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兄可能教教我?”龍格次直言道,“待我日後回去,給族人們露一手。”
“沒問題。”種蘇大方道,“龍殿下願學,自傾囊相授。”
“太好了!許兄,你也一起?”
許子歸擺擺手,忙說不必了。
說話間,已抵達酒樓,幾人入座,龍格次一貫的豪爽,直接點了一桌子好菜,種蘇本就餓了,當下也不客氣。
“話說,這是種兄第二次出手相幫,當真是有緣千裡來相會,緣分難得,俺分外感激。”
種蘇聽的不由笑起來,這龍格次的長安官話說的越來越好,隻是用詞還有些糊塗,又不知哪裡學來些雜七雜八的口音,時常令人嘀笑皆非。
許子歸亦開口道:“多謝種公子出手相幫,感激不儘。”
種蘇笑道:“龍殿下與許解元客氣了。”
“哎,還叫什麼殿下,我年紀略長於你,你喚我一聲龍兄,或直呼其名皆可。什麼殿下公子的,太生了嘛。”龍格次道。
許子歸微微一笑:“叫我子歸便好。”
種蘇見二人說的真誠,也是爽朗之人,便從善如流,改口道:“好,龍兄與子歸也便喚我景明即可。”
景明乃種瑞的字,許子歸比種蘇小一歲,又不比龍格次乃外族,便叫一聲景明兄,既不失尊卑,又顯得多一份親近。
“今兒要不是景明,我跟子歸可要慘不忍睹了。”
小二上齊飯菜,為他們帶上門,種蘇幾人邊吃邊聊,從龍格次口中得知了整個事情頭尾。
原來那幾人乃許子歸相識,其中兩人更是其同鄉,會試過後,雖還未張榜,卻成績多少心中有數,知無甚希望,待張榜後便得打道回府,這幾日正抓住最後的歡樂時刻,呼朋引伴,逍遙快活。
他們亦曾屢次邀約許子歸,都未成行,心中已有不滿,這次打著同鄉情誼的名義,即將回鄉,許子歸終不好推脫,於是來到方才那酒樓赴約。
許子歸與他們不同,乃鄉試解元,此次春闈又似勝券在握,在同期學子中,又明顯更得京城那些達官貴人,朝廷官員的青睞,雖因著避諱,並無多少真正的接觸和青睞之舉,那態度卻是看得出來的。
一邊是名落孫山,一邊是春風得意,極有可能金榜題名,其對比與落差顯而易見。嫉妒使人醜陋,亦使人容易失去理智,管他日後如何,先出口氣再說。
先是行酒令,許子歸被灌了好幾杯。
恰龍格次來,便加入其中,本想仗著酒量好,反敗為勝,然則對方有備而來,龍格次又不熟悉行酒令,如何玩得過,反被壓製。
接著便玩起搖骰子。期間幾次他們欲走,都不得脫身。
龍格次雖為皇子,與他結交自麵上有光,然而對尋常百姓來說,終究不過西域異族一小國皇子,又還未得皇帝覲見,來我大康,自是以禮相待,但再要更多的尊崇和敬畏卻不見得,畢竟又不攀附你,又不歸你管,不必怕你。
龍格次即便亮出皇子身份也無多大作用,說不定反而起效果,於是兩人便隻得無奈而屈辱的坐在那裡,被對方無情碾壓。
“那幾人枉為讀書人,便是你們說的那什麼,外麵金光閃閃,內裡則塞滿棉花,稻草,石頭!”龍格次搖搖頭,說道,“要不是景明,今日我們怕要被整的很慘,尤其子歸。嘿嘿,什麼同鄉,竟拿什麼身份說事,簡直氣人。”
許子歸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個笑來。
種蘇已然聽明白,結合許子歸神色,更知道顯然除了喝酒外,那些人定然夾槍帶棒,明裡暗裡還說了些不太好聽的話。
“子歸日後莫與他們來往了,純屬荒廢時間。”龍格次直當當說道,毫不諱言。
種蘇聽的好笑,卻也頗為欣賞這真性情,而與那幾位同鄉相比,龍格次待許子歸反倒更真一點。
