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蘇與李和遠遠的便下車,未靠近宮門,以防萬一節外生枝,直到那兩駕馬車緩緩駛入宮門內,消失不見,兩人方掉頭回轉。
“還沒說呢,怎麼帶皇兄來了?”
種蘇打算直接回家,一身汗乾了渾身不舒服,得回去更衣,李和牽著馬,與種蘇步行往外走,種蘇的馬車在遠處等候。
“本沒這個打算,知道陛下去了,大家多少會拘束。”種蘇說道,“隻是就那麼撇下陛下,總覺得不太好,陛下……一個人,看上去……”
種蘇想了想,接著道:“有點孤獨。”
那是當時李妄看著她離開時的眼神給她的感受,當然,也許隻是她的錯覺。但那個眼神在那一刻實實在在撥動了柔軟的心弦,令她不忍心將他獨自留在那裡。
李和怔了怔:“孤獨?”
種蘇一笑:“是我妄議了,陛下一國之君,坐擁天下,怎會……”
“不,你是對的。”李和打斷種蘇,接口道,“皇兄的確很孤獨。是人便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身於帝王家,雖說孤獨這種不算的什麼,但我好歹還有雙親,嘉寧好歹也受過寵愛。唯有皇兄,從小到大,都是獨自一人,不僅如此,甚至從出生起,便不被待見。”
李和小王爺常沒個正形,如今卻說出這麼一本正經的一番話來,那娃娃臉上尚帶著股唏噓,種蘇從這話裡更聽見了以前不曾聽聞的事。
不被待見?敢不待見那時當朝唯一的儲君的,除了先帝先後,還能有誰?
兩人都不待見李妄?為何?兩人不是唯有這麼一個皇子嗎?
又是何種不待見法?
種蘇想起了民間的一種說法,說李妄繼位並非光明正大,曾弑父殺母……這種傳言始終存疑,卻眾說紛紜,不曾消失。
傳言不可信,但按李和所說,顯然李妄與先帝先後間確實存在著矛盾。為何會不待見自己的親生孩兒,雙方都不待見嗎?
種蘇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宮門已經關閉,李妄早已不見蹤影,她心中有很多疑問,很想問個清楚,卻知這是不可以的。
李和也意識到今日太興奮,說了不該說的,便適可而止,欣然道:“我算看出來了,你對皇兄是真好,沒得說。也唯有你能叫的動皇兄。景明,以後要任何藥,你儘管說!”
種蘇:……
種蘇麵無表情道:“多謝了,我什麼藥都不要。”
皇宮內。
李琬下得馬車,過了這個岔口,便是回華音殿的方向。
“皇兄,我先回了。”
李琬來到李妄車駕前,朝李妄說道。
李妄也下了車,此處過去馬車不宜再駛入,改而換成步輦,宮人們遠遠跟著,李琬手裡拿著那小摩羅,語氣很輕快。
李妄點點頭,李琬卻沒有即刻走,仍站在李妄麵前。這是她第一次與李妄一起出宮,雖是因為種蘇,某種程度上卻也讓李琬感覺拉近了與李妄的關係。
“我今日好開心。”李琬眉眼彎彎,說,“從沒這麼開心過。”
好像是從遇見種蘇開始,便不再那麼無聊,像有了個朋友,有了些期待。也終於重新喚起她內心對外界的渴望,心裡其實仍殘留著過往的陰影,然而今日之行,徹底粉碎了它們。
小小的摩羅,像冬日裡的大雪,徹底覆蓋那殘存的陰暗,取而代之的,是春意的萌芽。
“皇兄也開心嗎?”
李琬一向也有點怕李妄,不同於李和的害怕,而是一種兄長般天生的威嚴,她的兄長還是皇帝,這威嚴便更甚些。
李妄不曾虧待她,給予她公主應有的一切,但兩人並不親近,哪怕同住宮中,也隻偶爾特彆的節日裡於皇宴上一起吃頓飯。
但今日太開心了,李琬的話不由多了起來。
“皇兄在宮外的樣子與宮中不太一樣,也是開心的吧。”李琬眼中含笑,柔聲道,“皇兄,以後我可以再出去嗎?”
李妄略沉吟,頷首道,“帶上人。”
李琬接著道:“可以讓種大人陪我嗎?”
