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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侵入現實 清遠 116849 字 1個月前

第610章 秋雨中離去

十月中旬,針對賈環的彈章如雨,罵聲如潮。大有要將這位天下聞名的翰林侍講罵死為止的架勢。賈環上的自辯奏章,瞬間就被朝臣們的口水淹沒。

一時間,賈環的負麵新聞迭出,甚至爆出他侵吞他表妹林家的資產的言論。真理報一言不發,大周日報推波助瀾。京城中的輿論風向正在轉向,很不利於賈環。

但凡朝爭,輿論先行。

傍晚時,整個賈府浸潤在微寒的秋雨中。府中的氣氛微微凝滯。因為,賈府的當家人賈環遇到了麻煩。

鳳姐院中,王熙鳳剛從王夫人的東跨院回來,俏臉上笑容燦爛,解開身上的鬥篷,遞給平兒,喝著豐兒遞來的茶,笑孜孜的道:“我們爺呢?”

豐兒答道:“去三爺那裡了。”

王熙鳳嬌笑,“哈哈,誰讓他圖著一時褲襠裡痛快偷娶。這會知道了?怕也沒用。環哥兒,自身難保。”她和王夫人閒聊了一會,得到一些消息。

平兒將鬥篷掛在衣架上,聽著鳳姐有些肆意張揚的話語,笑聲,有點刺耳,心裡長歎口氣。她能理解她們奶奶此時的快意。這些年,她們奶奶給環三爺壓得可夠慘,跪都跪過。隻是,不管怎麼說,三爺到底是府裡的頂梁柱。就這麼出事,賈府能好?

……

……

賈璉確實如豐兒所說的,前往北園見賈環。一同求見的還有賈蓉、賈薔。

傍晚時分,雨聲淅瀝。賈環背負著雙手,在正房院落的廳中看著秋雨。玻璃窗外,庭院台階如洗。菊花殘落。

“環兄弟……”

叔侄三人進來,見賈環這樣的情形,仿佛能感受他肩膀上所承受的壓力。賈璉欲言又止。

賈環回過身,緩緩的笑了下,道:“坐吧。”說話間,如意進來倒茶。三人忙站起來接了。如意擔憂的看了眼自家的三爺,他最近話越來越少了,心裡難過的有些想哭,低頭退出去。

沉默了一會,賈璉在賈蓉,賈薔兄弟倆的眼光中,咬牙,放下茶碗,道:“環兄弟,我去官府裡說明情況吧!是我在國孝,家孝期間偷娶。”賈璉心裡很感激賈環拿出幾萬兩銀子為他父親贖罪。再加上,賈環若是倒了,賈府絕對不好過。兩害相權取其輕。他願意出頭認罪。抹掉賈環身上的一項流言。

賈環眼瞼微動,道:“哪個官府?”擺擺手,“璉二哥有這個心就好。不用,沒事的。你們回去吧。”

賈蓉有點氣憤的道:“環叔,我昨日在教坊司裡吃酒,給王家、史家那幫混賬嘲笑。京城的話亂傳,和他們肯定有關係。一群王八蛋……”

賈環點點頭,做個手勢。

賈蓉便沒有再說下去。

……

……

薛蟠九月份就回了京城。但因為出京太久,水土不服,回家就病倒。那日,何夫人的壽宴他都沒去。這天傍晚,寶釵帶著香菱、鶯兒兩個回梨香院探望母親、哥哥。

薛蟠已經能起床活動,隻是還不能出門吃酒。薛姨媽讓廚子整治了晚飯,一家人坐著吃飯。

薛蟠看了妹妹身旁,梳著少婦桃心髻的香菱,眉間一點紅痣,越來越美麗溫柔安靜,心裡一口氣就上來,這本來應該是他的女人。喝著雞湯,道:“好妹妹,近日外頭有些閒話,想必你是知道的吧?你那個相公,不是個好東西……”

寶釵皺眉,又不好說她哥哥,忍耐著道:“媽……你聽哥哥這說的什麼話?”

薛姨媽罵道:“你還沒喝兩口黃湯呢,就開始犯迷糊。環哥兒出事,你妹妹的日子能好過?我們家的日子能好過?”薛蝌已經從江南回來,據說一趟,就賺了數千兩銀子。眼下他在賈府裡地位水漲船高。誰提拔的?

薛蟠固然是孝順薛姨媽,也疼自己妹妹薛寶釵,但性子就是那麼個性子,晃著矮冬瓜的頭,嚷道:“媽,本來就是事實,還不叫我說?好妹妹,你也彆叫我惡心,我知道你出嫁從夫。我聽說寶兄弟,原本喜歡林表妹的。硬給他攔著。我聽外頭說,笑他不要臉,人財兩得。還有,和名妓拉拉扯扯的,不清不楚。我看他這次啊,肯定是要完蛋。”

薛蟠絮絮叨叨的說著,心中極其的快意的宣泄著。

寶釵食難下咽,放下筷子,委屈的道:“哥哥,沒有你這樣說妹夫的。你們關係縱然不好,也不要落井下石。他從來沒在我麵前說你壞話。”

寶釵說到傷心處,都要哭起來。薛姨媽忙勸著,將薛蟠罵走。

薛蟠晃著大腦袋,對天叫道:“這鬼病,嘴裡都要淡出鳥來。”抬腳回房睡覺。

……

……

秋雨連綿,賈府中氣氛如同天氣般陰鬱。當然,亦有一些地方,暗中偷笑。就不一一點名了。

賈環停了吳王府的課程,每日在報社中,收羅各種消息。同時,遭受各種罵他的奏章的轟炸。挨罵,從來就不是一件輕鬆的活,心理素質不好的人,很難忍受。

比如九悟。

朝廷局勢依舊混沌,口水大戰繼續著。這天傍晚,賈環自正陽門外的報社回來,到正房大院相鄰的院子中探望襲人。她被寶玉打傷後,留在北園將養。已經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

小院中的房間中,布置的很有少女氣息。賈環進去時,正巧鴛鴦在裡頭和襲人一起說話。兩人坐在臥室的小桌邊。見賈環進來,兩人都站起來。

賈環著做個手勢,“不用。你們坐。”

襲人細長的身姿,白白淨淨的少女,容貌姣好,如桂似蘭,說道:“三爺,我已經沒事了。想早點回姑娘屋裡。在這裡住的都要生出病來。”

賈環想了想,緩緩的道:“讓醫生說吧。不能聽你的。”

坐了一會,賈環便離開。鴛鴦跟著送賈環出來,她已經有21歲,身姿高挑,穿著水粉色的掐牙背心,蜂腰俏臀,水蔥兒般的女孩。白皙的鵝蛋臉上幾點雀斑,更添她的溫柔、俏麗。

鴛鴦走在賈環身側,看著賈環的側臉,忍不住溫聲安慰道:“三爺,你心裡彆壓力太大。沒有邁過去的檻啊。”

賈赦如今早死了。她心中對三爺感激不儘。她是賈母的貼身大丫鬟,外頭的消息都知道。恰恰是襲人,反倒不知道現在三爺是怎麼樣難的處境。

賈環笑了笑,看著庭院裡的園林,秋意浸染,道:“鴛鴦姐姐,不會有事的。說起來,我好久沒和你單獨說話了。年初的時候,謝謝你幫忙。”

賈府拍賣,好多東西都是賈母的私藏,是鴛鴦遮掩著,瞞著賈母,才能拿出來賣。

鴛鴦心中浮起難言的情緒,柔柔的,似乎上一次單獨說話是和襲人一起,看到齡官在地上畫字。如今齡官已經嫁給賈薔。那些唱戲的女孩子們都在賈府的大戲台裡唱戲。據說,有個叫芳官的唱的不錯,都成了角兒。

賈環輕歎口氣,道:“鴛鴦姐姐高義,隻是也要為你自己打算,多看一看。有合適的人,你告訴我。不會叫你沒一個好結果。”

賈府裡已經大規模的放了兩次丫鬟。迎春的大丫鬟司棋就和她表弟潘又安成親。林之孝的女兒小紅,和賈芸成親。成親之後,主子留的,依舊在各處服侍。比如司棋。不過,小紅,王熙鳳沒敢用。升了賈府的管事媳婦。

鴛鴦俏臉微紅,看了賈環一眼,低下頭,輕聲道:“嗯。”

賈環點點頭,沒再說話。他心裡有事。走廊外煙雨朦朧。這時,一個小丫鬟跑進來道:“三爺,不好了,史家打發人來接史大姑娘回去。”

賈環臉色微變,“走。去看看。”史湘雲住在賈府,是賈環派人以賈母的名義接來的。史家,不敢不給他麵子。而現在,似乎,史家不打算再給他麵子。

賈環趕到大觀園時,寶釵、黛玉、寶琴,邢岫煙,迎春,惜春,寶玉等人正在大觀園中正門處送史湘雲。史家來的兩個女人,正拿著包裹往馬車中放。

史湘雲一手拉著寶釵,一手拉著黛玉,依依不舍,眼淚都快掉下來,對寶玉道:“二哥哥……”想說什麼,一時間又不知道說什麼。

寶玉給賈環整的很狼狽,成了大觀園的邊緣人。但此時,算是和眾金釵們修複了一些關係。湘雲真情流露,他亦是眼淚落下來,大圓臉上兩行眼淚。

秋雨飄零,更添離愁。於賈府而言,亦有風雨飄搖之感。此時,此地,每個人都能感受的到。仿佛這是大觀園諸芳流散的開始一般。

寶玉含淚催促道:“雲妹妹,你快家去吧。我回頭就讓老太太打發人去接你。”回去晚了,恐她二嬸娘要責罵她。

史湘雲抱著黛玉哭,“林姐姐……”

賈環帶著丫鬟過來,由遠而近,沉靜的站著,見湘雲看過來,輕輕的點頭,道:“雲妹妹,你放心的回家住幾日。稍後,我打發人接你過來。”

賈環這話,讓史家的一個女人嘴角浮起一抹譏諷的笑意。不過,對方乃是賈府的當家人,她不敢出言諷刺。幾日?說不定過幾日,你就成了平民了。這賈府,誰當家還不知道呢。

史湘雲的馬車,從大觀園的正門出發,在秋雨越走越遠,漸漸的消失在夜色中。

……

……

在瀟湘館吃晚飯時,氣氛還有點傷感。湘雲在地方,從來就不缺乏笑聲。她一走,感覺很明顯。

賈環晚上還要去一趟六宮都太監夏守忠府上。元妃懷孕,她那裡需要人照顧。他需要填銀子給夏守忠。

這時,雪雁進來道:“三爺,外頭派人來傳話,說甄家二爺來訪,有急事求見。”

第611章 甄家事、惡意、廢牌、契機

甄寶玉?

賈環之前還問過甄家到京城後是否派人來賈府,當時香菱很不理解:兩家的關係已經破裂,甄家怎麼會登門?

其實,原因很簡單:賈家和甄家是多年的世交,雖說分道揚鑣,但如今甄府落難,有事到賈府求教,若是賈府不理,賈家的名聲會非常難聽。這就是世故人情。

賈環沉吟著起身,“姐姐,妹妹,你們先吃。我去外麵看一看情況。”

寶釵和黛玉的俏臉上不約而同的流露出擔憂的表情。甄家的急事,肯定是麻煩事。隻是兩人都是聰慧的女子,並沒有詢問。

寶釵點頭,在燈光下,肌膚雪白,明麗無端,溫聲道:“夫君,你先忙吧。你愛吃的幾樣菜,我讓廚房給你留著。”

黛玉坐在飯桌邊,細聲說道,聲若清簫,極為悅耳:“紫鵑,你把蓑衣給環哥拿來。還下著雨呢。”

賈環在紫鵑、鶯兒的服侍下,在寶釵、黛玉美眸的注目下,換了竹製的蓑衣,心中柔情難抑,穿過雨簾,前往榮國府的前院。在偏廳中見到甄寶玉。

甄寶玉和大臉寶的模樣一模一樣,標誌性的大圓臉,麵如傅粉,唇若施脂。隻是,此時甄家落魄,衣著裝飾,人物氣度,一眼就可將他和大臉寶區分開。

甄寶玉穿著半舊的天藍色文士衫,起身作揖行禮,道:“見過環世兄。今日冒昧前來,望世兄海涵。”甄寶玉與大臉寶同歲,但這時,他自不可能稱呼賈環“世弟”、“賢弟”。“世兄”一詞,亦是世交平輩間的稱呼。

賈環輕輕的點頭,做個手勢,道:“甄世兄客氣了。”等甄寶玉坐下來,賈環主動的道:“甄世兄有事可以直說。”

甄寶玉感激的一笑,他內心中已經是憂心如焚,徑直道:“不瞞賈世兄,家兄今日下午被順天府的衙役拘走。說他違了朝廷的令,要將他流配到西域。萬望賈世兄幫忙。另外,舍妹想要見你一麵。她此時就在府外的馬車中。”

