黛玉的心情。仿佛若天地間的孤魂野鬼,父母雙亡,至親無人,幸而有裴姨娘出現,填補親情的空缺。然而,現在裴姨娘也離她而去。

黛玉在賈環懷裡哭著,心底的情緒釋放,終於頂不住疲倦,沉沉的睡去。

賈環將她抱著放回到床榻上,叮囑紫鵑幾個丫鬟,“你們辛苦下,好好照顧林妹妹。”聲音低沉。

紫鵑抹著眼淚答應,又道:“三爺,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體。”

賈環點點頭,返回的自己的屋裡。晴雯、如意兩人還撐著沒睡。深夜裡秋意凜凜,很有些冷。男主人和丫鬟們細細的、簡短的交談聲在濃濃的夜色中時斷時續。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帶來微弱的溫暖。

沒多久,屋裡漸漸的安靜下來。書房中亮起明亮的燈光。寂靜的暗夜之中,賈環在書桌前,或思考,或奮筆疾書。

如果,他沒有答應和衛弘合作,揭露糧價內幕,鄭元鑒敢不敢在此時動手刺殺他身邊的人泄憤?

如果,他沒有在揚州與鄭家結怨,會有今日的刺殺嗎?

如果,鉛彈打中的是黛玉,他是不是會痛苦、內疚一輩子?

太多的如果、假設!!!這些思緒浮起來,不過是軟弱的哀嚎。要做事情,要講原則,這就要得罪人。人活著,不是要躲在犄角旮旯裡“逍遙”,而是要往前走。要爭。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這一路,有風雨,有彩虹,有嘲諷,有謾罵,有攻擊,有殺戮,都要挺下來。男人肩膀上天然的職責、義務,就是保護自己的家人,遮擋風雨。

鄭家派人殺了裴姨娘,鮮血淋淋。恫嚇他,令他通入骨髓。他怕不怕鄭家再來一次?他不怕死?

但是,逃避、害怕解決得了問題?假如我們不去反抗,敵人用刀殺死了我們,還指著我們的骨頭說,看呐,這就是奴隸!

斷頭今日意如何?

血債,一定要以血來償還。

……

……

晨光在天際露出一抹魚肚白時,張安博起床,寫好給朝廷的奏章:他的學生遇刺,他要彈劾金陵知府賈雨村破案無能,彈劾南京守備府武備鬆弛,彈劾南京吏部尚書陳高郎公報私仇。

不管凶手是否被抓住,這件事不可能就這麼悄無聲息的掩蓋下去。必須要有人付出代價!

金陵距離京城太遠了。他若是寫私信給軍機處裡的何新泰,讓他壓下來,給南京這邊壓力,恐怕是兩三個月之後的事情。還是奏章走急遞鋪更快。

他願意為他的學生賈環向朝廷“鬨一鬨”,要一個說法。相信何新泰會配合他的行動。

張安博將奏章收好,這時長子張承劍從外麵進來,“父親,紀德信派了人來傳信,子玉昨晚和鄭國公鄧鴻談崩了。”

張安博微微皺眉,“子玉人呢?”

張承劍道:“往國子監去了。怕是準備刊印報紙的事宜。他的文章應該是寫好了。”

讀書人要是受了委屈,可以找一幫同學、同年一起到衙門裡去鬨,要一個說法。而賈環遭遇到刺殺,他的“鬨”,就是在報紙上廣而告之,從而給有司以壓力。

以金陵簡報製造的輿論壓力,至少能現在還在消極怠工的金陵知府賈雨村動起來,重視抓捕凶手的事宜。

張安博沉吟了一會,提筆給好友淮揚巡撫沙勝寫了一封書信,言明金陵城中的現狀,請他派出巡撫督標營來保護賈環的安全。賈環和南京守備府談崩,有些事情,就不得不防。即便賈環是皇妃的弟弟,但是就怕有人給賈環逼的狗急跳牆。

他從來就不懷疑自己這個弟子的能力:子玉要複仇,一定可以做到。

張安博寫好信後,對長子道:“你派人去一趟揚州,送給沙叔治。”

“嗯。”張承劍安排下去。吃過早飯後,和父親、田師爺一起去國子監。賈環果然在金陵簡報的編輯室中,正在安排人手準備提前刊印報紙。

頭版頭條的“金仲文”評論文稿已經準備好。賈環昨天晚上寫出來的。

見賈環紅著眼睛,一臉的倦色,臉色平靜的可怕。這種平靜其實更加喻示著他內心的狂暴。張承劍道:“子玉,報紙這裡有我盯著就行。你趕緊去彝倫堂休息下。”

賈環道:“也好。我想要和蕭幼安見一麵,有勞伯苗兄派人去城裡的徽州會館請他來。”

張承劍道:“放心,我一定辦好。”

……

……

金陵簡報的發行日期分彆為每個月的十五、月底。定於八月十五要發行的報紙提前兩三天的話,會使得各項工作變得紊亂。

不過,金陵簡報的團隊是賈環一手帶出來的,縱然有些怨言,但各項工作還是加班加點的如約進行。準備在八月十三日清晨刊印出來,向全城發行。

國子監彝倫堂溫祭酒的公房中,溫祭酒拿到報紙小樣,上頭有賈環寫的文章,對來通風報信的監生道:“賢生辛苦了。”

監生訕笑道:“不辛苦。溫大人答應在下的事……”

溫祭酒道:“本官自是不會食言。”

將監生打發走,溫祭酒看了一會賈環的文章,哂笑幾聲,叫了一個長隨進來,“你將這份報紙小樣送到陳府去。”

……

……

八月十二日下午,陳子真輕車簡從,到金陵府衙中拜訪知府賈雨村。

在府衙儀門後堂的小廳中分賓主坐定後,陳子真將報紙小樣遞給賈雨村看,道:“前次我帶著家父的信前來,希望賈太守查封金陵簡報。賈太守有所顧忌。然而,有些人操縱輿論上癮了。”

賈環在文章中大肆抨擊金陵府衙不作為。連士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刺殺都不重視,令士林心寒。

這樣的文章,會給賈雨村造成很大的破案壓力。

賈雨村笑一笑,接過報紙,道:“非是本官推脫。本官與賈府有舊誼。隻要賈子玉鬨的不太過分,我就不會管他。”

陳子真微笑著喝口茶,示意賈雨村可以先看看報紙。

賈雨村看了一會,眼神就漸漸的淩厲起來,臉色沉下來。豈有此理!

陳子真微微一笑。

……

……

金陵簡報的印刷地點有兩個。一個是南京左都禦史張經緯的族人張員外開的知仁書坊。一個是國子監的典籍廳中。

八月十二日下午,金陵知府賈雨村點齊近百名衙役,兵分兩路前往查封金陵簡報。

賈雨村本人親自帶人前往國子監。

消息很快就沿著府衙外看熱鬨的人群傳播開去。賈雨村坐在轎子中,沉思著利弊。

以他的性情,他自是不願意受輿情的挾裹。而且,賈環在報紙上文章中寫的話,令他顏麵大損。他豈能無動於衷。王統製哪裡,他亦有說法。

其實,這兩天以來關於刺殺的案情在各種傳聞中已經漸漸的變得清楚。

揚州鹽商鄭元鑒與賈環有仇。雇傭南京守備府營兵中的精銳火銃手刺殺賈環的表妹,作為報複。隻是火銃手最終打死的是另外一個姓裴女子。

當然,知道案情是一回事,他並沒有推動偵破凶殺案的想法。因為,這起刺殺案件,最終還是關於金陵糧價的較量。局麵還不清晰,他現在沒有站隊的打算。

國子監中得到消息,但沒有人出麵阻攔賈雨村帶著衙役進入國子監中。宋司業給正在講學的張安博報信時,賈雨村已經帶人到了彝倫堂後的典籍廳。

正在使用木字活字印刷的工匠都被衙役們扣住。印刷好的報紙都被扣押。木板、墨汁被打翻的到處都是。場麵中一片狼藉。

正在編輯室中盯著印刷的賈環、張承劍一起趕出來。

“住手!”張承劍暴喝一聲,製止了正在追打工匠的幾名衙役,氣的渾身發抖,怒道:“賈太守好大的威風。這裡是國子監,不是金陵府衙。”

賈雨村一身正三品的緋色官袍,冷著臉道:“本官接到士子舉報,金陵簡報意欲妖言惑眾,特來查封。本官已經知會國子監溫祭酒。張朋友還是讓開吧!這些報紙、工匠,本官要暫時收押。”

張承劍勃然大怒,罵道:“你大爺的!你這個助紂為虐的狗官。”

他的好友賈環早就報過官了,賈雨村不理不睬,不緊不慢。這可是殺人案!兩天過去了,凶手還在逍遙法外。賈環越發的平靜、沉默。他看在眼中,急在心裡。

現在就指著用報紙來推動此事,好宣泄一些心中的情緒,祭奠死者。賈雨村竟然連這條路都要堵住。他如何不氣?