李妄一頓,進宮後他便摘了麵具,恢複宮中冷峻的模樣,說:“她乃朝廷命官,非你私人侍從。”
“她下值後或者休沐時也不可以嗎,不耽誤她正事。
李妄沒有說話。
“跟種大人一起才有意思。”李琬說。
宮人們遠遠的候著,皆低眉垂眸,四周很安靜,唯有這兄妹二人低聲的交談。
“這世上有意思的人很多,”李妄說,“不止種瑞一個。”
“可我隻遇到了種大人。皇兄不也一樣麼?”李琬眼神純真,絲毫不覺這話有什麼不對。
這是純真,更是坦率。
她雖足不出戶,不諳世事,羞怯嬌柔,卻並不怯弱,真正想說的話總會說。
“可以嗎?皇兄。”
“不可以。”李妄冷漠道。
“那,以後可以讓種大人到華音殿多待些時候嗎?”李琬隻好退而求其次。
李妄一手擱在身後,負手而立,端詳李琬的神情,李琬雙目清澈,如陽春白雪,不染塵埃。
“你最好記得自己身份,男女有彆,不要給她無端惹麻煩。”
李琬不解:“什麼麻煩?種大人又不是從未來過華音殿。”她認真想了想,道,“是有人背後亂說嗎?為何要管他人怎麼看怎麼說,這是種大人教我的。如果不行,就把他們都抓來,殺掉就好了。”
李妄看著李琬。
李琬接著道:“這是皇兄從前教我的,不是麼。”
那是李妄剛登基不過兩年左右的事,李妄無瑕顧及李琬,主弱奴惡,有段時間李琬曾受到老宮人隱形的苛待,說了許多難聽之言,李琬不敢說,隻偷偷哭泣,後被李妄知曉,二話不說,下令當場殺掉兩人。
那日李琬第一次親眼見到殺人,死人的血流了滿地,李琬臉色慘白,李妄在那鮮紅的血液中巋然屹立,眼神漠然而冷酷,便是這樣告誡眾人,也告訴李琬。
“哭什麼?欺負你,讓你難受的人,殺掉就好了。”
自此之後,無人敢再怠慢李琬,知道這公主哪怕與皇帝非一母同胞,哪怕兩人並不太親近,血緣終歸是血緣,不會放任李琬不管。
李琬得以在宮中平安無事錦衣玉食的長大,沒想到時隔多年,再記起那事憶起那話,卻是因為一個種蘇。
“我就想跟種大人多說說話,這樣也不行嗎?”李琬微微歎氣,有點失落。
“你可曾問過她的想法?”李妄不留情麵的冷然道,“未必她跟你一樣的想法。”
“啊也是。”李琬忽的想起一件事,“種大人喜歡男子呢。”
李妄本不欲再多說,就要離開,聽到這裡,再度停留下來。或許言者無心,聽著卻有意,李琬這一句似彆有意味。
“何意?倘若她不喜歡男子,你意欲何為?”李妄似隨意問道,雙眼緊緊盯著李琬。
“嗯?不喜歡男子?”李琬一時未反應過來,有點呆呆的,“我,我不知道。”
她的雙頰忽然染上紅暈,眼睫輕顫,如春初嬌羞展翅的蝴蝶:“我,我……”
“不行。”
話未出,卻被李妄斷然的否定。
“為何?”李琬終於反應過來了,然而尚未細想,卻被無情攔截,否定,當真茫然莫名,“為何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李妄冷聲道,“她喜歡的是男子,僅憑這一點,還不夠?”
“哦。”
李琬不敢再說了,總覺得李妄突然就不高興了起來,雖然他總是冷淡的,但今日的冷似乎有所不同,好像是從剛剛下車後她說起種大人開始,他的語氣便始終有些不耐,始終冷漠的很。
“唉。”李琬捧著那小摩羅,頗為惆悵,一時又輕輕笑起來,仍然是開心的。
李妄回到長鸞殿,已近傍晚,黃昏的霞光映照的半邊天空如火一般,李妄脫掉外衣,預備沐浴更衣。
小野菊從袖中掉落在地上。
李妄彎腰拾起,花兒已失去鮮活,蔫頭耷腦的垂在指間。
李妄冷冷的注視著,想到種蘇,不由冷哼,年紀輕輕,卻八麵玲瓏,到處沾花惹草而不自知,簡直……簡直囂張。
李妄捏了捏眉心,心頭莫名煩躁,最後,將那枯萎的花朵遠遠丟出門外,眼不見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