甄寶玉說的不算清楚,賈環一聽就懂。京城裡由他倡議的“嚴打”已經結束。但規矩延續下來,但凡有作奸犯科的人,不是流放到西域就是流放到西南。甄禮被抓,要判的話,卻是有去西域的可能。隻是,甄三姑娘要見他,倒讓他有些詫異。

賈環腦中的思路一閃而過,沒有猶豫,道:“甄世兄不必早急。我與禮世兄熟識。我讓人拿名帖帶你去順天府探視。救人的事情,隻能明日再說。”

官府晚上不上班。賈環要運作,隻能等明天。順天府通判傅試是賈政的門生。

甄寶玉感激不儘,作揖道:“謝賈世兄仗義相助。我去叫舍妹進來。”

賈環點點頭,獨自在廳中而坐。夜色中,廳外的小雨朦朧,夜色撲朔迷離,雨霧重重。

……

……

將時間線倒推回幾天。

一輛華麗的紫頂藍廂馬車自京城內城西的阜成門出來。四匹來自高昌的高頭駿馬奔馳。官道上的行人、商旅莫不避道。用的起這樣的馬車,無一不是達官貴人。光是那四匹駿馬,就是價值數千金。

馬車駛進了京城外城西臨街的一處富麗堂皇的大宅院中。永昌公主扶著嬤嬤從馬車中下來,穿著彈墨綾碧綠色棉襖,水瀉百褶長裙,清新雅致的少婦,二十四歲的芳齡,風情萬種。

隻是,永昌公主皺著眉頭,進了正房中。她剛見過順親王。當前朝堂中,都在罵賈環。她和順親王的談話內容不得而知。

正房中,等候著的順天府府衙快班嚴捕快笑著上前來,察言觀色,幫永昌公主換衣服,“公主殿下,我前些日去西郊的東莊鎮上提案犯,回來時,在城西遇到一個極其漂亮的女子。”

永昌公主正對著銅鏡,欣喜著自己的嬌容,臉上浮起一抹嫵媚的笑容,問身後情夫,“你想死了,是嗎?”笑的很嫵媚,內容很驚悚!她可以有很多男人,但這些情夫隻能有她一個女人。

嚴捕快忙賠笑著道:“我哪兒敢?隻是聽說公主你說在為天子收羅美人,所以留意著。容貌不比商貴人差。我特地去打聽了,那小娘子是姓甄,是甄家的三姑娘。”

“哦?”永昌公主臉上的笑容這才淡去,很有興趣的問一句,“那個甄家?”

嚴捕快嘿嘿笑道:“前太子妃的甄家。她是太子妃的妹妹。”他長的很英俊,卻笑的很猥瑣、齷齪。

天子納兄嫂,焉知不好兒媳?戲文裡,唐明皇不就是搶的兒媳。據聞,天子就是因為太子妃的遺言,放過甄家。要知道,甄家是多大的罪啊!太子可是叛亂。甄家是太子的嶽家。

永昌公主瞬間明白自己這情夫話裡的意思,很刺激,咯咯嬌笑,眼眸一轉,轉身挑起嚴捕快的下巴,“抱我進去。”

……

……

雨夜中,賈環在會客的偏廳中微微沉思著。約二十多分鐘後,甄寶玉帶著甄三姑娘進來。賈府的小廝們都留在廳外。

甄禕摘下頭上黑色的帷帽,在明亮的燭光中,露出她俏麗如花的容顏。精致的五官帶著英氣,俊眉星目,肌膚白皙。一身暗紅色的長裙,身姿修長,青絲挽起,俏臉不施粉黛。甄家有女初長成。

賈環臉上的訝然之色,一閃即過。他有很多年沒有見到甄三姑娘了。三年還是四年,他記不大清楚了。今日再見,卻是女大十八變。少女的姿容更甚往昔。

甄禕的美眸落在賈環臉上。當日的青衫少年,已經是名滿天下的探花,且成為賈府的執掌者。她心中的情緒,難以言喻。好一會,她收斂了情緒,屈身行禮,“甄禕見過賈世兄。”

賈環輕輕的點頭,伸手示意甄禕起身,“三姑娘,你我是舊識,不必客氣。甄世兄說你要見我。”

甄禕咬牙道:“我大哥是被陷害的。今天隨後,就有人告訴我,說隻要我願意進西苑侍奉天子,一切就沒事。”說完,俏臉上帶著一抹羞紅色。一個姑娘家,要說這樣的事,很丟人。

甄寶玉當即就傻眼,結結巴巴的道:“三妹妹……你之前為什麼不給我說?”這種層級、黑暗的事情,完全超出他的想象。

賈環沒說話。

他意識到麻煩來了。有些事情,根本瞞不住人。比如,永昌公主在給天子進獻美女。京城中中等以上的勳貴世家基本都知道。永昌公主要送甄三姑娘入西苑,這是幾個意思?

永昌公主對賈府的敵意,早就已經表露。

賈府幫落魄的甄家解決麻煩,是人情世故。但,甄家的衰落,和他,是脫不了乾係的。甄禕心裡對賈府,對他是怎麼想的,誰知道?政治,往往很少是擺明車馬的較量,而是於無聲處聽驚雷!

賈環看著麵前的焦慮難安的甄寶玉,羞憤焦急的甄禕,緩緩的道:“三姑娘,我不建議你進西苑。禮大哥,我會救他出來。”

甄禕站著這裡,就表明她不願意去西苑侍奉天子。或許,因為甄家曾經離皇權太近了,被灼傷。而他,兩害相權取其輕,他寧願和永昌公主“囉嗦”,亦不願,元春在宮中多一個對手。

……

……

送走甄家兄妹,賈環心中沉甸甸的。黑暗中惡意的獠牙張開,他已經感受到其冰冷的鋒銳。

王、史兩家,以及外延的四大家族的力量;宋天官與何大學士的朝爭,晉王,順親王,楚王。現在這個名單上,再加上永昌公主。暗中,浪潮洶湧!

賈環心事重重的外出見過六宮都太監夏守忠,第二天晚上到陳太監府上見麵。陳太監在宮外內城北麵置辦了一棟宅院。作為賈貴妃鳳藻宮中的大太監,他並不缺銀子。

秋雨下了兩天,至晚上已經停了。天陰無月。陳太監在正廳中招待賈環。

陳太監三十多歲,將近四十,喝著溫酒,歎道:“賈大人,咱家在宮中都聽說了。你正在被那些官兒們罵。罵就罵吧。還能怎麼的?”

賈環笑一笑,沒說話。

陳太監再歎口氣,道:“宮中的情形平穩。夏公公隻認銀子,還算照拂。天子近日都在西苑。或者,招楊貴妃過去候駕。很少到鳳藻宮中。”

賈環微怔,沉默的點點頭。賈貴妃見不到天子,賈府的貴妃牌算廢掉。和陳太監談了一會,將一張銀票放在酒桌上,告辭離開。

深夜之時,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漆黑中,點點燈火難驅夜色。賈環在馬車中,久久的沉思不語。

……

……

同一時間,位於外城東的荊園中歌舞達旦,臨湖的樓宇中,美人與名士唱和,觥籌交錯,曲樂之聲不絕於耳。

相比於,荊園正廳裡的歡娛,一水之隔的韓謹所在的小院就要清靜的多。美人的歌聲從湖麵上飄來。他約了三五好友,在深夜中淺酌閒談。

大頭秀才童正言搖搖頭,歎道:“不及江南林大家多矣!可惜她退隱了。”

今科庶吉士,與金陵李家結親的羅華笑著點頭,“確實不如。”當日,金陵碼頭的盛況,他曾經聽說。據說,一曲擬古決絕詞唱的蕩氣回腸。令人潸然淚下。

韓謹微微一笑,美人都是浮雲,男兒隻有功業才是真。喝著酒,吟誦道:“儘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羅子車笑道:“子恒這是醉了。”走市井路線的《大周日報》近日在攻訐賈環的事情推波助瀾,著實吸引不少“讀者”。影響力見漲,韓子恒意氣風發。

蕭夢禎胖乎乎的,有點看不過眼,問道:“子恒,你與賈兄也算是友人。為何這次要在暗中推波助瀾?”

韓秀才笑了笑,道:“開之,公事與私交要分開啊。我得楚王看重,自然要儘忠王事。”

何大學士,理學大家,支持長幼有序的繼承規則。這對楚王是不利的。此次宋天官挑戰何大學士的威嚴,朝中的反對勢力一擁而上,他如何能不出手?

打倒賈環,隻是其中的第一步而已。

蕭夢禎突然發現,韓秀才說的好有道理,他竟然無言以對。隻是,心中卻是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他不該來荊園喝酒的。

……

……

一般而言,罵人的事情不能持久。持久的罵,就沒什麼威力。賈環挨了十幾天的罵,各種罵人花式。他每天一封自辯的奏章都被淹沒在百官的口水中。但,他卻並沒有主動請辭。

這讓朝廷中不少老油條感到驚訝。要知道,很多部院大臣,都被罵的辭職。還有人被罵死的。有人在衙門裡感歎道:“看來賈探花的臉皮,和他的才華一樣啊。”

賈環不請辭,局麵就僵持著,真理報之事依舊沒個說法。但,這絕對不是結束。

十月二十八日,刑部給事中戴琮上書,奏請朝廷將賈環下獄治罪。罪名有十條。就不一一列舉了。言官可以風聞奏事。奏章傳出,朝野矚目。

軍機處,何大學士將奏章壓了一天。二十九日常朝,何朔帶著朝臣在皇極殿朝拜禦座時,左副都禦史韓伯安當眾發難,當麵質問。何朔沒有表態。隨後票擬,上報天子。

局勢在十月底於賈環而言,陡然的變得凶險起來。近乎於是圖窮匕見!

十月三十日,朝廷休沐。當天下午,一匹八百裡報捷的駿馬自北麵而來,進入京城:大捷,十月中,九省都檢點王子騰率軍出榆林,於塞外與察哈爾部大戰,斬首五千。

賈環得知消息時,正在家中“宴請”來訪他的兩個學生:吳王世子寧澄、燕王寧淅。

說是宴請,其實是在後院裡“喝下午茶”:吃燒烤,喝黃酒,並閒談。

賈環這時間已經停了吳王府的課程。但學生自是可以登門來看他。師徒三人隨意的在桌子邊坐著。

寧澄咬著竹簽子上的羊肉,笑嘻嘻的道:“賈先生,我姐給我們說,叫我們來看看你。儘一儘師生的情分。等你被罷官下獄,再來看你,就不大合適。”

賈環抿了一口紹興黃酒,道:“這不像你姐姐的風格。”

寧澄笑道:“小瞧我姐了不是?她還是很大氣的。當然,她確實對你不服氣。她和九哥心裡都等著看你的笑話。隻是當著我的麵沒說出來。”

寧淅擔憂的道:“先生,事情真的無可挽回了嗎?要不,你辭官吧!總好過下獄。”

賈環沒說話,眼睛看著窗外。彆人都以為他臉皮厚,耐彈。朝堂內外已經有人笑稱他是賈棉花。但真正的原因是,他才十四歲,仕途才剛剛開始。怎麼可能辭官?

他和那些部院大佬怎麼比?人家的官是可做可不做。反正仕途風光都看夠了。他呢?沒了官身這張皮,很危險的!

這時,外頭一個小丫鬟進來報,“三爺,蓉大爺讓我來報。王舅老爺在塞外大捷……報捷文書已經到京中。滿城皆知。”

賈環微怔,隨即笑起來,道:“好消息!”拿起酒杯,一口飲儘杯中的酒,將酒杯用力的擱在桌麵上。近乎於砸在桌上。

破局的契機來了。

第612章 答龐士元

“什麼?他竟然說好消息?”吳王府中,寧瀟毫不掩飾她的鄙視,大而明亮的鳳眼微斜,就這麼看著回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弟弟。另有一種美人風姿。

京城裡誰不知道賈環前段時間在真理報上搗鬼,將他舅舅王子騰提名武英殿大學士的機會給打掉了?現在處境艱難,哦——,又想起來王子騰是他舅舅?

這什麼人啊!

