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裡位於城郊與城內交接處,背靠巍巍大山,球場便建於山腳下,一大塊平地,四麵上百階階梯。球場一年四季開放,不定時舉行各種比賽盛會,堪稱長安城內最繁華熱鬨的蹴鞠盛地。
種蘇到達時裡頭已人頭攢動,相隔甚遠便能聽見歡呼聲。
種蘇走進去,隻見三麵露天階梯看台上坐滿了人,北麵則是順階而起的數個涼亭式的觀球台。
“燕兄,燕……姑娘,跟我來。”
種蘇朝身後兩人說道。
她身後除了李妄外,還多出道身影,正是公主李琬。
至於為何李琬會出現在這裡,一切源於種蘇問完李妄“要一起”後嗎突如其來的一個念頭。反正都這樣了,索性便叫上李琬吧,畢竟當初也算答應了她可憐巴巴的要求。況且,有李妄在,帶著李琬反而更安全。
李妄亦沒有反對,略略沉吟,便讓人速速回宮接來李琬。
李琬正在宮中抱著貓兒發呆,萬萬沒想到出宮來的這麼突然,匆匆裝扮一番,便出宮與種蘇李妄彙合,一路上還猶不敢相信。
種蘇帶著兩人,在桑桑和陸清純,以及幾個宮人隨從的護送下,穿過人群,報過號牌,由球場仆役帶領著,前往先前定好的觀球亭。
為防萬一,較有標識性的譚笑笑留在了場外,沒有跟進來,其他侍衛或扮做貼身小廝,或裝成尋常路人,已四散開來,暗中保護。
亭中倒還寬敞,尚餘好幾個座位,其中一個不用說,自是留予種蘇的。
此時上午最後一場球賽已進行至下半場,種蘇雖趕上了,然而她帶來的這兩人注定讓她無法觀賽。
“景明,你總算來了!可叫我們好等!”
亭中,龍格次,許子歸,李和,裘進之幾人各自踞案而作,案上擺著茶水糕點,正觀摩場上比賽,見種蘇進來,四雙眼睛齊齊看向她,顯然已等候她多時。
裘進之為何會在,這事得從前些日子說起。
裘進之身為種蘇身份唯一的知情人,一向抱著明哲保身的態度,於人麵前能避種蘇多遠避多遠,不知為何,忽的一日找上種蘇,以一種大義凜然之勢,毅然決然的說:“我決定了,日後便跟你混了。”
種蘇:……
種蘇:“你確定?日後保不定可要掉腦袋的。”
裘進之種種點頭:“我賭了!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願你苟富貴莫相忘。”
種蘇……
種蘇不知他哪來的信心以命做賭,又為何而賭,見他意已決,便不再多說,畢竟是他自己的選擇。
於是,因種蘇的關係,裘進之進而認識了許子歸等人,這次蹴鞠大會,他們球隊正組人,裘進之球技尚可,因而也參與進來。
種蘇抱拳:“對不住對不住,我來晚了。”
“待賽事結束,要罰你三杯,不,五杯!”龍格次笑道,接著看向種蘇身後之人,“咦,還帶了人來,這兩位是……”
話音未落,隻聽哐當一聲,李和手中杯盞落地,他麵現震驚,看看李妄,又看看李琬,繼而慌亂的站起來,不可置信道:“你,你們……”
“噓!”種蘇連忙豎起手指,“噓!彆叫!”
她看一眼桑桑,桑桑會意,走至一旁,將亭周紗簾放下,其餘幾位宮人隨之放下另兩麵簾子,唯餘正方一麵未關。
種蘇再看李和,李和反應倒快,這時便道:“你們都下去吧,不必伺候了。”打發走了亭中伺候的仆役,桑桑陸清純與其他幾位也一並出來,隻未離開,守在亭周。
亭中隻餘他們幾人,四周都是人,仆役進出,有嫌曬或有女眷的,不少亭都懸上了簾子,加上賽事正酣,倒一時無人注意到這亭中動靜。
“李公子認識這兩位?”龍格次滿臉疑惑,仔細打量,隨之咦了一聲。
許子歸也察覺出來,不由起身,麵現驚疑。
在座之人唯有裘進之不曾近距離見過天子聖顏——上回端文院被單獨宣召,亦不曾敢抬頭細看,更從未見過公主,見眾人神色有異,當真快好奇死。誰,這是誰?!
“諸位冷靜,萬莫大聲,拜托拜托。”種蘇忙不迭囑咐道。
“……皇兄,嘉寧……你們怎麼來了?”
李和極低聲喚道,進而證實了許子歸等人的猜想。
龍格次:“哦莫,我的天老爺。”
許子歸慌忙起身,裘進之睜大雙眼。
幾人就要行禮,李妄卻抬起一手,雙目從眾人麵上一掃而過,開口道:“我是燕回,此乃吾妹燕瓏,不必多禮。”
幾人馬上領會,知道這是二人微服出宮,不宜聲張。
李妄一身尋常月白錦袍,麵上覆張麵具,那是種蘇臨時在街邊店中買的,畢竟蹴鞠場人多眼雜,真被認出了也沒什麼,但能少點麻煩還是少點麻煩的好。
麵具乃狐狸形狀,遮住李妄大半張臉,斜斜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顯得英俊而神秘。
李琬則著淺色薄裙,麵戴輕紗,露出光潔額頭與一雙美目。今日觀賽的女子不少,不少人亦以紗蒙麵,或帶著笠帽,麵具等物,李妄與李琬的裝扮倒不顯奇怪。
來看蹴鞠的以年輕人居多,基本無人能認出李妄,戴上麵具後更不用說,李和亦是看見熟悉的李琬,方這麼快認出。
“那個……燕兄,燕姑娘,請坐。”李和出聲道。
“……對,燕兄,燕姑娘,先坐吧。”種蘇道,眾人紛紛騰位置,將二人引到最上麵的位置。
“都坐吧。”李妄自若的坐下。
眾人紛紛落座,種蘇原本要去末尾,被李和一把拉住,在左側最靠近李妄的地方坐下。反正也不是朝堂,沒那麼多規矩。
“燕兄,你怎麼來了?還有那燕姑娘,你怎麼也來了?”
