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走?”李妄又問道。
“還未定好呢。”種蘇不敢說的太具體,怕萬一生變,“定好了告訴燕兄。”
李妄微微垂眼,又不說話了。
種蘇一直儘力表現自然,意圖和從前一般,然而席間的氣氛卻顯而易見的微微凝滯。
緣由主要在於李妄,他的麵色並未變的難看,隻是周身彌漫著一股低落的氣壓。
種蘇仍竭力東拉西扯的說著話,李妄間或應答兩句,更多時候沉默以對,不怎麼說話,眉心輕微皺著。
“一定要走?”李妄再次主動開口道。
嗯?種蘇說了半天,卻未料李妄又回到這個話題。這已是他第三次相問。
今日是個晴天,蔚藍天空中飄著朵朵白雲,酒樓外有棵古老的高大桃樹,不知年歲幾何,於明媚陽光下開的荼蘼,燦爛繽紛,於二樓看去,更是盛景。
李妄看著窗外,卻不為美景所動,神色沉靜,竟帶著些許落寞之意。
種蘇忽的心念一動。
忽然在這一瞬明白到了李妄真正的情緒——他不想她走。
是舍不得嗎?或許還不到舍不得的程度,卻也分明是不願意她離開的。
種蘇不由得詫異。
詫異於李妄對跟“賈真”這份情誼的重視程度。在李妄,或者說在燕回心中,已這般看重這份感情了嗎?
若換做從前,種蘇定當求之不得,歡欣不已,但如今……
事實上,種蘇上京來之前,家中便有交待,好好苟兩年小官,保住小命,萬莫牽扯兒女情長,免得節外生枝,更添變故。
種蘇倒未想過什麼兒女情長,卻也不預備與人過多結交,深交,畢竟兩年後她便要返鄉歸家,最好從此斷掉與長安所有關聯最好。
是以種蘇對龍格次與許子歸起先都不過客氣有禮,泛泛而交,隻因與這二人確實頗為投緣,這二人又頗為主動熱情,方熟稔起來,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倒也不用太過刻意避諱,順勢而為即可。
然則種蘇跟李妄則是不一樣的,兩人從相識起的經曆,實在太過奇特,出乎意料又水到渠成一般,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起。
種蘇待李妄的用心程度自是不同旁人。
哪怕兩年後依舊要離開,但在這兩年裡,以真心相待,多帶他逛逛長安,一起度過一段美好時光又何嘗不可。
不是所有付出都希冀回報,但任何情感,能夠得到回應,那感覺自是極好的。想起先前李妄的冷淡疏離,如今的親近與不舍得,當真來之不易。
若他還是燕回,種蘇定心花怒放。他卻是李妄,種蘇隻受之不起。
有那麼一個時刻,種蘇心中冒出個念頭,要麼坦白吧。
李妄既已對“賈真”有情誼,如果此時坦白身份,再詳細解釋當日情形,或許可以……然而這份情誼能厚重到抵消“欺君之罪”,能消弭李妄對“淫/賊”的那份厭惡嗎?
種蘇想起李妄過往對“淫/賊”的態度,想起被淩遲,城樓上吊著的綁匪屍體,想起朝堂上他威嚴陰鷙的麵孔……
那念頭倏一下縮回去了。
比起之前害怕“燕回”懲治,這一次,李妄是真正的手握生殺大權,也幸而那時未對“燕回”坦誠,否則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種蘇身上還背負著另一個秘密,這個險實在不能冒。
“長安繁華遼闊,你都看過了?”李妄仍看著窗外,仿佛漫不經心,說道。
“長安之大,哪能這麼快看儘。”種蘇一時不知如何說,隻得順著接話。
“你……”李妄轉過頭來,看著種蘇。
種蘇:“嗯?”
李妄卻停住,不做聲了。
怎麼了?種蘇也看著李妄,征詢似的挑了挑眉頭。
“我……”李妄慢慢開口,說了一個字,又停住,欲言又止。
他想說什麼?
忽然之間,種蘇再一次感知到了李妄內心所想:他可能想要坦白身份。
這感覺突如其來,種蘇卻可以確定,李妄的下一句一定與此有關。
絕不可以!
種蘇是不能坦白,李妄卻是絕對不可以坦白,一旦道出他的皇帝身份,再提出讓她留下,或讓她再入朝做官,抑或彆的要求,她又如何拒絕?
到時便不是普通友人間的邀約請求,而乃聖旨!
李妄啟唇:“我其實……”
在這千鈞一發的瞬間,種蘇幾乎與他同時開口,她笑了起來:“燕兄不會是舍不得我吧,哈哈哈。”
這笑聲略顯突兀,卻也尚算自然,李妄未有察覺,聽了這話,倒沒再繼續,既沒承認也沒否認,亦沒有什麼其他表示。
他不是個感情外露的人,但被說中,被點破心意,卻也並不覺得窘迫,反而又是一種雲淡風輕,理所當然的感覺。
“我沒那麼快走,好容易來趟都城,還沒看夠呐。如今也隻是計劃,沒那麼快成行。”種蘇又說道。
這句話一出口,便意味著“賈真”不可能馬上消失,不能馬上切斷與李妄之間的聯係,日後定還會有所牽扯。但情勢如此,不得不靈活應對,後麵再徐徐圖之。
聽到這話,李妄微微頷首,眉心微動。
“留多久?”
“至少幾個月,或半年一年的,”種蘇道:“這個不好說呢。”
李妄點點頭,手指輕叩桌麵,一時未說話。
“在長安的這段時日,若有事,任何事,都可以找我。”過了會兒,李妄說道。
“哦?燕兄這麼厲害?”種蘇裝模作樣,笑道。
“顧你足矣。”李妄複又看向窗外灼灼桃花,“慢慢玩,長安,還是不錯的。”
兩人出來時已是晌午,日頭西斜方分開,各自回家。
宮中,譚笑笑將白日之事儘數上報,譚德德關上門窗,豎耳傾聽。
“師父,我有一事不明。”
“說。”
“陛下為何不坦明身份,如此隻要發一道旨意,抑或開口說一聲,哪怕讓賈公子到宮中來,日日相見,也未嘗不可,豈不更簡單?”譚笑笑撓撓頭,不甚明白。
“那意便不同了。又有何意思。”譚德德眯起雙眸。
“什麼意思啊?”
“自個兒琢磨去!沒用的東西。”
譚笑笑腦袋上挨了幾下爆栗,抱著頭悻悻跑走了。
譚德德望向皇帝寢殿方向,廊下點點燈火,李妄回宮後又處理了幾個時辰的公務,剛剛歇下。
譚德德想著譚笑笑所說,半晌,微微歎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