寧澄雖說才十三歲,但身為吳王世子,政治上的東西多少還是懂一點,好笑的道:“姐姐,我理解你要看賈先生笑話的心思,但你不得不承認,王檢點這個大捷來的正是時候。”

寧淅附和的點頭。能幫助到先生就好。

寧瀟冷哼一聲,高傲的揚起潔白、優美的下頜,漂亮的鳳眼眯起來。某探花不是官僚,但還是個俗人,沒有一點底線。

……

……

賈環將兩個學生打發走,坐馬車直奔何府,求見何大學士。今日休沐,何大學士理當在家中。

等到了何府,卻被告知何大學士今日在軍機處值班。賈環等到深夜,才在書房中見到何大學士。

賈環見到何大學士的第一句話是,“何相,王檢點擅開邊釁,理當撤職問罪。請何相上書天子。”

何朔驚訝的看了賈環一眼,眼中滿是欣賞,撚須一笑,道:“這是自然。我已經和劉臨川他們談過。國庫空虛,誇耀武功,將會拖垮國家。”並且,正在推行的一條鞭法的成果都將毀掉。

……

……

王子騰在西北邊境出師大捷,朝廷內外喜氣洋洋。以國朝兵鋒之盛,四夷小國斷無取勝的可能。

十月三十日的下午,舊武勳集團的頭麵人物如北靜王、南安郡王等,紛紛溝通,上書,保奏王子騰的功勞。蠢蠢欲動。

賈環因為當晚不在賈府中,北靜王派去的人沒找到他,沒有與會。

然而,第二天上午,一則消息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來。大學士何朔親自上書天子:有功將士賞賜照發,令有司核之。但嚴懲擅自出兵的王子騰。

何朔在奏章寫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國之戰止,俱決於聖天子。豈有操於邊將之手乎?……當今之時,國力未複,擅開邊釁,錢糧耗費幾何?民力耗費幾何?王子騰其罪當斬!”

何大學士的意思,是否對外作戰,決定權在朝廷,不在邊將。此風不可漲。否則,將複唐朝舊事: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其次,國庫裡現在沒錢,怎麼打?戰爭是前方將士們打贏的,同樣需要後勤的支撐。打的是國力。大周在近年內,連番征服西域、西南。國力損耗。再打一場大戰,將傷到國家元氣。

消息一出,滿朝官員驚訝無比,細想之下,又覺得何大學士的奏章在情理之中。

關於大周對草原蠻族的戰略早就定下來。王子騰之前上報過朝廷。朝廷批複是要求等國家消化了西域、西南兩地,再戰。當前以守為主。王子騰是大捷,但卻是違令了。

關於王子騰的處置,瞬間在輿論中取代了“處罰賈環”成為熱點。十一月初二,奏章不斷,滿朝的中高級官員都參與其中。何大學士都親自下場,要砍王子騰的頭,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大臣們都在表態。

再者,法不責眾。

朝爭至此,如若巨大浪潮,達到頂峰。這是數個事件彙合而成的頂峰。猛浪若奔,暗流洶湧!

十一月初三,雍治天子諭令:十一月初六,在武英殿中議事。

參與朝爭的各方都明白,決戰的時刻就在三日後。天子將親自裁決。

焦點有三個,第一,王子騰如何處置。這牽扯到舊武勳集團是否能如願的推出其旗標人物。之前,已經失敗一次。

第二,真理報,賈環如何處置,要做一個說法。天子不提,自有朝臣們會提。罵了半個月呢,不可能沒個結果。刑部給事中戴琮的奏章,天子還沒有批。

第三,武英殿大學士的人選拖了這麼久,廷議結果連續被打回兩次。事不過三,該有定論了。

不過,在朝廷的明眼人看來,還有第四個潛藏的焦點:兵部尚書屬誰?

……

……

雍治天子“體貼”的將裁決日期定在了三天後。深秋之末,天寒地凍之時,京城中仿佛洶湧著一股暗流。官場中人都感受的得。

午後時,北靜王府中一處精美的敞軒中,明亮的玻璃窗外,北風吹佛著枯樹。

北靜王和南安郡王喝著溫酒,閒談。

四王八公集團的核心人物,左都督牛繼宗、都督僉事石光珠在西域。賈家貴妃的父親賈政在福建。王子騰在九邊榆林。在京中的核心,就剩他們二人。外加一個能代表賈家的賈環。

南安郡王的麵相給人很刻薄的感覺,微笑著輕晃精巧的酒杯,道:“水王爺,要不你和賈子玉談一談?這可不能由著性子來。”

賈環反對王子騰的立場,滿京城皆知。但是,內部競爭,不能影響到大局嘛!

北靜王和賈府的關係是比較深的,他年紀二十出頭,小南安郡王一輩,人物秀麗,一身白色的龍袍,想了想,苦笑道:“我看難。”

他和賈環談的比較深,知道賈環的想法。

王子騰要出兵征討察哈爾部的事情,他之前告訴過賈環。成,如何處理。敗,如何處理。

他是讚同賈環,不要在奪嫡中過早站隊的觀點。但王子騰有軍功,上升,對舊武勳集團而言,是一件好事。他們當然要推王子騰上去。這個時候,北靜王不可能因顧忌賈環的看法,逆大勢而動。

王子騰站隊,當然影響不到他。但,要說服賈環很難。

南安郡王咂了一口酒,譏諷的笑了笑。

賈環沒有去武英殿議事的資格,但可以預見,十一月十六日,賈環必然會出現在武英殿中。因為,賈環是當事人之一。

但是,賈環若當著朝臣的麵,彈劾其舅舅王子騰,叫舊武勳集團裡其他人怎麼想?殊為不智。不顧全大局嘛!

年輕人的脾氣,都很衝。往往會付出成長的代價。

……

……

外城西,永昌公主的府中,後院某處院落的浴池中,水汽氤氳。永昌公主舒服的泡在浴池中,胴體在水中若隱若現。幾名男寵幫她搓背、按摩。另有宮女四人在四角添加熱水。

永昌公主問道:“事情辦的如何了?”

身在浴池中的嚴捕快道:“甄家的小姑娘說還要考慮考慮。”

永昌公主冷哼一聲,態度不滿,“你回去催一催你們府尹。”

“是。公主殿下。”嚴捕快在順天府中當捕快。麵見順天府府尹(正三品)孫嘉很方便。

……

……

國朝的規矩,地方親民官,是不能擅離地境。而且主官吃住都在衙門中。

所以,清宮戲中,總有些官老爺半夜被長隨催著從自己家裡出來,“請大人上轎。”畫麵相當滑稽。藝術來自生活。夜不歸宿,屬於違例,要被禦史彈劾的。

晚間時分,順天府府尹孫嘉在後院中,召見下屬通判傅試,問起監牢中甄禮的事。

傅試暗中照看甄禮的事,他自是知道。一個府尹,對府衙裡的事要是不知道,那就太廢材。

傅試拱一拱手,道:“大人,貴人之事,與我等何乾。等結果出來罷。”

孫嘉詫異的看了傅試一眼,沒想到這個平庸的通判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想一想,便點點頭。

距離武英殿的議事,隻有明天一天的時間了。

……

……

天氣微微陰著。秋菊綻放後,百花凋零。西苑中,雍治天子在萬善殿的東廂房中作畫。

獨孤貴人侍奉在一旁。錦帽貂裘,如若白狐。身姿嬌小玲瓏,卻又異常的火辣。偏偏玉容清冷。

書桌上,放著的最近幾期的大周日報,這是給天子消磨時間用的。連續幾版的頭條,都是反對增加商稅的文章。

忽而,太監總管許彥自外頭進來,站了一會兒,見天子提起畫筆,忙道:“陛下,貴妃娘娘求見。”

能在許彥口中稱貴妃的,隻能是令“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楊燕燕。

雍治天子頗為詫異的抬起頭。燕燕一般不會來主動來西苑,除非他召見。擱下手中的毛筆,吩咐道:“快叫她進來。外頭冷。”

少頃,楊貴妃帶著貼身的宮女緩步進來,看著書桌上還未成形的畫,含笑道:“陛下好雅興。臣妾罪過,打擾陛下了。”

雍治天子擺擺手,並不在意。和楊貴妃笑談了兩句,問她外頭冷不冷。

獨孤貴人向楊貴妃行禮,“參見貴妃娘娘。”

楊貴妃看著彆具風情的獨孤貴人,微微一笑,挽著她的手,“妹妹快起來。自家人,不用這樣講禮。”又道:“陛下何不完成畫作,讓我們姐妹一飽眼福。”

雍治天子哈哈一笑。又繼續潑墨揮毫。在心愛的女人麵前出儘風頭。爾後,將獨孤貴人打發走,摟著楊貴妃,笑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燕燕有什麼話要對朕說?”

楊貴妃輕笑,充滿了嬌柔的成熟女人味道,道:“陛下聖明。我今日來,是想找陛下討個人情。永昌公主將甄家的長子給扣了,想要強迫甄家的三姑娘進西苑。”

楊貴妃的性情,上善若水。今天來討人情,是賈環請求的。她欠賈環一個人情。

要是之前,她未必肯“得罪”永昌公主。但是,她既然有兒子,自不用太過於避諱天子的幼妹。

“甄家?”雍治天子微微沉吟,“是靜兒的妹妹?”前太子妃,甄家大姑娘,名甄靜兒。

楊貴妃點頭。

“胡鬨!”雍治天子臉色微沉,喊道:“去叫永昌來見朕。”

所以說,狗頭軍師要不得。嚴捕快,完全錯估了甄靜兒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她是雍治天子和已故的皇後一起選定的兒媳。雍治天子見到她,就會想起已故的皇後。而不是嚴捕快想當然的因素。

許彥忙答應,轉身出去。雍治天子想一想,又道:“回來。過幾日,叫永昌來見朕。亂彈琴!”天子餘怒未消。

楊貴妃正要開口說話時,外頭傳報,“陛下,刑部尚書華墨求見。”

……

……

十月初五的下午,蜀王寧恪到吳王府中找寧瀟說話,他得到一點最新的消息。他知道永清郡主寧瀟關注著最近朝堂上的朝爭。她喜歡政治。

“瀟妹,賈環這次肯定完蛋。你知道嗎?我聽漢王世子說,他看到宋天官的一個侄兒進了順親王府。”

後花園中,草木枯黃,寒風蕭瑟,一樹梅花,將開未開。不是霜娥偏愛冷,白雪未至花不開。

寧瀟一襲白底粉色繡花長裙,身姿比例極佳。尤其明豔的丹鳳眼注目著花園中的景色。認真沉思的模樣,令人心悸。側顏無雙。認真思考的美女,同樣有著難言的風情。

“意料之中。”寧瀟偏頭笑了下,十四歲的少女,明豔如花,美的動人心魄,道:“九哥,你知道嗎?賈環去見了何大學士,何大學士轉頭就彈劾王子騰。”

蜀王慌忙的挪開眼神。瀟妹太過於美麗,他不敢多看。有些底線,不能越。脫口而出,道:“他傻了吧。這個時候,不抱緊他舅舅的大腿,還標新立異。”

寧瀟搖搖頭,長出一口氣,“人不能連續的犯兩次錯誤。我更不想犯第三次錯誤,所以,我想了很久,總算明白他的想法。”

蜀王道:“是什麼?”

寧瀟明豔的鳳眼中仿佛有著智慧的光芒,這給予她彆樣的神韻,與眾不同。丹唇輕啟,“他想進武英殿。”

蜀王寧恪也算聰明人,一臉的懵逼,他完全沒搞懂寧瀟在說什麼。

寧瀟莞爾一笑,明麗動人,解釋道:“天子怠政,隻有重大的政事才會親自召開禦前會議。朝廷一眾官員彈劾賈環的事,夠不上這個標準。而何大學士上書要殺王子騰,這就能夠的上了。也就是說,賈環認為,他有把握當麵讓天子改變主意。否則,天子在奏章上勾畫兩筆,他的命運就決定了。由此推測,近期若沒有王子騰大勝的事,他同樣會搞出事來,好混進武英殿。不過,我仍舊不看好他逆轉現在的局勢。交出真理報的控製權是必然。罷官隻把很尋常。下獄未必不可能。順親王和賈府,不是早有恩怨嗎?”

這思路、分析,蜀王寧恪聽的目瞪口呆。

……

……

十月初六。天降大霧。淩晨三四許,賈府的側門打開,賈環的馬車緩緩的駛出。他今日獲準常朝,稍後去武英殿議事。

正陽門外正東坊中,天地間彌漫著白霧與夜色。真理報報社中,燈火通明。今日的報紙正在印製。

編輯室中,龐澤、喬如鬆,羅君子,蕭夢禎幾人不約而同的選擇昨夜值班。目光、心思都想著紫禁城內。這不僅僅是關係著賈環的個人命運,同樣是關係著真理報的命運。

龐澤看著書桌上的文稿,這是賈環寫的,大家已經看了很多遍,讀之卻依舊熱血沸騰,感受到力量,想象著他此時赴朝會時的慷慨心情:

海天龍戰血玄黃,披發長歌攬大荒。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環,於丙辰年十一月初五,靜夜口占,答龐士元。

第613章 群起而攻之,之後

雍治十四年十一月初六的清晨,寒風刺骨。賈環在長安左門驗了牙牌,進入宮城中。宮闕在白霧中依稀可見其巍峨、壯麗。時隔近一年,賈環終於重返朝堂。

雍治天子照例缺席今日的常朝,朝參在皇極殿中舉行。鳴鞭、過河、行禮、散場。朝參有著幾百年的曆史,一切照舊。所有人都明白,今天的大戲,在武英殿中。

不過,賈環今日出現在翰林方陣中,引起不少人關注。但沒有人評論,或者與他攀談。這是意料中的事。

皇極殿的朝參結束後,朝臣們三三兩兩的出承天門,過金水橋,向西穿熙和門,到武英殿中。

這一路上,北風呼嘯。幾乎沒有官員們在輕鬆說笑,都是心思重重。這場朝爭,涉及到方方麵麵,所有夠資格到武英殿議事的大臣,近乎全部被卷入。

看熱鬨的大臣隻在少數。

武英殿外,故意繞路到此,從西華門出去的京官們隻能羨慕的看著同僚們的背影。這是國朝的最高權力舞台啊!這場名為《武英殿》的大劇,將會如何開演?