再者,金陵簡報是他的心血所在,賈環丟手之後就是他任總編。現在印刷廠都被打砸的一塌糊塗,他如何不怒?

賈雨村根本不屑於理會張承劍,揮揮手,麾下幾十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起動手,將報紙、工匠全部收押,所有的印刷工具全部收走。

這些衙役打仗可能不行,但是在府尊麵前欺負工匠還是會好好表現,十分得力。

第365章 心有猛虎血淚無聲(三)

國子監的交鋒激烈而短暫。溫祭酒溫佑、張安博、宋司業等官員紛紛過來。

溫祭酒是內應,說話不鹹不淡。偏偏他又是國子監的主管。張安博有意阻止,但壓不住金陵知府賈雨村。反倒被賈雨村不陰不陽的頂了幾句,“張大人天下名儒,教出來的兒子卻是如市井之徒。”

最終以賈雨村大獲全勝而告終,將工匠、報紙、木字活字全部帶走。

賈環全程一言不發,沉默的看著。

賈雨村臨走時看了賈環一眼。不自量力。兩個尚書級彆的大佬在較量,豈是你一個小小的舉人能攙和的?

要高價賣糧的,可不隻有陳家,還有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南京工部侍郎皮經業等人。這是一股龐大的力量。

而且,南京戶部糧庫虧空,他作為知府雖然沒有參與,但亦是有常例拿。這是官場慣例。

賈雨村帶著衙役走後,留下一地的狼藉。溫祭酒臉上帶著笑,帶著隨從和幾名小官轉身離去。

張安博歎了口氣,他作為禮部侍郎,想要壓住金陵知府,很難。“宋大人,麻煩你叫些人手來將此地收拾乾淨。”

宋司業點點頭。

十幾名編輯垂頭喪氣的站在典籍廳印書的院落中。

張承劍心裡難受著,但是看看賈環,打起精神安慰,道:“子玉,不要放在心上。等朝廷的諭令一來,有這幫碩鼠好看的。報紙,咱們回頭還要辦起來。”

他都沒敢再提為裴姨娘的死亡發聲追凶的事情,怕刺激到賈環。

田師爺有些憐憫的看著賈環。他能理解那種將滿腔希望都放在報紙上,卻給賈雨村掐滅希望的痛苦。太殘忍了。

那種絕望的感覺,真的會毀掉一個人。希望子玉能挺過來吧!

賈環抿了抿嘴唇,道:“伯苗兄,過幾天就是裴姨娘的頭七了。”

……

……

自八月十日賈環遭受刺殺以來,金陵最高的權力圈中就保持著高度的敏感。

消息源源不斷的從城中的事情發生地傳向各家之中。包括和賈環不對付的甄家亦有在關注這件事。這是一個政治敏感度的問題。

十二日下午發生在國子監、知仁書坊的一幕幕很快就在有心人的推動下,在中秋節後傳遍了大街小巷。

“聽說那位少年神童都已經抑鬱的說話前後不搭。這種情況下,還惦記著他姨娘的頭七。哈哈。”

“少說兩句吧。怪可憐的。”

南京兵備府上萬的營兵駐紮在城西南方向的石頭山。出營不遠就是清涼門、清涼橋、莫愁湖。周邊的街肆酒巷中,四處可聽見這樣的議論聲。

夜色時分,一間中檔的私寮中,兩名軍漢正摟著姐兒快活。這已經是兩人拿到銀子後第四天來到這裡。

半晌後,兩人到外頭客廳吃酒。

“娘的,秦淮河上的婊子喜歡裝,有錢都不招待勞資。”

“張狗蛋,你還想那些?這1000兩銀子不夠你逍遙的。嘿,我找張千戶打聽過,公爺根本就沒有追查的意思。咱們那日遮掩的也沒什麼問題。”

“齊五,有毛的問題。來,喝酒。喝酒。咱們兄弟吃飯的手藝,怎麼可能出錯?”

“那也是。聽說,那小子已經快給城裡的大人們弄瘋了。辦個報紙都被賈知府查封。整天在家裡呆著。還有淮揚巡撫的督標營保護著。”

“嘿嘿。小屁孩見過什麼血?隻是一口氣撐著。這口氣給泄了。現在怕是早就嚇尿了,躲在家裡哭。哈哈!那有功夫找咱們的麻煩?”

這時,客廳的門忽而被推開。

“喲,章媽媽,給咱們送酒……你們是誰?”張狗蛋話沒說完,看到進來的卻是兩個精壯的中年男子。在秋夜裡還穿著短衫。粗手大腳。

張狗蛋沒有得到回話,回應的他哥兩的是兩個黑通通的火銃口。

“砰!”

“砰!”

兩股灼熱的硝煙在火銃後湧起。在煙霧騰起來時,聲音爆發時,火藥爆發出猛烈的反應,推動的鉛彈犀利的打入坐在八仙桌邊的張狗蛋,齊五的身體中。

“嗤——!”血水噴出來。一個被當場爆頭。白的、紅的,像塗料一樣噴刷在牆壁上、地上。一個被打中胸口,碗大的傷口,血,像不要錢般的往外淌。

齊五還沒有死透,嘴裡發出“嗬嗬”的聲音。

“娘的,晦氣!那邊說要耳朵給銀子。這頭都打爛了,哪來的耳朵?”

“這不是還有一個?”兩名中年男子說著話。其中一人從腰間摸出匕首,手起刀落,一刀寒光掠過齊五的腦袋,生生的切下一個耳朵來。“走。”

一直掙紮的齊五挨了這一刀,抽搐了兩下,躺在地上沒了動靜。

那天,射殺裴姨娘的人,就是他!

……

……

在最頂級權力圈的大人物們關注賈環一方的動態時,其實其他人的生活並沒有受到多少影響,隻是將之作為談資。絲竹飄揚在金陵的夜色中。金陵夜生活,向來是豐富多彩。

金陵城中晉商會館中的一處院子裡,揚州鹽商鄭元鑒正在與好友盧員外小酌。

兩個人,十道菜,兩壺美酒。

盧員外四十多歲的年紀,白白胖胖,穿著藍衫。無奈的搖搖頭,“鄭兄,你這是何苦呢?外頭都在傳,是你找人射殺了賈環的姨娘。唉……”他亦是晉商,在金陵經營絲茶生意,同時參與鄭元鑒的私鹽販賣。與鄭元鑒私交極好。

鄭元鑒五十多歲的年紀,有著一張圓臉,看起來很精明,沉悶的道:“盧兄,喪子之疼,白發人送黑發人之疼,你能理解嗎?”

盧員外歎口氣,道:“那你和陳家是怎麼談的?怎麼都謠傳是陳尚書親口告訴衛尚書,是你派人刺殺賈環。”這完全是被陳家出賣了嘛!

“唉……”鄭元鑒鬱悶的喝了一口酒。他也沒料到是這個結果。

他的想法很簡單:他要給賈環一個刻骨銘心的教訓,報複喪子之疼。但是他並不想將鄭家都搭進去。所以,選擇射殺賈環的表妹。另外,陳家也不可能同意,他殺士子。

陳家的當時給過來的信息是:陳家知道了。默許這件事。他便放手去做了。

然而,事發之後,陳家沒有收他這份投名狀,反而翻臉,將他拋出去,推得一乾二淨。要知道,他的私鹽生意,一年要分十萬兩白銀給陳家。陳家竟然不要。

他怎麼能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盧員外沉吟著道:“鄭兄,你還是要儘早返回揚州。金陵,現在是個是非之地啊。今年的私鹽不運也罷。”反正,淮南受災,鹽場毀損嚴重。損失不大。

鄭元鑒點點頭,呼出一口氣,道:“我明早就走。我亦不是沒有準備。陳家想要一腳把我踹開,那有那麼容易?現在金陵城裡有消息:有人出價2千兩銀子買那兩個火銃手的腦袋。很明顯是姓賈的小子開出來的價碼。什麼狗屁的報紙查封,他快要瘋了,躲在家裡不敢出門,這都是假的。我估計那兩個火銃手也會被騙過。以為他不會找麻煩了。當兵的命不值幾個錢,他買的起。我的命,他買不起。”

他捐了官在身上。大小也算是揚州的名人。賈環不講規矩的報複,隻能僅限於此。想必,那兩個火銃手,應該可以消弭他的怒火。

盧員外臉色一驚,“什麼?你是說那小子現在躲在督標營的保護下不出門是裝的?報紙被查封亦是故意做給外麵看的?為的就是把事情鬨大,讓彆人知道他被逼的泄氣了。而暗地裡卻在買凶殺人?”