一個乃外族皇子,一個乃大康舉子,走的這般近,就不怕被有心人安上勾結外族等罪名嗎……但龍格次素來大大咧咧坦坦蕩蕩的,結交其他真正朝臣都毫不避諱,認識個舉子,也算不得什麼了。
許子歸明顯喝了不少酒,頰上略染紅暈,情緒一直不高,隻因感謝種蘇,方一直坐著,並儘力與他們交談,不叫人掃興。
但那眉宇間鬱色卻無法掩飾。
“景明兄,請。”
卻頗為懂事,幾人屏退了各自隨從和酒樓小二,許子歸年紀最小,雖情緒不佳,卻仍打起精神,主動為種蘇與龍格次添茶倒水等。
見種蘇愛喝席間酸飲,便特意留意著為她添加。
“有勞。”種蘇道。
許子歸略抿唇,搖搖頭,意思是不客氣。
他方十六,種蘇記得上回見他,便覺得他有股同齡人鮮有的沉穩,可以說年少老成,眉頭隱約帶著抹鬱色,似心中時時思慮,但跟裘進之眉間川字般的思慮又不太相同,更趨向於一種鬱鬱寡歡,悶悶不樂,為人處世彬彬有禮,卻藏著幾分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
這般神色與性情通常非一日之功,多半常年處於某種壓抑的,嚴正的環境下形成。
看許子歸吃穿用度,顯然家世尚可。家境不錯,卻鬱鬱不樂,謹慎小心,再結合方才龍格次無意中透露出的“拿身份說事”,讓種蘇想起從前見過的,那些家中不受重視寵愛的庶子庶女,在他們身上,便有這種相似的影子。
“彆隻顧我們,你自己多吃一點。”種蘇道。
許子歸點點頭,友好而感激的一笑。
十六歲的少年,家中壓抑,想必多年刻苦讀書,方終於獲得出人頭地,揚眉吐氣的機會,卻被同期嫉妒蔑視,甚至欺負羞辱,想來還是有些難過與不舒服的。
“子歸啊,怎的吃這麼少,還不高興麼?”龍格次問道。
許子歸忙說沒有。
“嘿,心事重,那些人不值當嘛。”
許子歸點點頭,沒說話。知道瞞不住,也不刻意偽裝了,歎了口氣,坐在那裡,神情有點難過,堂堂鄉試解元,竟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兒般,頗有點可憐。
“欲成大樹,莫與樹爭。”種蘇想了想,說道,“人生在世,總會有些不如意。那些不過你前行路上的砂礫,如龍兄所說,不值得在意。倘若實在在意,更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待你日後變的更強,自有他們有求於你,仰望你的時候。”
許子歸神色稍緩,籲了口氣。
“謝謝龍兄,景明兄,我省的了。讓你們見笑了。”
“那就高興點。喏,給你看個東西。”
種蘇右手隨意一伸,在許子歸麵前一晃,手腕翻轉,袖袍微動,下一瞬,掌心朝上,手中赫然出現一枝桃花。
桃花花瓣粉嫩,雖隻短短一枝,卻開的燦爛。
“喲。”龍格次意外道,“你還會這個?”
許子歸愕然看著麵前的花朵,看看花,又看看種蘇,眉頭舒展開來。
“終於笑了,哈哈哈。”龍格次哈哈大笑。
“心情好了吧。”種蘇也笑道。
許子歸伸手,接過花朵,他有雙讀書人的手,乾淨文弱,食指內側處有顆小痣,他看著種蘇:“你,你會戲法?”
種蘇笑道:“就會這一手,你要再不高興,我可也沒轍了。”
那花不過之前街邊牆頭隨手折的一枝,順手塞進袖中染點花香,此刻倒派上用場。倒也不是特意哄許子歸開心,隻是剛好有這麼個道|具。
卻沒想到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遠出乎意料。
許子歸手中拿著那花,神情怔然,眼睛竟似有點發紅。
種蘇:……
不過微不足道的一小小戲法而已,這麼感動的嗎?