……

……

武英殿中,夜宿在楊貴妃處的雍治天子進殿升座,朝臣們行禮參拜,再各自歸位。武英殿瞬間便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知道,這隻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此刻,大臣們的位置是按照朝參時的位置而站立。禦座之下,東側是軍機處大學士何朔,劉飛白。大學士地位尊崇。獨立於文武班次之前。

其後,殿中西側是王爵、公侯、勳貴。東側最前方則是鴻臚寺讚禮官、通政司讀本官、糾儀禦史監察官。其後是翰林方陣。翰林詞臣是天子近侍,享受優待。

賈環此刻就在詞臣方陣中,沉默著,推敲著。他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站在這裡。沒有任何謀略是完美的,要看實際情況。成功,或者失敗,來吧!

翰林方陣後是六部九卿,各部左右侍郎,副都禦史,國子監祭酒,俱是部院大佬。如宋天官,衛司徒等人就在此方陣中。大佬們的方陣之後,是科道言官——拿執照的職業噴子。

雍治天子高居於禦座之上,氣定神閒,看著安靜得如同一尊尊泥塑的雕像的朝臣們,心中微微一笑,略帶嘲諷。

這時,大理寺卿梁錫率先從班列中走出來,奏道:“臣彈劾王子騰擅開邊釁,理當問斬。”說著,手呈奏章。內監上前受了。

大理寺名列三法司。大理寺卿是九卿之一。地位高於六部侍郎。開場就是九卿之一的人物上場,今日廷議的激烈程度幾乎可以預見。言官們反倒成了看客。

西側勳貴方陣中響起一陣微微議論聲。王子騰是武官,隸屬於舊勳貴集團。

都督同知南安郡王出列道:“臣以為梁錫是一派胡言,嘩眾取寵。王檢點去年在廢太子叛亂中,家破人亡。於國家有大功。豈能因小過而嚴懲?”

他沒和梁錫爭論,直接向雍治天子說王子騰的功勞。說起王家當時確實是慘。人人戴孝。武英殿的氣氛,頓時有些微妙的變化:王檢點罪不至死。

雍治皇帝微微點頭,沒說話。

這時,兵部魯侍郎出列,質問道:“梁大人掌大理寺,這定罪未免過了些吧?王檢點在塞外陣斬五千蠻族,這是抹不掉的大捷,於國有功。如何變成了死罪?”

說著,不理梁錫激烈的反駁,徑直向天子道:“陛下,臣以為,行文訓斥即可。”

順親王嘴角浮起一抹微笑,胖老頭的模樣。兵部魯侍郎與宋天官是同鄉。今日此時,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何況,晉王本來就在拉攏舊武勳集團。

雍治皇帝眼睛眯了一下,這是比較對他的胃口的。罰俸,訓斥,勒令不許再戰即可。何朔說要砍頭,太過了。事情沒到這一步。

武英殿中的大臣們都看得出來,雍治天子即將裁定。不少人微微有些失望。說好的大戲呢?九卿上場,這麼快就了結一個議題?高開低走!就在這時,翰林方陣中一名青衫官員,快步走出來,“臣有本要奏。”

頓時,武英殿中的氣氛變得有些躁動、興奮起來。因為,走出來的是賈環。這個時候,賈環身上的標簽,不是探花,或者真理報主編,而是:王子騰的外甥!

外甥彈劾舅舅,這很刺激的!大約僅次於門生彈劾座師。

需要說明一點,翰林方陣中人不多。這不像常朝時。夠資格列席廷議的,不過是幾名學士、日講官。有投票權的是兼任了部職的學士。所以,賈環幾步路就走出來。

賈環站立於武英殿正中,身姿挺拔,向雍治天子朗聲道:“臣彈劾九省都檢點王子騰擅開邊釁,違背朝廷命令,損耗國力。請有司治其罪。”

賈環說的很簡短,沒什麼出奇的地方,但是他的話音剛落,武英殿中的言官們就沸騰了。

原因有兩點。第一,賈環不過是個正六品的翰林。言官們可以隨便罵。

第二,言官們罵了賈環半個月,還沒出結果。結果,一個道德有問題的人,當著言官們的麵去彈劾彆人有問題,這是什麼行為?赤裸裸的挑釁!當兄弟們都是吃乾飯的嗎?

近日來聲名鵲起的朱鴻飛擔任的殿中的糾儀禦史,看著沸騰的同行們,心中有著虛弱感。這陣仗有點嚇人。

當即就有言官出列,質問道:“賈翰林你阻塞言路,搶奪民財,欺淩弱女,你有什麼資格彈劾王檢點?退下!”接著,又有幾名掌道禦史出列,有的是質問賈環,有的是向天子陳述賈環的問題,要求將賈環下獄。

“絕無此事。真理報如何阻塞言路?駱禦史還請明言。不要汙蔑……”賈環辯駁,但往往他還沒說完,就有新的問題拋過來。

河南道掌道禦史宇文銳看著殿中被罵的“狗血淋頭”的賈環,心裡歎口氣。他與賈府、王府交好。賈環表現的很不理智啊!有外甥彈劾舅舅的嗎?

左副都禦史韓伯安哂笑道:“賈環,你不過十四歲,朝政大事,還是安心學習為好。不要賣直邀名。還不退回去。”

賈環的仇恨拉的非常牢固,反對浪潮很高。看起來,滿殿的大臣都在質疑他。

這時,五軍都督府的右都督魏其候冷笑幾聲,道:“看來支持王安世的人很多啊!隻是,我要問問諸位,西域10萬大軍由牛繼宗統帥,其中4萬京營。九邊精兵12萬歸屬王子騰。這你們就安心?好,他王子騰想打誰就打誰?哪天他調兵攻打京城呢?”

武英殿中,頓時變得安靜。就仿佛是一部嘈雜的電影,在高潮時,給人按了消音。

魏其候的話是非常誅心的。牛繼宗、王子騰同屬於舊武勳集團,而且同屬於四王八公的世交小圈子。大周朝,一半以上的精兵,都在這兩人手中。這情況很正常嗎?

賈環彈劾王子騰,和王子騰手中兵權過大且不服管理,這是兩個問題。但是,注意賈環的彈劾詞。他確實彈劾了王子騰不聽中央的命令。這種情況下,賈環彈劾王子騰屬於政治正確。

涉及到兵權,這是雍治天子心中的高壓紅線,沾點邊都不會有大臣願意去碰。

上午的朝陽刺破白霧,照射在安靜的武英殿中。賈環挺立的身影,被絢爛的朝陽,拖的很長。

第614章 政治正確

武英殿中,鴉雀無聲。形勢至此,已經完全顛倒過來了!

在政治正確的前提下,攻擊賈環的人數越多,言辭越強烈,越容易影響天子對王子騰的某些看法。這簡直是在給賈環助攻。

沒有誰會白癡到以為魏其候下場助拳是自發的。這明顯是一個陷阱。

科道言官們發起抨擊,部分大臣參與訓斥,酣暢淋漓的將賈環罵的狗血淋頭。最後呢,卻發現是為他人做嫁衣裳!這種感覺簡直不要太酸爽。

左副都禦史韓伯安和工部張侍郎,臉已經黑的如同鍋底。科道言官們則是集體閉嘴。

丟人現眼啊!

擔任糾察禦史的朱鴻飛站在武英殿的前列,看著站在殿中間的賈環,心中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旋即又湧起一陣興奮的感覺。何大學士,魏其候,賈環兩方先聲奪人,拿下一城。那麼是不是意味著今天,賈環過關的概率很大呢?

部院大佬方陣中的衛弘微微一笑。賈子玉這是當了何大學士的尖刀啊!好家夥。

吏部左侍郎許澄表情木訥,心裡笑了下。賈環現在在朝堂中,誰都不看好他。落井下石的人不少。但是,這個反轉,恐怕不少人心裡都後悔了。

……

……

南安郡王和北靜王對視了一眼,舊武勳集團此時在朝會中以他們為首。兩位郡王都頗有些驚訝。

第一,誰會想到魏其候會配合賈環?這完全出乎意料。賈環執掌賈府啊!而賈府是四王八公集團中的中堅力量。第二,誰會想到魏其候的言論?

彆看魏其候說的很嚇人,說王子騰調兵攻打京城,完全是在扯淡、唬人。王子騰的女眷、兒子都在京城,他敢反?再者,九邊的將士誰肯跟著他反?

廟堂諸公又不是缺心眼、瞎子。隻能說,這次王子騰擅自開戰,放大了某種擔憂,給了魏其候口實。但,不得不承認,這恐怕將說動天子。

南安郡王臉色的怒色一閃而過!賈府這是對舊武勳集團的背叛。還有沒有一點大局觀?

北靜王和賈府的關係密切,心中苦笑著搖頭。還真讓賈環又給阻攔了。他們想要推王子騰上位的計劃又泡湯了。若是朝廷承認王子騰的軍功,在他們的支持下,進入中樞,不是順理成章?

十四歲的少年,很犀利啊!

……

……

吏部尚書宋溥和兵部尚書魯侍郎交換了一下眼神,心中難掩失望。

他與何朔的矛盾在東朝房廷推後已經表麵化。凡是何朔所反對的,他自然要讚成。但,這樣的情形,竟然給翻盤。

宋天官看了賈環一眼,緩緩的垂下眼瞼。

……

……

此時此刻,順親王臉上的笑意已經漸漸的淡去。很有點可惜。剛才要是借著言官們罵賈環的大勢,順勢將賈環清理了,那才叫大快人心!然而……

賈環這小子陰險著。廢太子評論他:陰柔詭譎、心機深沉。果不其然!

現在,且忍耐吧。等一會,始終還是要談到賈環、真理報的處置。有他哭的時候。

……

……

武英殿中寂靜無聲。雍治天子高居於禦座上,沉吟了好一會,詢問道:“何卿,你以為此事當如何處理?”他信任何朔的能力。

雍治天子心裡還是相信王子騰的忠心。但是作為一個禦極十四年的天子,政治上很成熟。朝廷大半的精兵都在舊武勳集團手中,他確實需要作出平衡,糾正他之前忽略的東西。

雍治天子問的不是如何處置王子騰。何朔久在中樞,自然明白。出列道:“西域時有小亂,本來要調回的兵力又重返西域。朝廷可允許有功將士在當地成家,增加漢民人口。另設西域布政使司,派官員治理、教化諸胡。九邊重鎮,直麵草原蠻族各部。可仿明朝舊例,分設遼東總兵,宣大總兵,榆林總兵。”

何大學士的建議是:第一,西域治理,軍政分離。這是削弱左都督牛繼宗的權力。而朝廷在西南,軍政大權都是交給雲貴總督齊弛。

第二,將九邊分成三段。王子騰若還在任,那他在榆林隻能下轄、指揮4萬人。九省都檢點變成虛職。他的實職是榆林總兵。下轄榆林、寧夏、陝西、甘肅四鎮。

其實,國朝的總兵官,不是常設職位,而是戰時的職位。戰時節製諸將,戰後則罷。何大學士的建議,是準備將總兵官作為常設的職位。

雍治天子稍微一想,便點點頭,“善。”當即,作出裁決,宣布道:“西域設布政司,左布政司由廷推擬定人選,其餘人選照例選任。王子騰擅自出兵塞外,軍機處行文訓斥,罰俸半年。有功將士,獎賞照例。九邊分設三總兵。王子騰兼任榆林總兵。其餘兩位總兵,由五軍都督府擬定人選。何卿以為如何?”

雍治天子的裁決,雖說削弱了王子騰的兵權,但總體是維護王子騰的。罰俸半年,對王子騰而言不痛不癢。而,何大學士之前上書,是要砍了王子騰的頭!雖說這是唬人的,但王子騰罷職的概率還是相當高的。

以雍治天子的強勢,都已經宣布當眾決定,這時候裝模作樣的問一句何朔的意見,可謂是相當給麵子。江湖傳言:天子依賴何大學士治國,此言不虛。

何朔心裡無奈的歎一口氣。天子對王子騰擅自出兵的處罰,更多的是出於平衡軍權的角度考慮,而不是禁止出戰。不知道多少邊將會想著:以軍功博取聖心!