鄭元鑒點頭。他有可靠的渠道。消息是從汪家那邊傳過來的。汪家同樣在販運私鹽,手下有一批亡命之徒。賈環要開出價碼,有大把的江湖人肯去乾這件事。不就是殺兩個私自出營的大頭兵麼?

盧員外感慨的歎口氣。這太可怕了,才十二歲啊!認真的道:“鄭兄,我建議你加強護衛。”

鄭元鑒道:“我知道。”

……

……

中秋節時的金陵簡報被查封,並沒有刊發。但這並沒有多大的影響。金陵城中並非隻有金陵簡報一家報紙,還有多達四五家報紙來填補娛樂的空缺。

這件事隻是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然後消失在不斷變化的話題中。

八月十七日,下午。天下著小雨。

裴姨娘的頭七。

賈環並沒有挑戰封建禮法製度的意思,他沒有為裴姨娘戴孝。去前院見了來拜訪的蕭幼安後,回來布置的肅穆的靈堂中,跪在棺材前,給裴姨娘磕了頭。

“姨娘,一路走好!”

說著話,眼淚就流出來。這是七天以來,賈環在擦乾眼淚後,第一次情緒外露。

靈堂中陪著賈環來燒紙錢的黛玉、晴雯兩人都是擔憂的看著他,“三哥哥……”,“三爺……”

賈環輕聲道:“我沒事。”有些事情,他不想讓女孩子們知道。

是的,他剛剛得到蕭幼安帶來的確切的消息:兩名射殺裴姨娘的凶手已經被殺。

凶手的死法,按照他的要求,必須要死在火銃之下。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第366章 心有猛虎血淚無聲(四)

任由著臉上的淚水肆意的流淌了一會,賈環接過黛玉遞給他的手帕,擦乾眼淚。輕吸了一口氣,涼爽的空氣湧到胸腔中,很舒服。

現在,還沒到可以儘情的釋放情緒的時刻。

賈環站起身,再扶著黛玉站起來,“妹妹,再給姨娘停靈一段時間,我們就一起回蘇州,將姨娘安葬在林姑父旁邊。”

哪怕是有婚契的小妾,也無法與丈夫合葬。但,他可以將裴姨娘安葬在林如海的旁邊。

黛玉同意道:“嗯。”

這幾天下來,黛玉又越發的憔悴。穿著白色的孝服,楚楚可憐。賈環輕歎口氣,叮囑道:“妹妹不要哀傷過度,要保重身體。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黛玉輕聲道:“三哥哥,你也是。”這幾日他在家中歇息,但不斷的見客、會客,勞累異常。

賈環點點頭,心中有些黛玉長大的感覺。

讓晴雯送黛玉回後院裡休息,賈環去了自己的書房。書房不大,到處都擺放著書。賈環坐到書桌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精美的長盒。打開長盒後,裡麵是一支做工精良的手銃。

烏黑的精鐵打造,上麵繁複的花紋。使用蘇鋼打造的可以是燧石發火的彈簧片,采用後膛填裝的模式,將火藥倒入火門中,扣動板機,即可擊發。

這是他委托汪家幫忙購置的利器。價值500兩。五十步內可破甲。類似於弱化版的手槍。盒中還有五個小瓶,這是按照份量配置的五份火藥、鉛彈。

鄭家雇用營兵中的精銳火銃手刺殺黛玉,這個他提了一個醒。他要給自己留下最後一道防線。作為文士,火器顯然是護身的首先。雖然現在的火器還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夠用了。

家裡現在有一隊十人巡撫督標營的士兵保護他的安全。而此事過後,他得準備組建護衛隊。銀子都是小事,絕對不能允許身邊的人再受到傷害。

賈環將手銃把玩了許久,將之放在書桌上,目光幽幽。

鄭家不講規矩,玩盤外招。他也不會講規矩。權力和金錢,都可以殺人。鄭國公鄧鴻不肯幫忙,但是在守備鬆弛的南京守備府,要花銀子查營兵的動向,這不是難事。要這兩個兵痞的命也不是難事。

直接射殺裴姨娘的凶手已經死了。那麼,幕後的主使呢?

裴姨娘當著他的麵被鉛彈擊中,痛苦的死去。她本應該活著的!她才21歲,一個如花綻放的年紀。如果不解決掉幕後主使者,他此生都難以心安。

因為,敵方殺人的緣由,原因在他身上。

賈環腦海中掠過鄭元鑒那張令他厭惡至極的臉,還有陳家。陳家在這件事中到底扮演著什麼角色?鄭元鑒一個商人,敢在沒有官員在背後撐腰的情況下報複他?

……

……

裴姨娘的頭七,賈環讓人射殺了兩名凶手,血祭裴姨娘在天之靈,稍稍的舒緩了心中的悲憤、哀傷。但這並不是“報複”的終點!而隻是第一步!

八月十六日晚,南京兵備府兩名火銃手在營外的私寮中被殺身亡。江寧縣接到報案後,立即派人偵查。但終究是一無所獲。消息逐漸的傳開。

第二天上午,情況報到南京守備鄭國公鄧鴻案頭。鄧鴻在大廳中破口大罵:“小子豈敢如此無禮?”

這件事必然和在家裡給裴姨娘辦喪事的賈環脫不了乾係。很多事情,不需要證據,隻需要看法。賈環最具備殺人動機。但是,賈環殺的是他手下的兵,這未免太不將他放在眼裡了吧?

“來人!”鄧鴻憤然的喊了一聲。

兩名親兵從大廳外頭進來,彎腰行禮道:“公爺!”

鄧鴻話到口邊又縮回去,揮揮手,“你們先出去。”他可以為難賈環,可以不幫賈環查凶手是誰。這都是小事、個人的看法而已。

但若是派兵去捉拿賈環,那就等於撕破臉。風險就太高。賈家有一位皇妃在宮中。九省統製王子騰在軍機處當差,頗受天子和首席軍機大臣謝大學士的信任。

“瑪德!”鄧鴻回到書房裡,寫了手令,讓手下的指揮使帶人去江寧縣施壓。要求捉拿凶手。

事情還得回到官麵程序來解決。他家大業大,可不是鄭鹽商那種沒有眼界、層次的商賈。

……

……

八月十六日晚的兩聲槍響,讓金陵城中的頗有些風聲鶴唳的氣氛。不少權貴人物出門時都帶著大量的護衛。對於那位打破規矩的少年,頗為不喜。

這是個危險位子。誰知道他在悲痛之下,會不會對他們下手?畢竟,他們在查案子時,阻攔他討公道的過程中沒起什麼好作用。

這個“他們”包括,陳家,高價售糧的利益圈子,金陵知府賈雨村,與金陵簡報競爭的幾家報紙、甄家。甄家在推動汙蔑賈環快要瘋掉的謠言中很出了力氣。

這種不喜,讓金陵城中那張看不見的利益大網將賈環纏、逼迫的更緊一些:首先是香水銷售大打折扣,很多下了訂單的商家都開始退貨。很多權貴家中也不再使用賈府出售的香水。接著又傳出賈家的香水製作工匠被挖走的事。很快城中便有謠言,陳家的陳記即將推出新的香水供應市場。

賈家在金陵城中的各種生意、族人,或多或少的都遭遇到一些問題、糟心事。

其次,金陵的糧價在八月十八日後再次暴漲,達到2兩銀子一石的價錢。

賈環的事情,看著慘烈,緊張,殘酷,但是對百姓、市民的生活影響有限。而直到米價上揚,百姓們習慣性的將目光投向上次為他們說話的金陵簡報時,恍然才有不少人發現金陵簡報已經被查封。然而,他們在這段時間內已經不看金陵簡報,改看其他報紙。

