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魚尾)(2 / 2)

鳳兄 辰冰 15019 字 3個月前

她說:“那時女君還沒有製服龍君,正是水國與翼國關係最緊張的時候。我在後山那條水邊撿到他,問他叫什麼,他答不出來;又問他從哪裡來,為什麼到這裡,他就不回答。他儘量表現得冷靜又堅強,但實際上在我掌心瑟瑟發抖,渾身羽毛都是濕漉漉的。”

靈瑾聽得愣神。

她初次見到臨淵的時候,他就有十幾歲了。而且臨淵比靈瑾要大一些,靈瑾想不到這些。

望梅先生注視著靈瑾的神情,笑了笑,繼續往下說――

“所以,當時我就想,這麼小的孩子,能有什麼自我意誌呢?

“無論他在想什麼,都不是他自己想的;無論他打算做什麼,都不是他自己願意做的。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大人灌輸給他的。他這麼一點點大,就算自以為是自願的,也隻是被他人操縱、用來實現他人野心的無助的傀儡罷了。

“我於是將他收留在藥廬中,教他知識,撫養他長大。

“如果一定要有人告訴他世界是怎麼樣的,那不如由我來告訴他;如果一定要有人來教他怎麼做,那不如由我來教他。

“他們可以塑造他的過去,將他送到這裡來。但我,可以塑造他的將來,再讓他自己決定應該去哪裡。”

靈瑾聽望梅先生這麼說,似是有所觸動。

她不禁道:“先生真了不起。”

“這不是了不起。”

望梅先生嗬嗬笑道,語氣淡然。

“隻是我活得年份長了,見得多了,知道什麼地方該進,什麼地方該退罷了。”

但靈瑾想到心中那種可能性,還是有所遲疑:“可是,若他真是……那對翼國來說……”

靈瑾還未說完,望梅先生已抬起手來,摸了摸她的頭。

“公主不必煩憂。”

她溫和地說。

“我有我的立場,公主有公主的立場,公主要怎麼做,我不會乾擾。”

靈瑾問:“先生不會感到擔心嗎?”

望梅先生笑了起來,道:“你與尋瑜的術法修業,是我教起來的;女君和大祭司當年的術法修業,也是我教起來的;包括你父母,你父母的父母,女君的父母,還有他們父母的父母,全都是我教起來的孩子。我知道你們是什麼樣的人,也知道女君是什麼樣的人。

“你們應該有自己判斷的權利,我也相信你們的判斷。有些事本身也不應該一直隱瞞下去,注定要有一個結果的。比起乾擾你們,我更想靜觀其變,看看你們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不過……”

說到這裡,她微微停頓了一下,悵然地看向天空,笑了笑。

“不過,今天能看到臨淵用雙腿走路,我真是高興啊。勾起了很多久遠的回憶,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那個時候。”

靈瑾疑惑地問:“當年那個時候?”

望梅先生笑道:“你們這些孩子太小,以前的時代對你們來說太久遠,已經不知道了。”

她滿臉和藹,又摸了摸靈瑾的頭,麵露懷念。

她說:“我出生在上萬年前,在我小的時候,三族還未分裂成三國。那時,所有人都住在一起――翼族在樹上築巢,獸族在地麵打洞做窩,水族棲息於水中。

“翼族幫獸族和水族報曉鳴時,水族淨化水源、取來水底礦石,獸族經商貿易,三族互相幫助生活,人們對這些都習以為常。水族並非天生能在陸地上行走,翼族和獸族幫助水族的孩童初次上岸,也是很常有的事。

“隻可惜……如今,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到了。”

望梅先生說著說著,微笑著發出一聲遺憾的歎息:“有時候,我也會緬懷過去。真希望回到當年,彼此間什麼爭鬥都沒有的時候啊。”

靈瑾聞言,若有所思。

這時,望梅看向了靈瑾,對她說:“瑾兒,臨淵是我親自看大的,在我看來,他本質不是一個壞孩子。但你怎麼想,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斷。”

靈瑾愣了愣。

隨後,她對望梅先生鄭重行了一禮,說:“先生的意思,我明白。”

望梅先生含笑,對她謙然點頭。

遠處。

尋瑜維持著赤鳳緣杏,佇立在高高的樹上。

他正在調查水族鱗片的事。

靈瑾想到了臨淵頭上,而尋瑜雖然知道的不如靈瑾多,但他比靈瑾多想了一段時間,便也想到了臨淵,這才過來尋找線索。

靈瑾送望梅先生出來的時候,尋瑜就維持著赤鳳高傲的姿態,遠遠眺望著他們。

良久,待望梅先生走遠,靈瑾也掉頭返回藥廬去找臨淵,尋瑜火身一動,振翅而去。

*

接下來幾日,靈瑾給人的印象,是總在走神。

機關術道室裡。

靈瑾手上做著小機關,眼睛卻打著瞌睡,腦袋一點一點的,忽然“唔”的一下,額頭磕在了桌子上,發出沉重的悶響。

小芝正在她身邊切零件,聽見靈瑾撞到頭的聲音,嚇了一跳。

她立即擔心地問她:“靈瑾,你沒事吧?”