但是,天子金口玉言。他難道當眾抗旨?幸而他早有所準備。何朔躬身行禮,道:“陛下聖明!”

君前奏對,其他朝臣自不會隨意的插話。三言兩語間,對王子騰的“處罰”便已經決定下來。

讓很多人不解的是,魏其候與何大學士有著什麼樣的交換?他在今天支持何大學士,確實出人意料。莫不是為了那兩個總兵官的位置?

……

……

何朔與雍治天子奏對完,此時武英殿中,梁錫、魯侍郎,賈環三人還站在文武大臣的中間區域,麵對著雍治天子。剛才那種沉默的情況下,誰會動?

這時,梁錫、魯侍郎兩人各自歸位。賈環還沒移動,左副都禦史韓伯安出列奏道:“臣彈劾賈環排擠庶吉士蕭夢禎,把持真理報,阻塞朝廷言路。其罪當斬!”

賈環剛才借助政治正確,坑了諸位朝臣們一把。而現在韓副都禦史的理由,同樣是高舉政治正確的大旗。

在國朝,廣開言路,始終被認為政治清明的氣象。這屬於政治正確!韓伯安說要把賈環給砍了,理由很充分。

第615章 乞骸骨

賈環停下腳步,轉過身,站立在殿中,身姿筆直,略顯青稚的臉龐上表情平靜。仿佛,被一個正三品高官,指名道姓要說砍頭的不是他。他的頭腦,思緒依舊保持著活躍,鎮定。

他剛才雖然和六七個掌道禦史,都給事中打口水仗,被罵的很慘。但並沒有心浮氣躁。此刻心中,也沒有太多坑他們一把的快意。因為,來不及體會。

如果說“阻擊”王子騰上升是前菜,那麼,現在事關他的前途、命運,就是正菜。

局麵很急促、緊迫。仿佛是一波剛平,一波又起。

……

……

高居在禦座上的雍治微微一笑,很淺的笑容,拿起茶碗輕輕的抿了一口。

其實,今天算是賈環第一次站在他的麵前,奏對。他不怎麼喜歡這個年輕人。此刻,賈環被大臣彈劾,他多少有點看笑話的意思。

這個意思,潛台詞就是:順水推舟!

……

……

賈環並沒有來得及自辯。翰林方陣中,翰林侍講魏翰林走到前排,怒罵道:“韓伯安,你放什麼狗屁?你那隻眼睛看到賈環排擠蕭夢禎?信口雌黃,鼠輩!”

魏翰林,名原質,字宗貫。他是多年的老翰林,賈環在會試時的房師,大師兄公孫亮的嶽父,真理報名義上總編。

魏翰林脾氣不好,性情非常執拗。所以,混了這多年,還是翰林修纂。去年因是修書的副總裁,得了一個正六品的翰林侍講。他連方宗師都時常頂撞,哪裡能容忍韓伯安在朝堂上搞汙蔑?

魏翰林仗義執言,在武英殿中擔任糾察禦史的朱鴻飛自然是當做沒看見。

一名禦史閃出來,向天子奏道:“臣彈劾魏原質臣前失儀。”

雍治天子沒說話。禮部左侍郎,掌翰林院院事曾縉判道:“可罰五杖,以銀抵。”又道:“魏宗貫,君前不得無禮。好好說話。”

曾侍郎是禮部左侍郎,但禮部尚書方宗師方望不管部事,他是實質上的禮部尚書。他身上還掛著一個職務,翰林院學士,掌翰林院院事。所以,直接將禦史的話接過去。當然,滿朝的人都聽得出他在偏袒魏翰林。

魏翰林很不給曾學士的麵子,冷哼一聲,再質問道:“韓伯安,你說阻塞言路就是阻塞言路?有什麼證據?科道言官,誰的奏章、文稿,登不上真理報?你說一個給我聽聽?”

左副都禦史韓伯安微微一滯。確實沒有。但身為言官體係的二號人物,他不至於給一個翰林搞的沒話說,正準備換個說法時,順親王插一句,打太平拳,笑眯眯的道:“魏翰林,你不要偷換概念。禦史們的奏章能登上真理報,不代表言路通暢。禦史們確實可以暢所欲言。但是真理報每天的頭版,很少是禦史的文章吧?我們看到的都是賈環想讓我們看到的。你敢說言路通暢?”

順親王的話,有攻擊賈環的情緒在。武英殿裡的大佬們都知道他和賈府有過節,自動過濾。而思考著內在的邏輯,順親王說的是相當透徹的。

賈環眼睛餘光掃了一眼順親王。確實說的點子上。

比如,西方號稱言論自由。表麵上是不錯的。每個人都可以說話。但是,你一個小人物說出去的話,能傳播開嗎?有幾個人聽得到?答案不問可知。

真理報亦然。禦史有說話的權力,但消息傳播的渠道,卻卡在真理報手中。這一點,賈環在推行一條鞭法的大辯論時,已經向朝臣們展示過。

所以,不要問朝臣們為什麼最近半個月罵賈環罵的那麼凶殘。這是有原因的。他得罪了相當一批反對一條鞭法的大臣。這樣的聲浪,不僅僅是宋天官、順親王、大周日報推動。

順親王眼光毒辣,但這更加堅定了他打掉順親王的決心。所有人,以為他今天站在武英殿上,隻為自保。但他要在這不可能的時刻,絕地反擊!

魏翰林當即語塞。真理報的奧妙,他當然是清楚的。他脾氣不好,不代表他人不聰明。

這時,宋天官出列奏道:“陛下,賈環把持言路,凡是有利於何朔的在頭版頭條,凡是不利於何朔的壓在報紙角落。如此,太祖設言官何用?古人雲: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臣請陛下罷黜賈環,另選賢良主持真理報。並問罪何朔。”

武英殿中的群臣,出現微微的躁動。有些人在後排小聲議論。

倒不是宋天官將戰火燒到何大學士身上讓他們詫異。這場朝爭,早晚要王對王。但是,戰局才剛剛開始,宋天官現在就下場,令人驚訝啊!

許澄微微皺眉。這是意外。不是先應該定賈環的罪,再牽扯到何大學士身上嗎?賈環有罪,那麼用他的何大學士自然有錯。宋天官不安套路出牌啊!

宋溥彈劾何朔的力度是比較輕的。天子信重何朔,他不可能用太激烈的詞語。

但是,宋天官表態後,接而連三的有大臣出列彈劾何朔,求嚴懲。處罰結果從問罪,到罷黜,治罪,下獄,殺頭。官越小,用詞越狠。武英殿中,出列的官員足有近二十人。

前麵有宋天官帶頭!這時,就顯出宋溥親自將戰火燒到何大學士身上的用意。烏壓壓的人群,立在武英殿中,向天子麵奏,壓力驟然而升。

麵對彈劾,何大學士沒有廢話,走出來,免冠頓首,朗聲道:“臣乞骸骨。”

但凡宰輔被彈劾,慣例都是要“乞骸骨”,作為表態。但在此時,何大學士一方的官員沒有任何表態,何大學士就擺出這個請去的姿態。這意味著什麼?

朝臣們看著何大學士的免冠頓首的動作,隨著他“乞骸骨”三個字出口,武英殿中針落可聞,氣氛瞬間就變得緊張起來。至此,雙方短兵相接。局麵在無聲中激烈到極端。勝負就在天子一念之間。

雍治天子笑了一聲,道:“何卿請起。朕不許。”又環視眾大臣,道:“真理報掛在翰林院下,被賈環攫取掌握,確實有些不妥。諸位臣工,有何建議?”

雍治天子用了攫取這個詞,大部分朝臣都明白什麼意思。這對賈環而言,不是一個好的評價。左副都禦史韓伯安的彈劾,還是有作用的。

吏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讀學士,江湖人稱何相三大乾將的許澄立即出列,奏道:“陛下,可單獨另設文宣院。專門管理報紙一事。”

一名侍郎道:“不妥。怎麼能專門設立官吏編製?徒耗國家錢糧。再者,先請陛下定賈環之罪。後議真理報。”

朝堂就是一個舞台。剛才眾大臣彈劾何大學士,賈環人微言輕,沒有發言權。而現在,到他上場了。矛頭再次指向他。又是一名要求治他罪的大臣。壓力如山重。

但,危險和機遇並存!

賈環深深的吸一口氣,走上前兩步,摘下官帽放在殿中的金磚上,頓首叩拜,道:“臣乞骸骨。”

第616章 武英殿不相信眼淚

這年頭,假作辭官,以退為進的事情多了去。這是每個官員都要熟練掌握的技能。正所謂,好官我自為之。誰耐煩做平民?

但是,賈環如今才十四歲,這個年齡在禦前“乞骸骨”,未免有點搞笑!怕是破了自秦漢以來,“乞骸骨”的年齡紀錄。這讓殿中這些四五六十歲還在仕途上拚搏的人情何以堪?

武英殿中,頓時響起一陣嗡嗡的聲音。

終於啊……!賈環被朝臣們彈劾半個月,他硬撐著不辭職。都有人譏笑他是“賈棉花”,耐彈。現在,終於在禦前抗不住壓力了,主動辭職。

“肅靜。”監察禦史朱鴻飛怒視各方陣後排交頭接耳的朝臣,履行糾儀的職責。心裡一陣發苦。他剛才還想著賈環今天過關的概率大增。不料,賈環直接請辭。這是打悲情牌嗎?但是,效果恐怕不是很好。唉……

武英殿中的喧鬨,漸漸的安靜下來。此時,武英殿中的主流觀點認為,賈環是真請辭。

因為,天子已經表露出明顯的傾向性。何大學士請辭,天子挽留,但宋天官為首的近二十名朝臣不需要安撫嗎?所以,與其被朝廷當做平衡的籌碼處理掉,還不如主動請辭,保全自身。國朝官場的規矩,辭官之後,概不追究。

當然,雍治天子和猛人,比如太嶽相公那種,屬於例外。他們可以不講規矩。但是,雍治天子不大可能對賈貴妃的弟弟“窮追猛打”。多少要講點情麵。

中書舍人,翰林修撰,今科狀元費敏政看著殿中這一幕,心中悲憤難言。滿朝文武,難道容不下一少年乎?賈環有什麼錯?推行一條鞭法,是國之大事!這朝堂之上,還有沒有公理,正義?

本朝的中書舍人亦分很多種。有在內閣辦事的小吏,亦有中書科中書舍人,這種常侍天子左右備谘詢顧問的。極其清要。掌書寫誥敕,製詔,銀冊,鐵券等事。

費敏政時年20歲,為人聰明正直,大聲道:“賈子玉不可!”說著,從翰林方陣的班次中大踏步走出來,擲地有聲的道:“聖君當朝,方有神童。賈子玉少年英姿,才能卓異,名滿天下。他如何不是賢良之臣?真理報上不體現聖君、軍機處的意誌,昭示京中官員,百姓,那體現誰的意誌?臣懇請陛下留任賈子玉!”

看著躬身向天子行禮的費狀元,武英殿中,所有的人都極其的詫異。包括在賈環在內。

賈環心中一聲苦笑。費子充真君子也!滿朝誹謗,他敢直言。但,對自己而言,恐怕適得其反。事情總是出乎意料啊。

更多的朝臣,除了讚賞費狀元的熱血之外,更有些好笑。很明顯,費狀元對朝堂上的套路,理解的不夠深刻。若是業務不夠熟練,且討厭賈環的天子,現在肯定當場就會允許賈環致仕。但雍治天子登基十四年,八成是要走形式。

天子乾淨利落的同意大臣們“乞骸骨”,等同於說:“你趕緊滾。”這哪個大臣受得了?士可殺不可辱!所以,要慰留幾次,做門麵功夫,以全君臣之義。

賈環不受天子待見,但肯定沒到要當麵羞辱的程度。

順親王眯著眼睛,微微一笑。這位費狀元和賈探花一樣,都很天真啊。賈環想打悲情牌。嘿嘿,臉皮不厚,搞什麼政治?武英殿不相信眼淚!

雍治天子看著他親點的狀元,頗為滿意。有正氣的人,誰不喜歡?但他沒回答費狀元,而是對賈環道:“十四歲的少年,學什麼乞骸骨?起來罷。”

雍治天子果然是在走流程!