李和不明白李妄怎麼弄了這麼個姓,但既這麼說,便這麼叫,一時頗不習慣。
李琬眉眼微彎:“兄長叫我的。”
李妄道:“種大人盛情相邀。”
種蘇:……
“哈哈哈哈,蓬蓽生輝,唔,應是蓬亭生輝,燕公子燕姑娘,有禮了。”龍格次還是很有眼色的,不敢隨著李和叫燕兄,笑道,“我乃龍格次,之前與燕公子有過一麵之緣,不知燕公子可還記得?”
龍格次所指乃上月的小朝會,李妄一起見過數名小國來使,其中正有龍格次。
“焉赭龍二殿下,遠道而來,辛苦了。”李妄淡聲道。
龍格次十分高興,當日十數人,不過短短一見,李妄居然還記得他,當即感覺到了尊重。李妄又對許子歸微一頷首,許子歸忙儘力自然的回以常禮,唯獨不認識的,是裘進之。
裘進之結結巴巴報上姓名,李妄便點點頭,算認識了。
李妄與李琬來的太過突然,眾人簡直猝不及防,種蘇還是第一次見這幾位這麼規規矩矩,正襟危坐的樣子,換做以前,早放鬆的沒有型了。
也是李妄氣場太強,那麼隨便一坐,小小的觀亭刹那猶如小朝堂,許是從小身在高位的威嚴,許是自身的疏離冷然,瞬間將此地變成他的主場。
也許有些人天生就是這樣,無論身在哪裡,都散發出耀眼的光芒,令人無法逼視。
與眾人反應不同的,則是種蘇。
此間仆役都已被遣出,種蘇坐的最近,這兩人又是她帶來的,便自發地主動照顧二人。
尤其李琬,時隔多年再次踏出宮門,一來便是如此人多之地,不由有點緊張。因她是女子,又是公主,大家見過禮後,便適當保持距離,一時也不好多說。男子總不如女孩兒心細,種蘇少不得也得多照看著她點兒。
李琬戴著麵巾,在外時姿態倒是端雅沉靜,不失風範,麵巾後的嘴唇微抿,有種蘇在,稍感放鬆。
賽前禁止喝酒,案上便隻有茶水與些許點心,種蘇為李妄李琬斟茶,又根據二人各自喜好,挑了幾樣合他們口味的點心,放置他們麵前,道:“這些還不錯,可墊墊肚。”
李和畢竟在宮中見過他們相處模樣,其他幾人卻是頭回見到,都隻知種蘇獲了皇帝公主青睞,卻萬萬沒想到,他們私下竟這般親近和諧。
公主便也罷了,李妄何許人也,何種性子也,誰敢這般相待他?那是一種老友摯友般的自然自若,而李妄相對種蘇的態度也一樣,十分自然的接過茶盞,接受建議,神態舉止間,沒有分毫見外,且自然而然的仿佛劃出一道界線,那界線分明,種蘇是自己人。
嗯?怎麼都看著我?種蘇感覺到了眾人目光,略略迷茫。
“不請自來,掃了各位雅興。”李妄倒仿佛無所察覺,開口道。
眾人忙道哪裡哪裡。
周圍人聲喧囂,大庭廣眾之下,一時也不便說話,恰恰外麵一陣歡呼,李和忙道:“看蹴鞠,正精彩。”
於是眾人一起看向亭外蹴鞠場,隻聽那歡呼聲後緊接一聲鼓響,場邊評判官洪亮聲音道:“……疾風隊勝!本場結束!”
種蘇:……
李妄:……
眾人:……
整個上午的比賽結束,外頭喧鬨一片,大笑的大笑,離開的離開,唯獨此亭中安靜如斯。
李妄李琬的到來,眾人經過短暫的震驚和激動後,已恢複平靜,卻一時不知說什麼。
龍格次倒是有心結交,很有些話想說,此情此景卻著實不適宜。許子歸謹遵臣子本分,安分規矩,裘進之則十分緊張,講不出話來,至於李和,雖連下藥這種膽大包天的事都做得出,但素來怕李妄,最近恰又犯了點事,做賊心虛,生怕被發現,故而也謹慎開口,少說少錯。
亭中忽陷入奇怪的靜謐中。
大家正襟危坐,數雙眼睛卻“眉飛色舞”,“頻傳秋波”,齊齊落在種蘇身上。
——都是你,怎地帶他來了?
——他一來,還如何能玩的儘興?
種蘇:……
——陛下來做甚,蹴鞠嗎?蒼天,不要啊。誰敢跟他踢?
——陛下有心疾,理應不會。
——那為何還不走?
——顯然是要觀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