揚州鹽商汪鶴亭組織徽商鼎力支持淮揚巡撫沙勝在淮南地區的賑災工作,組織的運糧船從南京運走一批糧食之後,再次返回,但此時糧價高企。

主持對接賑災事務的戶部尚書衛弘憂心忡忡,竭力維持局麵。然而,情況已經非常的糟糕了。

此時,身在漩渦中心的賈環,安排僧人、道士來家裡給裴姨娘做法事,按照習俗,做足三十天法事,隨後賈環會帶著黛玉扶她靈柩去蘇州安葬。

這幾天,賈環一直都在家中思考、推敲他的計劃。在盧員外看來,他簡直心思深沉的可怕,一步步都算好。但這背後,是大量的準備、預案工作。

比如,在金陵簡報發文章攻擊賈雨村不作為,鼓動士林唾棄賈雨村這件事。他當然是想要發文章的,他寫了一個晚上,字字如血、如刀。但同時也做了失敗的打算。

如果賈雨村惱羞成怒,查封金陵簡報,他要如何應對?這就是他在金陵簡報被查封之後,順水推舟的,躲在家中,裝出一口怨氣泄了、被嚇破膽的樣子。實則,他已經通過蕭幼安傳出他的“命令”。

賈環在思考、推敲的期間,就出門了一趟。接到山長的邀請,去山長家中吃飯。同時將他不會再動用簡單、粗暴買凶殺人的手段的意願傳遞出去。事可一,不可再。他以後還在文官圈子裡混。

山長張安博也需要一個結果幫賈環向朋友們解釋。文官圈子會排斥使用暗殺的人。這是他需要提醒賈環的地方,但賈環此次事出有因。會得到諒解。

時間,在平靜中走過了這麼三四天。秋季的雲有些淡。風漸冷。

……

……

八月二十日上午,陳四公子陳子澤從秦淮河上回家,剛進垂花門,恰好在庭院的甬道中碰到大哥陳子真帶著四名小廝準備外出。

“大哥,早上好。”

陳子真一身錦袍,四十多歲,看著打著哈欠,眼睛發青,二十多歲的弟弟,就知道他昨晚縱欲過度,笑著道:“子澤,你悠著點。”

陳子澤得意的一笑。

陳子真想起一件事,提醒道:“哦,你最近出門多帶點人手。姓賈的那小子現在給仇恨衝昏了腦子。要小心他狗急跳牆傷著你。”

陳子澤嘲笑道:“他殺了那兩個大頭兵還不滿足麼?還想發飆?死亡前最後的瘋狂啊!鄭國公是勳貴,顧忌賈皇妃。咱們家可不會怕後妃?”

陳子真微微一笑,點了點弟弟,帶著人出門。

確實如此!

……

……

鄭元鑒在八月十七日就帶著隨從離開金陵。

金陵城的糧價大戰,多位重量級的人物參與較量。他一個商人參合不起。既然鄭家不需要他的投名狀,還將他賣了,他還是先回揚州避避風頭。

鄭元鑒心裡並不認為賈環會繼續派人刺殺他,但還是帶了一些護衛,船過鎮江時,停留了一日,排遣心情,會見朋友,二十一日下午才到揚州城南的鈔關門。

寒露剛過,岸邊、碼頭等地四處可見秋色。秋風驟起江上船隻依舊繁華。

鄭元鑒一身精美的青衫衣袍,富貴員外裝,帶著兩名隨從,六名護衛下船進城,在城門口遇到熟人,揚州兵備府的楊千總。

鄭元鑒坐在轎子中,裡頭的侍女打起窗簾,鄭元鑒露麵說話,“楊千總許久不見啊,怎麼今日在城門口發財?”

城門口一向是撈取有誰的好地方。

楊千總約有一米八左右,古銅色的臉龐,粗手大腳,穿著軍中紅色的鴛鴦襖,笑著走過來,“其實,我是專門在這裡等鄭員外的。”

鄭元鑒有些好奇,“哦?”

下一刻,一隻大手從車窗外探進去,徑直捏在鄭元鑒的喉嚨上。楊千總猛的一拽,將鄭元鑒的頭拖到車窗外,厲聲大喊,“奉沙軍門令,捉拿案犯鄭元鑒,反抗者格殺勿論!”

第367章 心有猛虎血淚無聲(五)我會打爆你的頭

有些事情,不需要證據,隻需要看法。

當一位巡撫,對一個商人產生看法時,可以動用的手段,實在太多。

不要提捐來的官身。正統的文官,不會承認這種捐官得來的身份。買官賣爵,向來是會被士大夫們認為朝政製度崩壞的標誌。

比如東漢末年,漢靈帝賣官,比如明朝成化天子封的傳奉官。這都不會得到承認。

二十一日傍晚,和安街賈環的家中,隨著時間的流走,裴姨娘突然遭遇刺殺離世的衝擊、影響,慢慢的流逝。家裡哀傷的氛圍稍微淡了些。

後院的正廳之中,燈光明亮,賈環接過如意手中的包袱。他需要出一趟遠門。

晴雯紅著眼睛,強忍著不哭出來,細心的幫賈環整理著頭發、衣角。隻是,賈環的頭發是她幫著梳的,整整齊齊。

賈環抿抿嘴,抱了晴雯一下,輕輕的拍著她的背,“晴雯,彆怕。會有人隨行保護著我。”

晴雯埋首在賈環的懷中“嗚嗚”的哭出來。

她是真怕。裴姨娘不明不白的就在街上給人打死。家裡門口現在還守著十名軍士。時時刻刻的提醒著她外麵的危險。三爺現在要去揚州,萬一有個好歹?她……

感受懷裡女孩情真意切的感情,賈環溫聲安慰道:“放心。我不會有事。你們在家裡乖乖的。”

賈環放開晴雯,又擁抱了如意一下,目光溫和的和一旁的黛玉、紫鵑、襲人對視一眼,沉聲道:“我不會有事的。你們放心。姨娘的血仇、公道,我要親手拿回來。”

賈環背起包裹,邁步出了客廳。此時,夕陽已經下山,淡淡的暮色之中,賈環的身影從庭院中穿過。

黛玉穿著粉色的對襟褂子,嬌怯柔弱,精致的小臉上全是抹不去的擔憂,此時情不自禁地喊道:“三哥哥……”

母親去世、父親去世。現在,姨娘也去世。如果三哥哥有個好歹,她難以想象屆時她心中的悲痛,是否能夠承受的住?

賈環沒回頭,揮揮手,沉靜的走進夜色中。

……

……

賈環從金陵離開的消息,在第二天就傳遍金陵城中。陳家、鄧鴻、賈雨村、甄家等都得到消息。

有人說看到他昨晚連夜在四個兵士的護衛下出城。有人說他外出去鬆江府散心。有人說他躲到揚州去避風頭。畢竟金陵城中很多人都認定是他派人殺了南京守備府的兩名營兵。

謠言不一。

中散先生等名士都是輕歎。賈環還欠著他們幾幅炭筆畫,又哪裡想到他會遭遇這樣悲慘的事情?人生之痛,無過於生離死彆。希望不要毀了他的才氣。

秦淮河上,仰慕賈環才華的名妓或是一歎。自此不見賈先生。曉夢閣的金媽媽搖頭。她那個傻女兒還將心思係在那少年身上,然而,這局勢!