“臣遵旨。”賈環金磚地板上起身,飛快的從手中袖袋中再取出一本奏章,他實在不想再出意外,朗聲道:“臣年少德薄,領真理報重任,誹謗交加。辜負聖恩。罪莫大焉。臣甘願辭職。請陛下另選賢臣。臣去職之前,有本上奏。臣彈劾順親王妄測上意,知法犯法;首鼠兩端,有失臣節。十一月中,順親王指使順天府拘禁金陵甄家長子甄禮,脅迫其妹。此為,妄測上意,知法犯法。廢太子政變中,順親王與廢太子眉來眼去。陛下待其如何寬厚?順親王卻不圖思報聖恩,罔顧君臣大義,坐觀成敗。此為,首鼠兩端,有失臣節。兩罪並罰,臣請斬順親王,以示天下。”

瞬間,武英殿一片嘩然!

像費狀元都已經走回班次,接下來,不是該談怎麼乾掉賈環和真理報嗎?誰料到賈環還要奏事?誰又料到他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還要彈劾順親王?

賈環瘋了吧!

順親王在廢太子政變中的表現,滿朝文武皆知。但因其進獻商貴人,天子賞賜他,邏輯上已經赦免。這時候還拿出來說,有什麼用?至於甄家的事,以順親王的地位,就算猜錯了天子的想法,欺負下甄家,又如何?

武英殿中,很多人想不明白,看著賈環的眼神帶著嘲諷。但,還是有明眼人的。

戶部尚書衛弘微微沉吟著。以賈環的手段,會把一個輕的罪名,擺在一個重的罪名後麵去彈劾?肯定是先重後輕。由此可見,甄家的事,有貓膩!

賈環的話,對朝臣們帶著一定誤導成分。他的話,聽起來,像順親王想用手段把甄家的某個姑娘收進房中。男人嘛,納妾算什麼錯?但是,楊貴妃在雍治天子麵前早說過這件事。

甄家的事,是永昌公主乾的。楊貴妃為還賈環的人情,她敢稍微得罪下永昌公主,但肯定不會為賈環去得罪順親王。而甄家的事,順親王確實不知情。

但是,站在雍治天子的角度:他早知道順親王和永昌公主來往密切。商貴人就是順親王通過永昌公主進獻上來的嘛。又通過楊貴妃得知甄家的事。所以,賈環此時“汙蔑”是順親王指使永昌公主乾的。雍治天子信不信?

他是信的。

武英殿中,高居於金黃色禦座上的雍治天子臉色沉下來。

他對甄靜兒的好,是因為他已故的皇後,而不是順親王心中那齷齪的念頭:他喜歡兒媳!又想起順親王在廢太子政變中的表現。心中厭惡的情緒湧上來。

一瞬間,武英殿中變得安靜。非常的安靜。或許,天子難看的臉色,離禦座遠些的朝臣看不清楚,但是武英殿中的氣氛,是個人都感受得到。如同殿外的氣候,凜冬將至!

這一切的變化,都在很短的時間內發生。順親王一臉好笑的神色還沒有斂去。賈環想著和他同歸於儘,想的太美好了吧?此時,他完全懵逼!

想不通啊!就這樣的彈劾,天子怎麼就震怒了?他剛剛心裡還在嘲諷賈環打悲情牌,武英殿不相信眼淚。而他現在,欲哭無淚!

順親王緩了一會,看著禦座上雍治天子陰測測的眼神,硬著頭皮走出來,陳情道:“臣有罪。但臣絕沒有妄測上意,欺壓甄家。”

雍治天子冷哼一聲,目光炯炯,還敢狡辯?怒聲下旨,道:“降順親王為鎮國公。免去議政之職,不用朝參。”

滿朝大臣,鴉雀無聲。

天子的處罰,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劈在順親王的頭上,不知道怎麼的,他的眼淚就流下來。微胖的老臉上,眼淚縱橫、流淌。腿有些發軟的跪下來,摘下親王帽,叩首謝恩,“臣謝主隆恩。”

親王爵位,就這樣沒了。不許議政,不許朝參,那他一個鎮國公,在京城中,算什麼?

雍治天子冷著臉,揮揮手。

當即,兩名錦衣衛上前來,攙扶起順親王。本來順親王需要自己出去。但天子示意趕他走。錦衣衛自是上前,將他帶出武英殿。所有人都明白,順親王府完了。

成國公、北靜王兩人對視一眼,心裡同時歎口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們三人是勳貴、皇族的代表。在廷議中有投票權。而現在,順親王倒下。近乎毫無征兆。

京城風華,絢麗而危險:繁華競逐,悲恨相續。後人對此,謾嗟榮辱。

賈環順勢走回翰林方陣中,他已經辭職,暫時沒他什麼事了。賈環臉色平靜,步履沉穩。仿佛剛才乾掉一個親王的,不是他。

武英殿的朝臣們再看賈環的眼神就變了。賈環今天總共上了兩本奏章。一本彈劾王子騰,王子騰兵權被削。一本彈劾順親王,其王爵被奪。

每彈必中。這很嚇人的!就問你一句,怕不怕?好在,他馬上要致仕,離開朝堂。

……

……

賈環歸位,順親王被錦衣衛拎出去,武英殿中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

禦前以宋天官為首彈劾何朔的近二十名朝臣,此時見賈環被致仕。都各自回到班次中。這已經是天子給的一個說法。想要何大學士下台,今天絕無可能。

雍治天子餘怒未消,冷眼掃了一眼殿中的朝臣,喝口茶,緩和了內心的情緒,道:“接著議事。”

賈環已經被致仕。接下來,議事的題目是:真理報歸誰?

此時武英殿中的廟堂諸公,誰不想操控真理報呢?殿中的氣氛,頓時又變得微妙起來。

第617章 主編人選

因剛才許澄提出要另設文宣院,另一名六部侍郎反對。真理報的去向,大致上就是兩種:第一,另設機構管理。第二,歸屬到現有的衙門中管理。

武英殿中的大臣便是圍繞著這個思路,各有算盤,踴躍發言,爭論不休。

這時,文華殿大學士劉飛白出列奏道:“陛下,另設文宣院不妥。增設編製,耗費朝廷錢糧。通政司右參議本來就是管著邸報之事。可以將真理報劃歸通政司。以通政司右參議負責報紙事。至於右參議人選,諸公皆在,可早定人選。”

何大學士神情不變,站在群臣之首,沒有說話。他剛因為剛才被宋天官等人彈劾把持言路。對真理報的事,不便開口。而劉少欽來說,更合適。

真理報早已經取代邸報,且影響力不可同日而語。肯定要換一個通政司右參議。劉大學士這個提議,很符合眾位大臣的人心。當即,便有數名朝臣讚成。

雍治天子略一思索,點點頭,道:“可。”

隨著雍治天子這句話,正五品的通政司右參議,驟然間,在朝堂諸公的心中就變得重要起來。炙手可熱!

……

……

武英殿中,氣氛隨即變得熱烈起來。不少朝臣們當場小聲議論起來。倒不是串聯,而是笑談朝中誰有資格擔任通政司右參議。不外乎那麼幾個人。

京中清貴(難進)的部門,以翰林院,科道為首。其次是六部,再次是五寺、通政司、國子監。

通政司右參議是正五品。真理報權力雖大,但正五品以上的官員不會爭。清貴衙門平級的官員基本不會爭。級彆低的官員會爭。再一個,報紙是文事,勳貴武將們全部排除。

所以,這樣圈定下來,人選就一目了然了:吏部員外郎元武,工部郎中衛康,刑部給事中戴琮,庶吉士蕭夢禎。

元員外,是宋天官的同鄉,湖廣荊州府人。戶部尚書衛弘與大學士劉飛白交好,其長子衛康風儀出眾,官任工部郎中。在朝堂攻訐賈環的浪潮中,刑部給事中戴琮頭一個跳出來要治賈環的罪。而戴琮時常去荊園吃酒。蕭夢禎和賈環配合的很好。在賈環被致仕的情況下,何相一方,必定會提名他。

糾察禦史朱鴻飛皮膚很黑,個頭中等,這時,懶得管殿中的大臣議論,看了看翰林詞臣方陣中的賈環,心裡禁不住長歎一口氣。

賈環剛才絕地反擊,打掉順親王,精彩絕倫!此刻,估計還有很多人沒回過神來,包括他。但是,賈環同樣丟掉了官位。作為賈環的好友,他的心情難言暢快。

現在,精彩是彆人的!

要是,賈環沒有被致仕,通政司右參議誰爭得過他?朱鴻飛再一次的在心中長歎:時也,勢也,命也!

……

……

朱鴻飛的想法,同樣是武英殿中不少大臣們的想法。

如衛弘,曾縉,魏翰林,費敏政、河南道掌道禦史宇文銳,北靜王、魏其候等人。賈環太可惜了!

左都禦史殷鵬看著身旁得意的副手韓伯安,心中冷哼一聲。他與韓伯安關係不睦。韓伯安對賈環的彈劾,終究是其了作用。

宋天官、魯侍郎、南安郡王、韓伯安等人目光掃過賈環,意味深長。朝爭中衝在前麵的人,都是炮灰。

賈環站在翰林方陣中,留意到朝臣們所有若無掃過來的各種目光,心中沉靜如古井中的水。他確實被致仕了。能否起複,現在還在兩可之間。

但是,正菜隻是才剛剛開始啊!

……

……

太監總管指揮著內監們搬書案出來,放在禦前。又擺上筆墨紙硯。準備廷推。

吏部尚書宋溥出列,道:“現在廷推通政司右參議署真理報主編之缺。本官推薦吏部員外郎元武。”宋天官在吏部耕耘多年,雖然何朔將許澄這顆釘子打進來,但宋天官對吏部還是很有掌控力。元員外便是宋天官夾袋裡的人。

稍後,戶部尚書衛弘道:“我推薦衛康!”

武英殿中頓時響起一陣輕微的哄笑聲。武英殿這幕大劇演到現在,非常的緊張,刺激。像順親王,他一不留神,親王帽子都被摘了。開場之時,誰想得到?

但,廷推通政司右參議,明顯不會禍及旁人。短兵相接,也是投票為主。朝臣們的神經到此時都已經麻木到不自覺的放鬆。殿中的氣氛並不算嚴肅。

有人道:“衛司徒還真是內舉不避親啊。”

衛弘笑了笑,並不答話。他的提名並沒有人否決。何大學士與劉大學士私下裡談過。有一些交換。但這個人選、職位,還是各憑本事。

工部尚書白璋道:“本部推薦刑部給事中戴琮。”

“哦……”武英殿中響起一陣驚呼聲。順親王被打掉了。代表著晉王的勢力在這場朝政中淪為配角,隻能配合宋天官。而新舊武勳集團的勳貴們,在此事上沒有發言權。

但是,工部尚書白璋浮出水麵,讓今日朝爭的局麵又明朗了幾分。誰想的到他竟然和楚王有關係?戴給諫時常出入荊園,而白司空推薦他,這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

工部尚書白璋說完之後,就閉嘴,眼瞼下垂。不管從武英殿中各處投射來的各種異樣的目光。朝臣們看過工部尚書白璋,然後目光全部都投向何大學士。

何大學士,在真理報的歸屬上確實不好發言,但是誰執掌真理報,肯定是要爭的。否則,言官們天天找茬,還有宋天官敵對,他怎麼執政?

何朔今年六十多歲,籍貫山東,身材高大而消瘦。穿著正一品的文官緋袍,很有宰輔威儀。此時,他麵無表情,一動不動。看起來,根本不像要提名的樣子。

就在朝臣們感到奇怪時,外朝大佬方陣中,一名正二品的緋袍大員開口道:“本官推薦賈環!”眾朝臣看過去,說話的是刑部尚書華墨。華司寇的聲音不大,但清晰的傳到眾人的耳朵中。

這個推薦人選,頓時讓武英殿中如同炸開了鍋一般!又如若熱油中到一瓢水進去的那種感覺。

賈環微微低頭。關鍵的時刻到來了。今日之前,他與何大學士、吏部左侍郎許澄、大理寺寺卿梁錫密談了一次。何大學士承諾:若是廷推真理報主編,將會提名他。但賈環怎麼都沒想到,居然是刑部尚書華墨推薦他。

一名掌道禦史怒道:“敢問華大人,賈環有何資格可以被推薦?他剛剛已經請求致仕。”

麵對眾人的目光,華墨淡淡的道:“真理報是賈環一手開創的,誰能比他更合適擔任主編?賈環確實請求致仕,但天子同意了嗎?”

我日。華墨這是公然的耍流氓!掌道禦史火冒三丈,睚眥欲裂,但卻無言以對!如宋天官、韓副都禦史等人心中都在罵娘。

天子同意了嗎?當然是同意了。天子口中沒同意,但等會散場後,賈環回去自覺點,再寫個兩三次辭呈,天子就會批準。流程就是這麼走的。你華墨當大家都是三歲小兒嗎?

但是……

值此之時,誰敢公然說天子同意賈環乞骸骨?天子剛才金口玉言,親口慰留賈環!