許子歸低下頭,有點不好意思道:“沒人這麼逗我開心過。”
複又抬起頭來,朝種蘇展顏一笑:“我很開心,景明兄,謝謝你。”
許子歸一直客氣有禮,之前感謝種蘇相幫時也是誠心誠意,而這一次的感謝則更為真摯,仿佛多了分真心實意的親近。種蘇不由略感唏噓,由此可見許子歸平日的生活大抵真不怎麼開心。
許子歸麵上總是掛著抹淡淡的笑意,顯得友善親切,然而剛剛那一笑,卻顯出幾分他這個年紀的朝氣來,他長的本就清秀俊朗,唇紅齒白的,這一笑,頓時令人眼前一亮,像鄰家靦腆而純真的小弟弟般。
不知為何,看著他的笑容,種蘇卻想起了另外一個人的笑顏。
燕回。
燕回似乎不大愛笑,總一副冷峻淡然的模樣,上回分彆之時那短暫的笑容,卻驚鴻一瞥,令人印象深刻。
那笑容才叫真正的好看,不常笑的人偶爾一笑,甚至給人一種受寵若驚的驚豔感。
分彆好幾日,不知他如今在家中做什麼?
種蘇惦記著家中小西施,飯畢,便與許子歸龍格次二人告彆。
臨分彆前,龍格次忽然從手上取下兩枚戒指,分彆贈予種蘇與許子歸。
“與你們投緣,便當小小見麵禮吧。收下,都收下,不戴也拿著玩兒!”
種蘇忙推辭,大康雖沒有戒指定情的習俗,但龍格次好歹是皇子,所戴戒指皆非常名貴,取下的這兩枚更是出產稀有的青金石戒指,如何能收。
“瞧不起我嗎?給個麵子,求求你們給個麵子罷。我還多著呢。”
種蘇當真哭笑不得,龍格次十根手指上戴滿戒指,取下兩個,還剩八個,仍舊非常華麗,西域胡人的裝扮向來浮誇,不拘一格,好在龍格次長相英俊,氣質出眾,倒也十分好看,隻是龍格次這性情實在有時令人嘀笑皆非。
龍格次將戒指硬塞進兩人手中,便忙不迭頭也不回的跑了。
種蘇:……
種蘇與許子歸隻好收下,遠遠朝龍格次拱手行了個謝禮,種蘇將戒指順手放進今日佩帶的荷包中,而後與許子歸道彆,回到家中。
白日裡想起了燕回,當天晚上,種蘇心念一動,要麼這幾日約他出來玩玩?又覺似乎才約過沒幾日,見太勤了恐怕不好,說不定他忙著呢。
寫封信問候下倒是可以的。
於是種蘇坐到桌前,研磨鋪紙,挑亮燈芯。
【燕兄:
光陰匆匆,自上回一彆,數日未見,甚為掛念,不知燕兄諱症可愈……】
種蘇原本隻想問候兩句,然則一提筆,卻下筆如飛,無數話語竟如江水,滔滔不絕,躍然紙上。
她家親戚不多,更無甚遠在異地需要通信的,朋友夥伴們也皆在錄州,從前見有些文人墨客喜好交友,動輒鴻雁傳書,或以書信會友,不知他們都寫些什麼。如今種蘇倒是第一次與人這般寫信問候。
說也奇怪,思緒毫無阻滯,就好像跟老友聊天般輕鬆自在。
種蘇一蹴而就,洋洋灑灑,竟寫滿整整一頁,方意猶未儘放下筆。
之後再大致檢查一遍,確認無甚冒犯不妥之處,便著陸清純送至那信舍去。
這封信當日便到了李妄手中。
譚德德從譚笑笑手中接過,匆匆邁入殿中,已快至半夜,宮中燈火輝煌,李妄仍坐在桌前,埋首公務中。
譚德德將那封信輕輕放在角落處。
“什麼?”李妄頭也不抬,問道。
“回陛下,那位公子來信了。”
“嗯。”
李妄嗯了聲,譚德德躬身候在一旁,滿殿靜謐,唯有李妄不時落筆,筆端在紙上書寫的沙沙聲。