林千薇在七月底賈環忙著賑災事務時,前往杭州幫曉夢閣挑幾個有唱曲天賦的女孩子,不在金陵。得了賈環遇刺的消息,正從杭州往回趕。

裴姨娘的死,知情人都知道是鄭元鑒要刺殺賈環的表妹,隻是誤中副車。沒有官員會支持鄭鹽商殺士子。那絕對是醜聞。而在城中流傳的消息是賈環遇刺。這是賈環這一方的說辭。因為,舉人被刺殺,更容易引起輿論的關注,從而好為裴姨娘討回公道。

賈環離開了金陵,關於他的去向、事情的熱度就慢慢的降下來,消失在這金陵風華中。當前的大事:糧價飛漲。

價格已經達到2兩1錢銀子一石。

南京戶部已經無力在金陵城購糧,以戶部糧庫的名義運往淮南。戶部尚書衛弘再也穩不住局麵:南京戶部的糧庫被賣空的大案就此浮出水麵。

城中謠言四起,民心浮動。

從衛尚書的角度而言,在他的任上,爆出如此巨額的虧空案,即便不是他做的,但是失察的職責是免不了的。所以,他是希望先將案子壓下來,完成賑災的調度後,再來查處此案。

這樣,他在天子心中留下的就是能臣的影響。而此時,大案爆發,他的仕途,恐怕就些艱難了。

淮南救災,隻能將依賴產糧地區湖廣輸送糧食。江南地區富饒無比,但隨著江南商業繁盛,絲織產業的發達,產糧區逐步的移到湖廣。

然而,湖廣去淮南的路途就有些遠了。

自七月底淮南大水的消息傳來,自此快有近一個月的時間,在湖廣的糧食還沒有沿長江運來時,金陵的糧價還會繼續飆漲。遠水難解近渴。

一乾糧商都在眉開眼笑的捂盤惜售。長江的水路自是有人盯著。

……

……

八月二十四日,賈環在淮揚巡撫督標營的四名士兵的保護下抵達揚州。

他身邊帶著長隨錢槐、胡小四。

碼頭上,何元龍接著賈環,直接抵達原淮揚分守道署衙,現在的巡撫衙門。

另一位何師爺,是沙勝的重要幕僚,正在金陵和戶部尚書衛弘對接運糧的事宜。沒有糧食,所有的賑災計劃都是虛幻的。

賈環與淮揚巡撫沙勝見過麵後,談了小半個時辰,徑直到巡撫衙門衙的大牢中見鄭元鑒。

大牢建在地下。秋後處決了一批犯人後,此時大牢中空蕩蕩的。就剩下一個犯人,鄭元鑒。

光線昏暗。溫度適中。空氣混濁。腳步回響在長長的走廊中。賈環在老吏的帶領下,停在左側第三個牢飯中。鄭元鑒披頭散發的坐在牢房中,看到賈環過來,猛撲過來,憤怒的拍著鐵門,“姓賈的小子,你要怎樣?”

賈環對老吏點點頭,目送他離開,這站在牢房門口,打量著裡麵的鄭元鑒。

鄭元鑒冷笑道:“看什麼?用不多久,你也會進來。你以為通過汪家買凶殺人,金陵那邊就查不到嗎?太天真。哈哈。”

“姓賈的,你不得好死。”

“你殺了我兒子。怎麼樣,你的女人死了的滋味不好受吧?我本來是要殺你表妹的。”

鄭元鑒表現的有些竭斯底裡。他被淮揚巡撫以調查殺人案為由請進來。商人,背後沒有官員支持,怎麼有能力對抗巡撫?現在,恰恰是陳家已經將他拋棄。而揚州這裡的官兒,有幾個想沾殺人案的?

心誌不堅定的人在牢房裡待個幾天,大部分都會是這個反應。在這裡,他們將喪失在外麵的身份、地位,隻剩下一個身份:犯人。

賈環沉默了許久,等鄭元鑒發泄的差不多了,這才看著他的眼睛,緩緩的道:“你活不了!我會打爆你的頭。”

鄭元鑒哈哈大笑,“你威脅我?哈哈,笑話。知道我為什麼什麼都沒說嗎?陳家、甄家必須要保我。不然,彆怪我把一些事情抖出去。”

賈環點點頭,“嗯,你說的很有道理。你販運私鹽的證據,我已經通過衛尚書轉告給陳家,甄家。相信,死人才是保護秘密的最好辦法。也是最好的背鍋人選。我一會就會建議沙撫台將你移到江都縣的縣衙牢中。秋天,病死兩個人,很正常。”

鄭元鑒的大笑夏然而止,第一次認真的看著眼前的少年。目光難掩心中的驚慌。沒有人會不怕死。沉默了很久,苦澀的道:“你想要什麼?甄家的證據?陳家的證據?”

賈環搖搖頭,平靜的道:“你想多了,我不要什麼證據。我隻是來問你一句話,你槍殺我表妹的行動,陳家是否知情?他們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鄭元鑒道:“沒有陳家的默許,我怎麼敢動手?我現在的下場不就是最好的說明嗎?”

他要不害怕賈環的報複,早在一年前就動手了,哪會拖到現在,還會忍氣吞聲的補繳拖欠的數十萬兩鹽課?然而,在他終於以為可以報仇時,陳家翻臉,將他拋棄了。

賈環點頭,“具體呢?”

“我和陳四公子提了這件事。他推辭了。但是過了兩天,他告訴我,他大哥,就是陳子真,說:我知道了。我找人動手了。”

賈環用力的抿了下嘴唇,“我明白了。”說著,轉身往外走去。仿佛,他真的就隻是來問這一句話。

身後傳來鄭元鑒的大叫,“賈環……賈子玉,我不想死啊,我可以告訴你證據在哪裡,在哪裡。賈三爺,三爺,彆走,彆走。”

……

……

何元龍在地牢上麵的一間公房裡喝茶,幾名老吏陪著,還有牢頭。見賈環進來,何元龍起身道:“子玉問完了?”

賈環揉揉臉,將心中的情緒壓下去,勉強的笑一下,“嗯。有勞何師爺跑一趟。”

何元龍點點頭,鄭重的抱拳,“子玉放心。”

他是林如海的心腹幕僚,左膀右臂。有人要槍殺林如海的女兒林黛玉,誤殺了林如海的小妾裴姨娘。他的心情會是怎麼樣的?傾三江之水,洗不掉他的怒火。

林巡按是怎麼對他的?他也是個讀書人!

何元龍在老吏的帶領下再一次進入地牢,去見心理崩潰的鄭元鑒。他會帶去賈環的話:饒鄭元鑒一命。以此條件換取情報。榨取鄭元鑒的剩餘價值。

但真實的情況是,賈環並不打算履行這個諾言。

他不會和敵人講信義。他不是英雄,不是君子,不是偉丈夫。他要做的事情,他其實已經告訴鄭元鑒:我會打爆你的頭。

第368章 抄家。

揚州人口約有一百萬。這座建立鹽業利潤之上的江南名城,城內吃鹽業這碗飯的人數不勝數。其中大小鹽商約三百家。

自淮揚巡撫沙勝奏明朝廷改革鹽法以來,設立二十四總商,原揚州的三大鹽商,汪鶴亭、鄭元鑒、馬均泰均為鹽商總商。

而鹽商按照籍貫可分為晉商、陝商、徽商。鄭元鑒是鹽商中晉商的頭麵人物。汪鶴亭則是徽州鹽商的旗幟。

八月二十四日傍晚時分,淮揚巡撫沙勝突然派督標營、調派揚州守備府營兵計一千五百人分多路查抄鄭家。

鄭家在城中有住宅,在城外的水雲雙榭,更是江南聞名的精美園林。除此兩處外,鄭家的店鋪、碼頭的倉庫等物資、人員全部被抓捕。

這一係列的舉動,彙聚起來,在人心、腦海中形成的就是兩個字的意思:抄家!

一時間,揚州城中鹽商人心震動、氣氛驟然緊張。短短的數個時辰之內,數百家鹽商聞風而動,紛紛前往淮揚巡撫署衙,兩淮鹽運司,揚州府衙,新安會館,晉商會館,陝西會館打聽消息。

本該一片安寧、祥和的夜色之中,轎子,馬車,舟船中的鹽商們行色匆匆,心事重重。

鹽商們搞不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沙撫台是要竭澤而漁,還是殺雞儆猴,亦或是秋後算賬?他們是否在沙撫台的抄家名單之列?

……

……

鄭家位於城中的住宅中燈火通明。200名兵士衝入鄭家之中,將人口、財物、賬本都控製起來。哭聲、喧鬨聲、喝罵聲不斷的傳來。

淮揚巡撫沙勝親自帶隊。賈環、何元龍隨行。正廳之中,賈環和沙勝在精美、華麗的客廳之中喝著茶,饑腸轆轆,等待著最終的結果。隨行的幕僚、吏員都在各處登記、查抄。

何師爺拿著下午從鄭元鑒口中拿到的情報,帶人去書房裡搜查甄家、陳家違法的證據。

這是賈環第二次來到鄭家。上一次,他跟著江都縣正堂沈縣令一起來抓鄭文植,闖進來過。

賈環安靜的坐在椅上中,並沒有親自去抄家、耀武揚威的意思。

抄家的過程中有很多可以得意、宣泄,尋找肆虐的黑暗快感的地方。比如,你可以睡鄭元鑒漂亮的小妾,睡他的女兒。想睡幾個就幾個。想怎麼睡就怎麼睡。比如,鄭元鑒的心愛之物,可以想砸就砸,想拿就拿。比如,他的兒子,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賈環沒有這麼去做。他隻是在複仇。欺負老弱婦孺沒什麼可以得意的。當然,鄭家這些人,該有的結局,不會變!