如果這是網絡時代,我們可以這樣形容:數以萬計的草泥嗎正在愉快的從武英殿某些人心頭,撒歡一般的疾馳而過。留下的,是他們風一般瀟灑的背影!

第618章 鹿死誰手?

武英殿坐北朝南,晚秋時節,約上午九點多,和熙的秋日驅散濃霧,落進殿中。

禦座上,雍治天子微微有點錯愕。他沒想到華墨竟然是用這樣的“借口”駁斥其他人的質問。他想起前日他華墨在西苑求見時所說的話。當日,他剛剛聽燕燕說完甄家的事。

而被華墨提名賈環刺激的沸騰的朝臣們,此時都是啞口無言。場麵一陣安靜。有人眼角餘光偷偷看向禦座上的雍治天子。但,雍治天子沒做任何的表態,似有所思。

天子沒有表態反對,賈環的提名通過!

……

……

站立在前排擔任糾察禦史的朱鴻飛看看賈環,心中驚訝難言。這樣也行?靠!

剛才覺得賈環可惜的衛弘,曾縉,魏翰林等人都不得不感歎:朝堂,果然是風雲變化之地!賈環竟然又起死回生。雖然最終如何,還要看等會投票的結果。

武英殿西側,勳貴方陣前排,南安郡王冷笑著這一幕,目光從賈環身上掃過。

滿朝文武都知道天子同意了賈環的請辭,連賈環自己也是默認的。華墨現在翻手為雲,堵的宋天官等人無話可說,強行提名賈環。但這是挾持君上,違背聖意,他和賈環落得了好?

他不認為。

……

……

武英殿大臣們心思各異時,宋天官上前到書案邊,提筆,在書案擺放的文冊上寫上幾名候選人的名字,包括賈環。

此時,賈環被被刑部華墨提名,並且通過。這個轉折,出乎意料,但迅速的被接受。朝臣們開始思考這件事的意義、影響。殿中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微妙的變化。

大臣中的佼佼者們開始意識到,今天武英殿裡的這場大劇似乎才剛剛開始!

相比於王子騰的戰功確定,相比於賈環、真理報的結果,武英殿大學士花落誰家才是今日議事的重中之重!

這數月以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圍繞這件事而進行的。賈環為什麼遭受朝臣們的辱罵?核心的,根本的原因是因為宋天官和何大學士的朝爭。賈環是何大學士的乾將。

而宋天官為什麼要與何大學士朝爭?除卻私人恩怨因數外,更重要的是,他想通過反對何朔,進入軍機處。任何帝王術,都講究製衡。宋溥想做朝堂中製衡何朔的那個人。

這一步棋,不得不說,是非常精妙的。

雖然,剛才宋天官帶領著朝臣們攻訐何大學士,何大學士以乞骸骨應對,而天子拒絕何朔致仕,且決定了真理報的去向:由通政司右參議掌控。

矛盾的焦點,由此轉移到對真理報控製權的爭奪上。但是,華墨突然出手,甚至不惜故意曲解天子的話,推薦賈環繼續擔任真理報的主編,改變了這一態勢。

按照原劇本,宋天官若在處置賈環、真理報的較量中占據上風,則可以順理成章的將火燒到何大學士身上——賈環、真理報的問題,難道不是何朔的問題?

當然,以“領導責任”這點罪名,要罷免、治罪何大學士,是不可能的。但宋天官的本意、目標,本來就隻是入閣。何朔退一步,他自然進一步。武英殿中的大臣們,對這種朝爭的套路,自是非常熟悉。

天子接受劉大學士的建議後,劇本應該是:廷推通政司右參議,而後,爭奪武英殿大學士。

而華墨提名賈環後,劇本的劇情就變了。先不說華墨的推薦,充滿著濃濃的政治妥協和政治陰謀的味道。假設,賈環得票最高,意味著什麼?

賈環複官,升任通政司右參議,繼續掌控朝堂輿論大權。這叫天子如何看待宋天官呢?很沒有水平嘛!

所有合適擔任武英殿大學士的人選中,現在隻剩宋天官一個。其餘全部被天子否決。而何大學士,毫無疑問,等會在禦前還會推出他的人選。兩人擺明車馬較量。

然而,武英殿大學士的人選,最終還是要由天子敲定。天子的看法,將決定誰成為武英殿大學士。賈環勝,宋天官就會丟分!反之,賈環敗,宋天官就會加分!

所以,毋庸置疑,接下來,關於真理報主編的投票的結果,將直接影響到武英殿大學士的結果。如果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朝堂中,難以走的更高,更遠。

現在,這裡武英殿這場大戲的劇本,在此時,大約已經開始偏離了宋天官的預設!

……

……

吏部尚書宋溥很快就將賈環、衛康等四人的名字寫好。程序如此。他沒有反對的理由,隻得捏著鼻子認了。但,接下來。鹿死誰手,尚無可知!

宋天官能擔任吏部尚書,政治水準,自不用說,他明白這場投票對他的意義。

賈環的資曆擔任真理報的主編確實沒有問題。甚至按官場邏輯來看,正六品的翰林侍講升正五品的通政司參議,算是貶謫。詞臣清貴!其他三名候選人,都比不了賈環。至於年齡,賈環能站在武英殿中,這就不是需要考量的因素了。

但是,賈環在一條鞭法辯論時得罪了多少人?真以為,罵賈環的人都是他指使的?

宋溥麵對群臣,道:“人選既然已經擬定,現請諸君開始畫題。”

畫題,就是投票。

當即,殿閣大學士,六部尚書、左都禦史、大理寺卿、通政使、六部侍郎、左副都禦使、六科掌科給事中、十三道掌道監察禦史,右都督魏其候,都督同知南安郡王,勳貴代表北靜王,成國公共計44人一起出列,在書案前,麵北而立。

勳貴們在通政司右參議的議題上沒有話語權,但他們的投票權還在。吏部尚書宋天官已經出列,所以,算下來,參與投票人數總計45人。

當即,眾大臣們按照各自的順序,在雍治天子的注目下,依次上前,在四名候選人(元武、衛康、戴琮、賈環)下麵畫題(投票)。

……

……

兩位大學士畫題之後,宋天官上前落筆,投票給元員外。接著,戶部尚書衛弘上前,他想了想,在賈環的名下落筆。

文官們依次上前,而後才是武勳。

魏其候在賈環下麵畫題後,南安郡王上前。他將票投給了元員外。他雖然是舊武勳集團的人,但他此時可不會投票給賈環。賈環不顧大局嘛!而晉王一直在通過順親王拉攏舊武勳集團。

北靜王人物秀麗,穿著紅色的郡王服,倒數第二個上前畫題。他畫在賈環名下。賈環今天的表現,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背叛”了舊武勳集團。但他和賈府還是交好的。

由於投票是在文冊上,不像現代社會有大屏幕顯示。很多朝臣們是既好奇又無法。不知道投票的大臣們到底投的誰的票。隻能等待這場較量最終的結果。

文官方陣後排的官員中,有人小聲議論投票的情況,“朱兄以為如何?賈環能否當選?”華墨提名賈環,給朝臣們的震動不小。看起來,勢不可擋。

“難!他確實是執掌真理報最合適的人選。但這些天有多少朝臣在上書罵他?科道幾乎全部參與。這就有19票。而何大學士在朝堂中還沒有當年謝大學士的影響力。”

賈環站在翰林方陣中,臉色平靜,但心中飛速的計算著他可能拿到的票數。雍治十四年的朝堂,大致可分為數派:何係、劉係、宋係、晉王係、楚王係、新舊武勳集團、中間派。

派係如此多,由此可見朝堂中水之深。當然也說明朝廷的朝爭,並不算激烈。否則,就剩下黑或者白兩種,亦或被人一統江湖。比如嚴嵩、張居正。

這些派係之間關係錯綜複雜。比如,何、劉兩相和而不同,宋天官和晉王在此次朝爭中,是政治聯盟。那麼,決定誰來掌握真理報,實際上取決於“中間派”的態度。

賈環心裡苦笑一聲,越計算越覺得頭大。政治之難,難在人心。人心往往是最複雜的東西。天高不算高,人心最高。

其實,他心裡是很想拿下這個通政司右參議的。詞臣固然清貴非常。如他這樣的翰林侍講、侍讀,正途應該是謀求日講官。日講官,既是混資曆,也是在天子麵前混臉熟。

然而,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他不受天子待見,往天子跟前湊,等同於找死。他已經被打發到吳王府教書,靠邊站。因而,他是不能走正常的詞臣升官路線。他曾計劃外放的。

所以,他拿下執掌真理報的通政司右參議,絕不能算貶謫,而可以算升遷。

要知道,他去年底才升的翰林侍講。一年的時間沒到,就官升兩級。這不是火箭乾部,是什麼?

但是,結果會怎麼樣呢?以賈環沉穩的性情,這是也忍不住有些緊張。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寬鬆的青色官服下,賈環右手輕輕的緊握。現在投票決定的是他的政治生命!

他想起那日傍晚在瀟湘館寶姐姐、林妹妹的溫柔:寶姐姐說留飯給他,林妹妹叫紫鵑給他拿蓑衣,美眸充滿柔情的看著他。他如何能承擔此時失敗的後果!

第619章 武英殿三章

雍治十四年秋末,秋日已經升起。武英殿中的朝爭,達到最高潮時。大餐的正菜已經端上來了!

投票投的是通政司右參議人選,而實際上在天子、重臣們心中,決定的是武英殿大學士的人選!

不再廢話、嘴炮,何大學士、宋天官雙方,於此時短兵相接,直接以票數(影響力)定勝負。於無聲之中,刀光劍影閃爍,鼓角爭鳴!

在這緊張的時刻,賈環心中並沒有想著同學、書院的期望,以及他在何係、舊武勳集團的地位等等。他想到的是家中的嬌妻,紅顏。無情未必真豪傑。

武英殿中,投票已近尾聲。雍治天子似有所思。何大學士站在前排,宋天官在書案旁監察投票。兩人都是麵無表情,心裡怎麼想的,不得而知。

劉大學士,戶部尚書衛弘,禮部左侍郎曾縉,刑部尚書華墨,工部尚書白璋,兵部左侍郎魯侍郎,左都禦史殷鵬、通政使俞子澄、大理寺卿梁錫等人,表情各異:有人平和,有人不動神色,有人微笑,有人憂心,有人嚴肅,有人冷著臉。

其他朝臣們,亦是神情不同。這構成武英殿此時此刻的眾生相,如若一副官場百態畫卷,鋪陳在晚秋時節上午的紫禁城中。

……

……

十月白露降,湖中水已老。京城外城東,荊園。北湖湖畔韓秀才的小院中。

楚王寧瀚與韓秀才在小軒中品茶下棋。高風疏葉帶霜落,一雁寒聲背水來。

一名中年太監在一旁侍奉著。武英殿中的消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傳過來。比如:順親王被賈環一本參倒,摘了親王的帽子。剛剛傳來的消息是:刑部尚書華墨提名賈環。

楚王雙指拈著黑棋,看著棋盤,微笑著道:“我四哥要氣死咯。白辛苦一場。”

韓秀才一身月白色的直裰,國字臉,有著一種落拓,瀟灑不羈的氣度,神光內斂。微微一笑,“坐看風卷雲舒,殿下是贏家。”

大周日報刊登反對增收商稅的文章,再加上今日白尚書的提名,楚王在朝臣們心中,就已經豎起一麵旗幟。政治旗號,很重要。

楚王哈哈一笑,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道:“全賴先生謀劃。哦,先生覺得賈環能過關嗎?”

韓謹點點頭,接著又搖搖頭。他心情有些複雜。他相信賈環的水準,但今次賈環要麵臨的敵人太強大。旋即失笑,和他何乾?眺望天邊。武英殿,那裡的風華、舞台,亦是他所向往的!這一天不會太久。

……

……

隨著成國公投票完,退回班次。宋天官和吏部左侍郎許澄上前,各自統計結果。由於廷推是不記名投票,且是在文冊上畫題。結果很容易統計。

少頃,吏科給事中再上前複核一遍。隨後,宋天官當眾宣布結果:“賈環20票、元武18票、衛康5票、戴琮2票。”

“這怎麼可能?”

消息一出,武英殿中一片嘩然。朝臣們很有些失態,紛紛交頭接耳的議論。這個結果實在太出乎意料。令人看不懂。

要知道,反對賈環的僅僅是科道,就有19票啊!再算算其他人呢?這個票數,說明十三道掌道禦史和六科都給事中當中有人反水了,給賈環投票。

左副都禦史韓伯安臉都黑下來。目光往左側的口水官方陣中掃過。魯侍郎輕輕的歎口氣,宋弘濟儘力了:切入,造勢,攻訐,聯盟,都很用心。隻是,人心難測,非戰之罪。

南安郡王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認定賈環不顧大局,但是和賈府交好的力量,恐怕還是投了賈環的票。比如,河南道掌道禦史宇文銳,戶部左侍郎趙侍郎,北靜王。他感覺自己的臉上被人抽了一個耳光。所謂的大局,到底是什麼?