“嗯。”

靈瑾的額頭被自己撞得生疼,瞌睡也撞醒了。

她吃痛地摸摸腦袋,無奈應道:“我沒事。”

小芝卻不敢放心:“你是沒睡好嗎?”

“嗯。”

靈瑾話語飄忽。

“算是吧。”

“?”

小芝側頭。

靈瑾自己都這麼不肯定的態度,讓她感到困惑。

靈瑾對她一笑,又回頭繼續製作小機關。

*

――事實上,靈瑾已經好幾天,沒怎麼睡覺了。

當夜,子時,皓月當空。

碌碌,碌碌……

寂靜的夜色中,輪椅滾動在石板路上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梅花樹下,三口井邊。

遠處,一個清瘦的身影漸漸褪去身上的夜色,從夜幕中浮現。

――是臨淵。

他坐著輪椅,衣著單薄。

他雖然已經學了一段時間走路,但雙腿的力度還不能支撐他走太遠的路,日常依然要依靠輪椅。

今夜,他劃著輪椅,再度來到三口井邊。

確認四下無人後,他捂著手臂,吃力地站起來,往井裡看看,檢查水質。

水族不能長時間離開水域,即便他平時也會在藥廬中偷偷用水來擦身,但這點水對水族來說,就像將鯨魚放在魚缸裡,完全是杯水車薪。

因為先前發現的那個古怪的木鷹術法,臨淵不敢輕舉妄動,已經忍了很久。

但現在,他的皮膚已經乾裂得厲害,手臂點火時受的灼傷在陸地上難以愈合,他實在到了極限,不得不冒風險。

臨淵挑了人煙最少的時候,警戒到了最高點,他小心翼翼地來到井邊,一路上沒有碰到任何人。

他脫掉累贅的衣裳,將雙手放在井沿撐起身體,倒頭進入井中。

噗通。

臨淵整個人浸沐於冰涼的井水中,水沒過他的身體,他卻覺得暢快非常,這裡才是屬於他的天地。

一進入水中,他的皮膚自然化作水羽,雙腿則化作魚尾,生出通透的鱗片來。那暗質通透的鱗片,在水下變得像鏡子一樣,光芒隨水紋流轉,仿佛能融成波光的一部分。

臨淵在水下化成原形,在水中翻轉躍動,直到每一寸魚鱗都在水中舒展,才舒了口氣。

他在水下待了許久,算著時辰已接近寅時,才不得不展開翅膀,往井口上飛。

――他雖然有魚尾,但同時,也有鳥翼。

臨淵的翅膀是黑色的,如燕子一般,但和一般翼族不同,他無論在水中還是在空中都一樣輕盈。

他的原形沒有腳,隻有一條流暢的魚尾,飛出水麵時,仿若騰躍而出的海豚。

臨淵謹慎地隻飛到井口,就變回半人身。

一切都與以往相同。

可是,當他撐住井口,打算爬出來時,雙目卻被刺眼的光亮閃了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心頭一跳。

臨淵下意識地回避光線,卻又不得不盯著光芒看去――

眼前,是一道透亮的星點。銀白色的星光,散射狀向周圍擴散。

再仔細一看,這並非是星點,而是一道靈弓的箭光。

星幕月下,少女手持長弓,白衣勝雪。

她站在臨淵麵前,就如站在弓射場上一般。她腰脊筆直,目光如炬,氣質清正,眼神沒有一絲迷茫。

弓已拉開,弦如滿月,箭似銀光。

而箭的尖銳之處,正直直地指向他。

臨淵喉結一滾,嗓音裡不自覺地說出麵前這女孩的名字:“靈瑾……”

不知怎麼的,臨淵胸中一沉,雖有些失落,但並不驚訝。

就好像,他早有預料,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現在這一天終於來了,反而有種大石落地的暢快。

聽到臨淵的聲音,靈瑾手指未動,但眼神輕顫。

有一瞬間,臨淵以為自己就要死了。

隻要她一鬆手,手中已蓄勢待發的靈箭就會在頃刻間射穿他的頭顱。

沉寂的時間,就像度過了上千年光陰那麼久。

但良久,靈瑾指尖一動,並未鬆開弓弦,反而是慢慢收攏了弓身,將機關弓恢複成平靜的樣子,弦上的靈箭也隨之黯淡乃至消失。

“你……”

臨淵錯愕地看著靈瑾。

但接著,心中又生出一絲希望來。

靈瑾神情複雜,但還是走向井邊,走向了他。

然後,她將手遞給他,說:“你先出來吧。”

靈瑾看上去有幾分生氣。

她說:“但我必須要一個解釋。如果你還有話想說的話,趁現在好好想想,我給你一點時間說。”

“好。”

臨淵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