沙勝今年五十多歲,是一名容貌清廋的老者,穿著正三品的紅色官袍,端坐在正中的官帽椅中,氣度不凡。此時,他的神情微微有些沉吟。

他倒不是在猶豫是否懲罰鄭家。而是,因為賈環告訴他:鄭家販運私鹽,合夥的是甄家,幕後是太子。事涉太子,他在拿到證據後,要怎麼做呢?

一名受過鄭家恩惠的老吏看看沙勝的臉色,誤會了沙勝的想法,上前道:“沙撫台,鄭員外犯法,鄭家婦孺何辜?可寬宥一二。”

這時,去搜查證據的何師爺從側門進來,訓斥道:“胡說八道!鄭家甘當金陵糧商、權貴的走狗。販賣私鹽,罔顧國法。此等奸商,如何不該懲處?淮南現在還有幾十萬百姓流離失所,等著糧食救濟。你隻看到鄭家哭,看不到淮南百姓哭嗎?對鄭家的懲處,要嚴,要重。淮南,還等著鄭家充公的糧食、銀錢救急。一家哭,何如一路哭?”

此時,家族與個人是一體的。鄭元鑒犯法,就是等同於鄭家違法。

何師爺心中恨透鄭元鑒。從賈環和他的角度而言,這是複仇。但是站在沙巡撫的角度,這件事不是簡單的定性為複仇。

金陵的糧食還沒有起運。反而爆出戶部糧庫虧空的大案。衛尚書無力維持局麵,淮南的糧食隻能等湖廣運來救急。鄭家抄沒的錢糧,都將要投入賑災中,以解燃眉之急。

老吏訕訕的退下。

何師爺氣尤未消的“哼”了一聲,這才將手裡的兩個賬本遞給沙勝。

沙勝翻看著。一個是鄭家與甄家來往的賬本,私鹽分利。一個是鄭元鑒搜羅的關於陳家的一些黑材料。綜合起來,結論是:金陵城內,倒賣戶部糧庫內糧食的,就是金陵的大糧商,陳家。

“子玉,你看看吧!”

賈環翻了翻,微微有些詫異。竟然還有陳家的一些證據。這是意料之外。

等了一會,見賈環沉默的看完,沙勝看向賈環,征詢道:“子玉你的意見呢?”

賈環早就想好答案,道:“沙先生,我們無需為甄家背書。”有些事情,埋在心裡比說出來好。但是沙先生已經官至巡撫,賈環覺得鄭家販賣私鹽,事涉太子的事情,不能隱瞞他。這件事是甄禮親口告訴賈環。但是,給朝廷的上書之中,無須提及。因為,鄭家也不知道私鹽的利潤是給太子的。

沙勝點點頭,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輕拍著木椅的扶手,道:“從今而後,子玉你會得一個冷麵之名。我沙叔治也逃不了一個酷吏之名。執行第二套方案吧!”

官場是名利場。然而,淮南數十萬百姓還在水火之中。他是聖人門徒,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時,應當做一些事情。毀謗加身又如何?

賈環起身,和何元龍一起麵對著沙勝行禮領命,“是!”

……

……

消息很快如同流水般的反饋至揚州城中各地。

兩淮鹽運司署衙,楊運使在後堂中接待著前來拜訪的周、朱兩位總商。改革後的鹽商總商製,其實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兩淮鹽運司的權力。這兩位是陝商的代表,勢力不比晉商、徽商,平時比較聽鹽運司的招呼。此時過來求助。

楊運使安撫道:“兩位不比驚惶。沙撫台說是查到鄭家販運私鹽。其罪當斬。然而,真實的情況並非如此。”作為一名老官僚,他是不相信口號這種東西的,隻看結果、實利。

周鹽商拱拱手,小心翼翼的賠笑道:“願聽運使高見。”

鹽商,誰不販運私鹽獲利?真要認真起來,所有人都可以送上刑場砍頭。這正是他們害怕的原因。沙巡撫萬一較真呢?沙巡撫的性格就是有一點較真。

楊運使微微一笑,喝口茶,道:“十幾日前,金陵發生了一樁血案。一名女子當街被火銃打死。這名女子的身份,兩位並不陌生。前巡鹽禦史林如海的小妾。當場的還有,林大人的孤女,賈環。金陵城中謠言是鄭元鑒為了報殺子之仇,雇傭南京守備府的精銳火銃手殺人。頭七的時候,賈環派人將那兩個營兵乾掉。賈子玉是沙巡撫的得意門生,他那個巡撫的位置還是賈子玉幫著運籌來的。所以……”

周鹽商、朱鹽商兩人麵麵相覷。這料真是猛啊!揚州距離金陵有幾日的路程。現在整個揚州城內的大事是淮南賑災事宜。金陵那邊的案子,他們有些耳聞,但是哪裡知道這些內幕?

一直繃著的朱鹽商此時釋然的笑了笑,道:“原來如此,我們就放心了。”又隨口加了一句,“嗬嗬,鄭員外這事犯的有點蹊蹺啊。”很有些感慨的模樣。

鹽商這個行業。隻要累積起來的大鹽商,誰沒有一段不光彩的過去?殺個把人都隻是小事而已。巧取豪奪,鯨吞小商的窩本,裡麵黑暗無比。

但是,鄭元鑒腦子壞掉了,竟然敢對一個舉人老爺出手?而且還是有沙撫台這麼硬的後台的舉人出手?這是很奇怪的事情。想要找死,不是這麼個找死法。

楊運使看了朱鹽商一眼,臉上的笑容隱去,冷哼一聲,“朱員外,不該打聽的事情不要打聽。”這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周鹽商,朱鹽商兩人尷尬的一笑,連忙賠罪,說了幾句場麵話,結伴離去。兩人出來後,周鹽商還埋怨了朱鹽商幾句,“朱老弟,你多那一句嘴乾什麼?所以你的生意做不大。”

後堂的小廳中,楊運使悠悠的喝著茶,嘴角掠過一絲哂笑。他雖然不在金陵,但是身為官場中人,技術性官僚,很快就能推知的七七八八。

鄭元鑒的腦子當然沒有壞掉。落到這個下場,隻是因為陳家拋棄了他。

而陳家默許鄭元鑒“教訓”賈環的原因是什麼?賈環在金陵簡報上配合戶部尚書衛弘的行動,為打壓金陵的糧價出聲。糧食,這門生意,在金陵是由陳家控製的。淮南大水,這對控製著糧食生意的陳家、以及身邊的圈子來說,一頓饕餮大餐,當然不會允許他人破壞掉。

說的簡單點,就是賈環侵犯了陳家的利益,陳家順水推舟,狠狠的教訓賈環。殺雞儆猴。再轉手賣掉鄭元鑒,推的一乾二淨。鄭家,肯定是完了。

然而,現在金陵的糧價不是飆升上去了嗎?賈環痛苦之下,還有心情,還敢繼續為衛尚書做事麼?衛弘也要為爆出來的戶部糧庫虧空案負責。仕途暗淡。

陳家打的一手好算盤啊。一石數鳥。

……

……

揚州城中風雲變幻,沙巡撫抄大鹽商的家,槍聲、火光在城外不時的響起。

彙聚在晉商會館上的鹽商們惴惴不安的等候著,會館後麵的一處院落正廳中,十幾名鹽商臉色陰晴不定的坐著。有人小聲交談幾句,化解緊張。有人在來回的走動,釋放不安。

這時,一名下人快速的跑進來,“何師爺回話了,鄭元鑒惡意殺人,沙撫台為學生出口氣。”

“啊……”

會館之中的氣氛頓時鬆下來。

一名鹽商悶悶不樂的道:“鄭員外也是,何苦呢?他又不是隻有一個兒子。這下好了,祖輩辛苦的家業都沒了。”

一乾鹽商們在廳中長籲短歎。晉商衰落矣。

……

……

揚州府府衙中,江知府在內堂中喝著茶,茶喝了半杯後,在外麵幫他應付前來拜訪的鹽商的幕僚衛師爺進來,笑道:“東翁,穩坐釣魚台啊!”