“肅靜!誰敢君前失儀?”

監察禦史朱鴻飛怒視全場,維持議事紀律。隻是,他臉上的喜色已經掩不住。朱禦史還是年輕了點。像此刻翰林方陣中的魏翰林就隻是露出矜持的微笑。

部院大佬方陣中,吏部左侍郎許澄木訥的麵無表情。但心中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雖然,他不確定何大學士會提名誰為武英殿大學士,但總算是定下來了。這樣的情況下,天子不可能還以楊貴妃的事為借口做交換。

關於投票結果:彆看滿朝官員罵賈環罵的很凶,但有多少人是跟風上書?很多。法不責眾!而投票前,天子沒有任何的表態,這其實就是一種表態。

天子確實不好否決關於賈環的提名。但是要影響投票結果,實在太簡單。比如,談一談前明權相的教訓。天子的這種態度影響到不少人。當然,他是事後諸葛亮。剛才投票時,他同樣很緊張。

武英殿左側,大學士之後,翰林方陣中,賈環臉色沉靜,並無變化。但心中緊繃的情緒,卻驟然釋放出來,如清泉噴湧。如釋重負與欣喜的情緒交織。正所謂,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提名,投票,計票。武英殿中這場大戲,到此時總算是唱完。完全脫離宋天官的劇本,反轉之後,給予其重重的一擊。

以賈環的智商,他自然明白武英殿大學士的人選已經歸何大學士所有。這一場朝爭至此,算是落下帷幕。

勝負已分,大局已定!

但其中有一些疑竇。賈環眼角餘光瞟了眼左側下方部院方陣中的刑部尚書華墨。華司寇應當和天子,和何大學士談過。隻是,怎麼談的,就不得而知。

……

……

吏部尚書宋溥時年62歲,湖廣石首人,曆經世宗、仁宗、雍治三朝。進士出身。在世宗朝因得罪天子下獄六年,在獄中讀書不輟,融會貫通。

經曆過大風大浪的宋天官在此時,麵對巨大的政治失敗,心中發苦,臉上表現的很平靜。不管喧鬨著的朝臣,向天子奏道:“廷推結果,臣已統計出。以翰林侍講賈環得票最高。臣請聖裁。”

雍治天子頗有些詫異的看了眼,距離他禦座不遠的賈環。翰林方陣就在大學士之後。裁決道:“可。以賈環為通政司右參議,掌真理報事。”

接下來,賈環可以出來謝恩。畢竟剛才的事,鬨的滿朝洶湧。從賈環被攻訐,到他彈劾順親王,再到致仕,再被提名。完全是今天武英殿中的風雲人物。

但賈環還沒來得及動,通政使俞子澄出列,奏道:“陛下,臣舉薦刑部尚書華墨為武英殿大學士。”

雍治天子笑了笑,看了華墨一眼,竟然讓他運作成功,詢問道:“何卿以為呢?”

何大學士很乾脆的道:“臣伏唯聖裁!”

武英殿中,一片寂靜。宋天官一方沒有人出列推薦他為武英殿大學士。大勢已去。雍治天子略作沉吟,點頭道:“可。詔書,由軍機處擬上來。”

君臣奏對完,這時,賈環從方陣中走出來,向雍治天子謝恩,“臣謝陛下隆恩。臣當儘忠職守,不負聖恩……”

武英殿所有人以為賈環要走君前奏對的形式,表忠心。沒有人關心他講什麼,都在回味著今天武英殿中的一幕幕大戲,想著華尚書入閣,朝局的新形式。

這時,賈環話鋒一轉,朗聲吟誦道:“力微任重久不支,重掌真理誹謗疲。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當今天下,報紙日多,良莠不齊。內容紛雜。臣奏請陛下,當立製度審查報紙。不得誹謗聖君,不得出現違法、違禁之事。”

“哦……”

武英殿中的群臣,頓時沸騰起來。這不比剛才對廷推結果的驚訝,而更多的是一種興奮的情緒。

好詩!

當年曹魏時期,人道天下之才,曹子建獨得八鬥。唐宋(周)之後,詩詞寫儘。明有三大才子,而本朝幸有賈探花。後人不至於笑本朝詩壇無人。

頃刻成詩,佳句天成。這種本事,今天當眾見聞,當真是令人讚歎,興奮。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用來總結賈環執掌真理報以來的風風雨雨,何其之貼切?

有一種“就算我覺得你是在說假話,但我還是被你感動得流淚”的感覺。因為,不是所有人都覺得賈環執掌真理報時是秉公為國家做事。但,他們承認,這句詩確實好!

禦座之上的雍治天子都微微動容。盛名之下無虛士。賈環有神童之名,名滿天下,果然是名不虛傳。

但是……

武英殿中的群臣中,不乏五六十歲的宦海老手,怎麼可能為一首好詩而動容?注意賈環說的話:他奏請天子加強對報紙內容的審查。那麼,審查對象是誰?

天下之大,若要審查報紙,必以京中為先。京城中,除了真理報,第二大報紙是大周日報,餘者不足一提。大周日報前段時間罵賈環,可謂是推波助瀾,充當急先鋒!

大周日報是楚王資助的,是楚王的喉舌。這是人皆儘知的事情。想想賈環剛剛在武英殿中做了什麼事?彈倒順親王。

換言之,賈環在已經得罪晉王的前提下,接著要找楚王的麻煩。那麼,他這不是找死嗎?以後還想不想混?但恰恰相反,這在雍治天子心中是加分的。

這可以看做是賈環的第三本彈章。

第620章 猛人!

武英殿中沸騰一片,議論紛紛。賈環,再一次成為武英殿中的焦點。

工部尚書白璋心裡苦笑:賈環找楚王的麻煩,自然是因為大周日報前段時間罵了他。

鑒於賈環剛剛在武英殿中“每彈必中”的強勢表現,白尚書不敢掉以輕心,出列奏道:“陛下,臣以為不妥。審查報紙,則必然言路堵塞。此非朝廷之福。防民之口,甚於防川。”

殿中群臣的喧囂頓時小了一些。詩是好詩,但此時不是品詩時。現在還在武英殿中。

因好詩句略有些激動的某些大臣明白賈環的用意。其一,報大周日報一箭之仇。其二,賈環同時得罪晉王、楚王,是在向天子表態做孤臣。

賈環的用意很深啊!不愧是朝中重臣們都交口稱讚的人物:權謀機變,俱是一流。

賈環爭辯道:“白尚書,朝廷自有科道台垣為言路,何以言言路閉塞?朝廷不是以報紙治國的吧?報紙上的內容妖言惑眾,難道不該審查?”

朝廷中樞當然不是以報紙治國。所有的政務批複都在官員的奏章上。對於朝政的發言權,在官員們手中,而不在報紙手中。

賈環連開三炮。白璋愣了愣。

倒不是說白尚書水平不行。而是一個正二品的高官,誰料到賈環一個正六品的小翰林(右參議的告身、牙牌還沒到手),就敢當麵這樣質問?而且是連發三問!

白尚書愣神,且不論對錯,氣勢上完全被賈環壓倒。

刑部給事中戴琮迅速的從口水官方陣閃出來,給白尚書助拳,譏笑道:“賈環,你當大家都是瞎子嗎?若說違禁的內容,乾擾朝政,真理報比大周日報更甚。”

這話在朝臣們心中激起共鳴。當即,不少朝臣紛紛出聲附和。真理報的黑材料還少了?

賈環理直氣壯的道:“真理報是官報。大周日報是民報。豈能混為一談?”然後,不再與百官辯論,轉身向雍治天子行禮,道:“陛下,報紙於近年來新興起,必將成為朝野輿論的載體。朝廷報紙,更換主編,一紙文書可解,則輿論風向可變。而民間報紙呢?明末,東林黨操縱輿論,以君子、小人之辯,黨同伐異,為害深遠。報紙為輿論利器,其內容,豈能不審查?於報紙新興之時,當先立下規矩、法度:但凡,民辦報紙,不許妄議政事,不許褒貶官員。違者,查封。”

賈環進武英殿時,與百官辯論,被罵的狗血淋頭。被朝臣們“圍毆”。當時,他要拉仇恨,表現的很稚嫩。但這並非他的真實水準。此刻,他無意做無謂的辯論,直接向天子陳情:輿論,需要監管。明朝東林黨的例子,可是活生生的!

武英殿中,一些個摩拳擦掌準備罵賈環的朝臣們,立即熄火。

東林黨在江南操縱輿論時:東林黨說誰是君子,誰就君子。東林黨說誰是小人,誰就是小人。在一個道德可以代替法律的時代,這意味著什麼?

權力!

說得簡單點,賈環建議設立審查製度,固然有找楚王報仇、刷天子好感的成分,但確實是在維護朝廷、言官們的話語權。否則,民間報紙興起,個個都是編外禦史,個個都可以“隨意”的罵大家,兄弟們還怎麼混?

所以,現在對賈環有意見的朝臣們,要是還反對設立審查製度,繼續罵賈環,那麼,等會出了武英殿,消息傳開,科道一百多人,必定會群起彈劾。

雍治天子看著眼前侃侃而談的少年,心中很有些詫異,這打破他的某些固有的印象。當然,他是不會允許大周出現權相。

雍治天子正準備開口時,左副都禦史韓伯安走出來,上前奏道:“陛下,審查製度理當設立。茲事體大,不可交由通政司右參議審查。可由通政司、都察院共議。”

按照朝廷的慣例,基本上是誰提出來的,誰負責。賈環提出設立審查製度,理所當然的由他負責。但韓伯安要拿走審查權力,而且言之有理:既然審查報紙這麼重要,官員級彆要高一點吧?

這是要摘桃子啊!

當即,武英殿中響起一陣輕微的喧嘩聲。有些人看向賈環的目光中就有些憐憫、嘲諷。

到底是少年得誌,不知道收斂!賈環他彈劾了王子騰、順親王,意氣風發!準備整楚王!而剛才,又分彆將工部尚書白璋、刑部給事中戴琮駁斥的啞口無言。何其的風光!

但是,現在,傻眼了吧?韓左副都禦史的提議,讓賈環一場辛苦白忙,為他人做嫁衣。

許澄微微皺眉。賈環要求設立報紙審查權,完全是自作主張。當日並沒有議及此事。

站立在前排的劉大學士輕微的搖搖頭。賈環得意忘形了!他是賈環會試的座師。按理說,這種師生關係,相當的牢固。但他和賈環關係一般。

魏翰林看著正前方的賈環,眼中帶著責備的神色。有點恨鐵不成鋼。若換他在賈環的位置,斷然不會出現這樣的紕漏。

武英殿右側武勳班中,北靜王惋惜的輕歎口氣。過猶不及!

南安郡王嘴角溢出一抹快意的冷笑。朝堂,就是這樣的風雲變化之地,前一刻,你還是風雲人物,但下一刻,可能就會跌落凡塵。比如,賈環!

賈環並非對周圍的目光沒有感覺,但臉色依舊沉靜,心裡笑一笑。韓伯安跳出來,跳的好。否則,他心中預設的目標還不好完成,隻能完成個80%。現在可以到100%。

賈環向天子行禮,奏道:“陛下,報紙隻是初興,還沒有形成規模。以通政司右參議審查,足矣。審查法度需要在試行中不斷完善。船小好掉頭。另,臣有下情上奏。”

“嗬嗬……”武英殿中當即響起輕微的哄笑聲。不是善意的,是嘲諷。賈環在自賣自誇嘛!雖然,他的話很有幾分道理。但,並不足以改變局勢。

雍治天子的身形微胖,高居在禦座上,氣度威嚴,眼睛看了賈環一眼,道:“說。”

賈環沉聲道:“自去年底以來,東宮空懸,皇四子晉王、皇八子楚王不思讀書修養品德,反而參與朝政,相互攻訐不休,致使朝堂動蕩。臣鬥膽上奏聖上:明無奪嫡之爭。”

“謔……”武英殿中的群臣,在情不自禁的發出驚歎聲之後,迅速的變得鴉雀無聲,根本無須糾察禦史朱鴻飛廢話。

猛人!

如果說,大學士之爭的第一回合時,前兵部尚書高國對在武英殿這裡,當著天子的麵推薦晉王參與議政,是公開打響了本朝奪嫡第一槍。那麼,賈環此時,就是將太子之爭,第一次拿出來公開討論。

這不是猛人是什麼?

要知道,高尚書猜錯了雍治天子的心思,已經被追奪出身文字,罷官回鄉做平民去了。賈環將會是什麼結局?

禦座之上,雍治天子的表情,古井無波。看不出任何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