這幾日李妄頗忙,除去日常政務外,本年會試張榜之日在即。這幾年朝廷一再放寬科舉條件,大力鼓勵民間辦學,考學,以致於科舉學子年年增加,今年入京會試之人竟達上萬人。
而會試的公平公正更進一步提升,主考官每年一換,由皇帝親自指定人選,由曆年的三年主考官增加至五位,皆來自不同屬部。
閱卷程序則為三道,初審合格後,再進入複審,之後三審,三審過後,所有閱卷官再複查一遍,之後將名單與試卷呈遞皇帝。
皇帝或全閱,或抽查,之後方算塵埃落定。
此舉頗廢時間,人數一多,更是項浩大工程,然則其利無窮,最終能夠脫穎而出,禁得住層層關卡的,從本身之才,到心性定性,莫不強人一等,為真正可堪之材。
一摞摞雪片般的考卷送上皇帝案桌,將來便是雪片般的人才灑向大康各地。
燈燭芯啪的一下,發出燃燒的輕微嗶啵聲響。
李妄複閱過數張卷子,停下筆,眉頭微蹙,兩指揉揉眉心,暫停休息片刻。
譚德德忙奉上茶水。
李妄淺啜一口,放下杯子時目光注意到那封信,譚德德看見,正要吩咐下人拿剪刀來拆信,李妄卻擺擺手,徑直拿起,拆開封皮,展信而閱。
【燕兄】
這一句熟悉的稱呼頓時勾起了幾日前的記憶,東市街頭,燦爛春光裡那一聲聲的“燕兄”猶如在耳。
李妄眉梢微挑,繼續看下去。
種蘇信中問候了李妄身體,又反饋了小貓如今的狀態,在她家適應良好,每日都吃的很多;之後筆鋒一轉,談到今日出門給小貓買食,卻不小心“行俠仗義”出了把小小的風頭。
【可惜燕兄不在,否則可親眼一睹對方氣急敗壞,最終心服口服之模樣,當然,亦可一睹我大殺四方之颯爽英姿,哈哈。】
李妄靠在椅背上,慢慢閱覽,看著看著,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信中種蘇未提及具體人名與其他,重點在於桌上她以一對五的精彩環節。透過簡單而靈動的隻言片語,那跌宕反轉的具體畫麵躍然紙上,猶在眼前般。
李妄閱覽完畢,整個疲乏的身心似乎隨之輕鬆不少。
要回信嗎?按理須如此。
“鋪紙。”
譚德德忙上前鋪紙磨墨,李妄執筆,起筆……
譚笑笑候在門外,信舍的信件傳達由他經辦,不敢出任何問題,見李妄要回信,便等在門外,預備及時送出。
然而等了許久,卻未見動靜。
譚笑笑偷偷探頭,隻見案桌後,李妄提筆凝神,那筆頓在半空,遲遲未落下。李妄眉頭微蹙,似在沉吟。
片刻後,放下筆,再拿起,又停在半空……
咦,這是怎麼了?怎地這麼慢?
有這麼難嗎?
似乎比批閱科舉學子的試卷還要難,這麼會兒功夫,早閱過幾張卷子了,回信卻還一字未寫。
譚德德發現譚笑笑探頭探腦,過來給了他一巴掌。
譚笑笑不敢再偷窺,捂著臉跑到遠處默默等候,直又等了半個時辰,裡頭方終於送出來,譚笑笑忙揣在懷中,第二日一早,便匆匆送出宮。
當日中午,這封信件出現在種蘇的書案上。
種蘇吃過午飯,午睡起來,看到信,便泡了杯茶,坐到廊下,興致盎然展開。
雪白紙張上,白紙黑字,唯有二字:
【已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