江知府譏笑道:“沙撫台發飆,那些鹽商駭的如同小雞般發抖。可惜,隻是自作多情。”

衛師爺笑一笑。他這位東翁是不大看得起沙勝的。但沙巡撫官大,有些話隻能私下裡講一講了。笑道:“沙撫台為弟子出頭。巡撫一怒,那些鹽商卻是給嚇的。”

這是外頭剛剛傳過來的消息。不然,府衙外頭那些鹽商還不肯走。這個消息,打消了他們的顧慮。

江知府搖搖頭,“也不全是這個原因。淮南賑災的糧食,金陵那邊已經無力起運,還要等待湖廣的糧船,局麵已經非常危險,沙撫台需要鄭家這隻肥羊的錢糧來穩定局麵。”

衛師爺一愣,隨即笑著點頭,這是正解。

官至巡撫,再往上就是六部尚書,都禦史。如果隻是為學生出頭,未免顯得太幼稚。

第369章 你在那邊,要好好的。

八月二十四日,賈環抵達揚州的第一天的夜晚並不平靜。鄭家在城中的家人、奴仆並沒有反抗。而在城外的彆業、碼頭的處,反抗很激烈。

販運私鹽這個罪名,是死罪。

鄭家因販運私鹽被抄家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揚州。繼而往揚州府,淮安府、鎮江府、應天府傳去。

揚州鹽商的首商汪鶴亭在昨晚沒有前往揚州城內的新安會館。而是安坐在家中。因為,他在和沙勝、賈環合作。抄家這種事,不可能落到他頭上,何須緊張?

最了解你的,往往就是你的敵人。揚州鹽商中的徽商和晉商彆苗頭不是一天兩天。鄭家能被抄的如此乾淨利落,情報,自然是他提供的。一網打儘!

二十五日上午,汪鶴亭正在後院裡喝著茶時,一名貌美的小妾進來嬌聲道:“老爺,大爺派人進來請示,馬員外,嚴員外等六人前來拜訪。”

汪鶴亭輕鬆的笑著,道:“我換衣服,這就出去。”在小妾的服侍下,換了衣服,到前院的正廳中會見前來的六名徽商。

汪鶴亭五十多歲,身寬體胖,穿著秋季的衣衫,略顯臃腫,邁步進來,環顧著幾名同鄉,笑道:“諸位有什麼好驚慌的。咱們一直在配合沙撫台賑災。再怎麼著,事情落不到我們身上來。”

另一名大鹽商總商馬均泰苦笑道:“汪兄,話是這麼說。可是昨晚的動靜,那聲勢……嗨。我們是給同鄉們公推過來的!要你老兄出來說句話。”

自去年中秋詩會後,汪鶴亭借助賈環的傳世名篇,名聲大漲,一舉成為揚州城中的第一鹽商。他在徽商中的威望很高。

汪鶴亭從容的微笑,坐下來,道:“行。我一會就去拜訪沙撫台。咱們徽商出錢出力,幫助沙撫台、朝廷渡過難關。好處少不了咱們的。鄭家的窩本可是不少。”

這句話,頓時讓所有的鹽商眼睛都亮起來。鹽商的根本就是在綱冊上世代傳襲的窩本。鄭家的窩本有六萬引以上,給汪家吃下大頭,他們也能分不少啊!

客廳中的氣氛漸漸的熱烈起來,汪鶴亭讓長子汪幼鴻安排上早點。花樣豐富,一壺好酒。幾人商議各種事宜。至於,怎麼瓜分鄭家的窩本,現在自是不談。還要在等等。

徽商站隊正確,最終肯定會享受到好處。至於,金陵那邊的事,糧價,和揚州不相乾。

約上午十點許,汪鶴亭帶著長子出門,前往巡撫衙門。

……

……

查抄鄭家後,淮揚巡撫沙勝向朝廷稟報處理意見的奏章在第二天上午,就通過朝廷的公文係統送往京城。

處理意見是:男子籍沒,流瓊州。家眷發往教坊司。

沙勝另有密折上奏給天子。

這些奏章、文案都是何師爺在臨去鬆江府前,一手包辦。這種奏章,一字一句,非常考究,真真正正的體現中國語言和權謀藝術。非老於此道的幕僚不可,賈環目前的水平還達不到。

賈環進入沙勝的幕府,處理的第一份文案是向下轄的各府縣下發了措辭嚴厲的問罪公文:朝廷賑災錢糧到災民手中,往往十不足三。寒冬將至,生民艱難。即日起,若在有貪贓賑災錢糧者,俱參照鄭家處理。本部院概不輕饒。爾等宜忠勤王事……

第二份公文是即將選派府縣的各級官吏交換巡查地方,督促賑災事宜,監督錢糧發放。

八月二十七日傍晚,賈環帶著隨從在揚州東關碼頭送何師爺何元龍前往鬆江府。

秋風徐徐。東關碼頭的一處水道邊,一艘小船已經等候著。長隨們將行李搬上船。何元龍與賈環在岸邊敘話、道彆。夕陽蕭瑟的鋪陳在江水中。

何元龍看著表情平靜的賈環,知道他心中的哀傷並沒有釋放出來,輕輕的歎口氣,“子玉,鄭家已經過去了。林巡按在天有靈,也不會再怪罪你。”

是的。鄭家、鄭元鑒已經過去。家產被炒,家人流放。抄得糧五千石,銀兩、器物、珍玩、鹽價值約五十萬兩。這都將投入到賑災中。然後,幾十萬受災的百姓,每天的用度不是小數目。這隻是杯水車薪。

接下來,淮揚巡撫署衙要做兩件事。第一,以鄭家為例子,逼迫豪強大族讓步。每逢大災,都是這些家族買地買人,擴充實力的良機。

錢帛動人心。不聽招呼的,估計還要抄幾家。所以,沙撫台那天抄鄭家時會感慨他被稱為酷吏。

第二,在糧食運抵淮南地區之前,要停止各地的以工代賑的工程,采取發放流食,維持最低生存的辦法,先維持住災民的生命。

各級官吏是否會造假,災民能否及時得到救治,是否有新的狀況出現?這裡麵有大量的工作需要賈環主持、處理。沙撫台並不擅長實務。

他希望賈環能振作起來。除了救災,後麵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啊!金陵那邊的事不處理好,淮南的救災就難以完善。因為,南京戶部才是救災物資的來源地。僅靠商家捐獻,和抄家所得,撐不了多久。

賈環沉默了一會,“事情是我引起的。”他過不了他心裡那一關。

何元龍感慨的歎口氣,他知道賈環要做什麼,“你前途無量,將來必然是宰輔重臣。何必……!唉……你去做吧!我都為你安排好了。”

他做不到,但很欣賞賈環這種重情義的做派。他的前途和賈環比不算什麼。若有罪責,罪證,都由他來承擔吧!

賈環點點頭,心中感激,抱拳一禮,並不矯情的去說“謝”字,“何兄一路順風。”

何元龍笑一笑,“會的。等我回來時,就是開慶功宴之時。”說著,登上小船,往長江中而去。

賈環目送何師爺遠去。天際邊,殘陽如血。

……

……

八月底的幾天,鄭家被抄的巨大衝擊過去。賈環也即將啟程,跟著沙勝,最為首席幕僚,巡視各地淮南各縣,直抵一線。

夜,已三更。

淮揚巡撫署衙的地牢外,月光幽幽。鄭元鑒驚疑不定的兩名獄卒被帶到臨門的一處小院。

“鄭員外,可以啊,既然能走通關節,報個瘐死上去,假死脫身。”獄卒甲,調侃了一句,將鄭元鑒推進一間黑屋中,“進去呆著吧,等人來接你。”

鄭元鑒給推的一個踉蹌,心裡莫名其妙。鄭家都給抄了,怎麼還會有人來救他?甄家、陳家,都不會來的啊。除此之外,他經營的關係,誰敢得罪淮揚巡撫沙勝?

鄭元鑒頭發沾著草,穿著有些臟的棉襖,心裡驚訝的思索著,抬起頭,頓時驚的汗毛都豎起了來。

屋中,還坐著一個人。

他認識。

借著幽幽的月光,可以看得出賈環的臉龐。以及那雙堅毅的眼睛。賈環承諾放他一馬。

但是,鄭員外此時絕對沒有應該這樣的想法。因為,賈環將一把手銃對準了他。黑洞洞的槍口,是死亡的審判。

“賈三爺,彆,彆衝動……”鄭元鑒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抵在額頭上的冰涼的鐵管在秋季寒冷的夜晚將那種顫栗的冰涼感覺傳到他心裡,痛哭流涕的道:“三爺,我該死啊。我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去殺你表妹。三爺,你饒了我吧。你就把我當一個屁給放了。我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

賈環輕聲道:“彆怕。”扣動扳機。

“砰!”

一聲巨響。複仇的火花閃現在夜色之中,掠過賈環冷靜的臉龐。打斷了喋喋不休,正在後悔的鄭元鑒。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而後,是死一般的沉寂、安靜。

賈環站著。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並沒有嘔吐。裴姨娘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記憶裡浮起來。那知性的笑容,安靜的話語,臨死前,她痛苦的皺眉。

眼淚,痛快、肆意的順著臉龐流下來。射出去的複仇的鉛彈,也是他心中的哀傷。

我說過:我會打爆你的頭。

我說過:姨娘的血仇、公道,我要親手拿回來。

姨娘,你在那邊,要好好的。

……

……

九月一日淩晨,鄭元鑒受了秋寒,病死在獄中。消息報到沙勝處,沙勝愣了下,揮揮手,“按舊例處理。”隨後,帶著幕僚、督標營啟程,巡視淮南。

揚州城中關於鄭元鑒的死因眾說紛紜。有很多疑點。但沒有人去過問、打聽這件事。鄭家販賣私鹽是死罪。

九月初,揚州、金陵、淮南,風雲激蕩。江都縣正堂沈縣令無心處理公務,這天上午,在後堂中與自己的幕僚閒話、下棋。

李師爺笑道:“沙撫台處理鄭家是雷霆手段啊!再過幾日,賑災的效率恐怕要高起來。”鄭家這樣的大鹽商都抄了,淮揚兩府之內,還有富戶大族敢囤糧,小吏雜官消極怠工的話。沙巡撫的刀,不利否?這才是巡撫之威啊!

沈縣令就笑,“早該如此!”他還是一個有熱血的縣令,喜歡這種強硬手段。

當然,鄭家背後是甄家。甄家現在已經失勢。所以,鄭家是個軟柿子。但是軟柿子,也是有示範效果的。

不過,他很清楚現在的局麵不光是手段強硬就能解決。最終還是糧食的事。接下來,就是冬季。要是沙巡撫穩得住局麵,那就是萬家生佛。穩不住,就會被反撲而來的壓力吞噬掉。

……

……

金陵,戶部尚書衛弘坐在戶部的公房中,安靜無聲,沉思著。陽光落在外麵的地麵上。

走過的幾名吏員,臉上帶著些嘲弄的笑,抱著文書,走進伍侍郎的公房中。

第370章 勿謂言之不預!

南京戶部的糧庫被倒賣一空。剩下的,糧庫之中用一些摻了沙子、泥土的劣質稻米濫竽充數。而隨著淮南水災,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金陵糧價飛漲,南京戶部尚書衛弘無力調撥糧食運往淮南,南京戶部糧案就此爆發。

隸屬於朝廷的糧庫的大使、副使、吏員計六十多名涉案的官吏全部都被南京都察院、刑部聯合收押。

而這即將掀起官場巨浪的糧庫案也會由朝廷派欽差前來審查。

八月底九月初的金陵與京城之間,彈劾的奏章、朝廷詢問的公文,金陵的答複,官員們的上書自辯來往,令往日清閒的南京六部衙門變得繁忙。堂官們都在衙門中。

戶部尚書衛弘被朝廷行文訓責,人望大跌,前途堪憂。南京戶部事務儘歸左侍郎伍藏。

上午十點許,衛弘在公房中裡靜坐,沉思。

現在這樣的局麵讓他很有些沮喪。多年的宦海生涯,並非沒有經曆過比這個更嚴重的情況。現在的局麵,最嚴重的後果不過是他致仕回鄉。他沒有參與倒賣國家糧庫裡的糧食。但,官場之上,越往上越艱難。一點小錯誤都有可能被放大,從而導致仕途折戟沉沙。

但凡有機會向上走,進入宰輔之列,誰願意沉淪下僚?

值此之時,他患得患失。這將他心中受到挫折的情緒放大,令他焦慮難言。

南京戶部糧庫存糧數百萬石。能夠有能力倒賣如此大批糧食的人,在金陵不出五指之數:他的前任,已經致仕的李尚書肯定算一個;南京吏部尚書陳高郎、鄭國公鄧鴻、去京城的南京禮部尚書方望、甄家。或許,還可以加上戶部侍郎伍藏。

而從當前金陵糧價飆漲來看,倒賣戶部糧食的極有可能是陳高郎、陳家。

衛弘目光一閃:陳家是想將他推給朝廷給倒賣糧庫案當替罪羊啊!他久在地方上做官,很清楚糧庫這裡麵的弊端。倒賣、以次充好、甚至盜賣都是常有的事。這也是小官、小吏們日常發財的門路。漕運的糧船年年在運河上“翻船”也是這個道理。

糧食不比銀子。糧食會出現發黴、爛掉、失火、被老鼠偷吃等等狀況,無法長期保存。天長日久的,有損耗是可以理解的。隻是這一次,“損耗”有點大而已。

但要說朝廷會追究到尚書這個級彆的官員,根本不可能。最多是將南京戶部的主事、員外郎給下獄問罪。他,作為戶部尚書為此事負責,致仕回鄉。各方麵都交代的過去。不過,以當今天子的性情,可能會追贓。

當然,如果這是在九邊,這麼大數額的糧餉貪腐,勢必要砍幾顆腦袋。在九邊,糧食是穩定、維持軍隊的利器,比黃金、銀子還重要。

現在,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他要如何破局?

衛弘輕輕的歎口氣。這是他這些天以來,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但還解決辦法。

金陵有糧食,但糧價越來越高。這近乎成了一個死結。

這時,公房外傳來腳步聲。衛弘眼皮都沒動,根本不留意。自從朝廷訓斥他的諭令傳來,南京戶部事務儘歸左侍郎伍藏。

“老爺!”

一聲問候將衛弘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這才發現是跟著他多年老仆進來。禁不住驚訝的道:“你怎麼來了?”

老仆上前兩步,從袖袋裡拿出一封信,“老爺,賈孝廉讓人從揚州帶了一封信給你。”

賈孝廉就是賈環。

衛弘沉吟著接過信,心裡微微一動。拆開信,看了一遍,一抹笑容從有些老態的臉上浮起。

……

……

九月初三的上午,南京戶部尚書衛弘向南京六部、都察院、府衙發出堂貼,邀請六部尚書,左都禦史張經緯、金陵知府賈雨村於九月四日上午來戶部商量關於金陵糧價的事宜。

這個消息來的有點突然。當天下午,南京六部中的官吏幾乎都將此事當做笑話來聊。

南京吏部侍郎巴平就好不掩飾的和到他公房裡來閒聊的陳子真說道:“衛司徒大約是火急攻心了!”

金陵的糧價有什麼好商量的?等大約一個月後湖廣的糧船一到,自然是應聲下跌。現在嘛,當然是糧商們賺錢的時間。降價就不要想了。衛尚書還是老老實實的等待致仕吧!真以為金陵的糧價是那麼好打壓的?

陳子真笑著喝著茶。難道鹹魚還能翻身?

明太祖修建南京城時,六部衙門、都察院等署衙都位於金陵東城。相互間距離很近。周朝在金陵時沿用、修繕明朝的官衙。消息傳到戶部。戶部主事風成急匆匆的到署衙裡麵的公房中見衛弘,“大人何必如此?”這簡直是有點自取其辱啊!

風成身量中等,約四十多歲的年紀。他是蔭官出仕,在衛弘來到金陵之後,與衛弘走的很近。衛弘當了多年的布政使,籠絡人心還是很有心得。

衛弘正在公房的書案後提筆寫奏章,將兔豪筆放在筆架上,笑嗬嗬的道:“太素,不要著急。明天,明天你就知道了。”

風成無奈的歎口氣。他是真不看好衛大人明天的行動。給陳高郎下最後的通牒能有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