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片刻,後園內一片死寂。
種蘇與眾人們仍保持著亂成一團的姿勢,鳥兒從天空飛過,池內泉水偶爾咕嘟一聲,花瓣自枝頭飄落,眾人如同被定格,須臾之間,俱都傻了。
誰也沒想到,李妄會從天而降,神不知鬼不覺的忽然出現。
“咳——”
譚德德又咳了一聲。
一聲驚醒夢中人,眾人終於反應過來,嘩的一下散開,整衣袍的整衣袍,上岸的上岸,水聲嘩啦啦響成一片,眾人紛紛從池中爬了上來。
“陛下!”眾人行禮。
李和帶頭站在最前方,小心道:“陛下怎麼忽然來了,也未通報一聲,未能遠迎……”
李妄沒有說話。
在這一刻,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不妙,李妄的神情很沉靜,也並未發火,但周身卻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威迫感,怒火被強壓,仿佛有什麼東西即將呼之欲出。
眾人瞬間冷靜下來,想起李妄喜靜,方才大家一時忘形,實屬有些吵鬨,或許吵到他了?然而這裡又不是政殿,誰也沒想到他會來……
“陛下,這溫泉池當真名不虛傳,令人愛不釋手。”龍格次的聲音打破這沉寂,“小王不請自來,還望陛下莫怪。”
“龍殿下遠來是客,理應招待。”李妄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平緩,淡淡道,“都不必多禮,起吧。”
李妄的目光從眾人身上一掃而過,落在種蘇身上,種蘇站於眾人中間,低眉垂目,衣衫倒都整齊。
“招待好龍殿下。”李妄最後交代了句,所幸並未發作,澆眾人一盆冷水。眾人恭送,李妄轉身離開。
所有人鬆了一口氣,然而李妄走出幾步,卻又停下,說:“種卿不是要去太醫院?怎麼,還沒玩好,舍不得?”
“啊,對!”突然被叫道,種蘇忙道,“是,微臣這就去。”種蘇忙整了整衣衫,跟在李妄身後,匆匆離開。
餘下其他人站在原地,麵麵相覷。
“完了完了,我完了。”裘進之身著女裝,衣衫淩亂,麵上妝容暈染的五顏六色,哭喪道,“陛,陛下怎麼會來?以後我要如何麵對陛下啊。”
眾人頓時笑起來,裘進之也挺倒黴,竟然女裝被皇帝陛下撞了個正著。
“裘大人倒也不必太擔心,我看方才陛下並未怎麼注意你,反倒是孫校尉,陛下貌似盯了你好幾眼。”一人道。
“對,我也看到了,孫校尉,你做什麼了?”另一人也道。
“啊。”孫延剛未隨眾人笑裘進之,正在發愣,還以為是自己錯覺,原來其他人也看到了,並非他錯覺:陛下確實盯他了。
彼時想起陛下的眼神,還脊背發涼,那不動聲色而狠厲的一眼,仿佛帶著殺氣,令他頭皮發麻。
我做什麼了?
我什麼都沒做啊。
孫延看著眾人,一頭霧水。
龍格次一直笑嗬嗬看熱鬨,旁觀了全程,望著李妄與種蘇走遠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摸摸下巴。
這邊廂,種蘇終於得以脫身,從後園內出來,心中暗鬆一口氣。然而很快她發現,眼前的局麵也並不樂觀。
離開溫泉池後,李妄走的很快,袍角帶起一陣風,目不斜視,似乎已忘了身後還跟著人。
種蘇小跑著緊緊跟隨,方才鬨過一陣,氣息尚未平複,如此疾行,竟有些氣喘籲籲,所幸前麵便是分道去太醫院的岔路口。
“陛下,微臣便在此……”種蘇開口道。
“去哪兒?”李妄稍稍停步,並未回頭,聲音寒意沁沁,“滾過來。”
種蘇:!
種蘇一凜,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大怒氣,剛剛明明沒事了啊?為何這會兒衝著她一人?
李妄說完這句,已經走了,君有令不敢不從,種蘇隻好趕緊跟過去。
一路來到長鸞殿。
殿門大開,隨著季節轉換,殿中厚厚的地毯已換成薄毯,腳踩上去仍落地無聲,種蘇下擺與鞋子上浸濕透了,行走間留下一串串水跡。
李妄一手負在身後,大步走回榻上,重重坐下,案幾小爐上溫著茶水,譚德德忙倒了一杯,李妄一口氣喝下一杯,將杯子重重一放。
砰的一聲,在寂靜的宮殿中分外突兀,清晰。
宮人們皆是一瑟,紛紛低下頭。
“陛下?”種蘇小心道。
誰都看得出來李妄在生氣,且氣的不輕,從未有過的嚴重。
譚德德與譚笑笑偷偷對視一眼,眼神飛速交換。
譚笑笑:師父,陛下又氣哄哄了。
譚德德:這次是氣衝衝。
譚德德若有所思,這一回,他終於有點感覺到譚笑笑上回所說的“不一樣”了。
第二回,這是第二回李妄不一樣的生氣,生氣的對象依然是同一個人。
李妄何止是氣,此刻簡直怒火中燒,仿佛連帶這些日子以來所有不知所起,莫名的,克製的那些煩躁與怒氣,都在這一刻全部彙聚到了一起,猶如萬條河流奔騰入海,積聚成汪洋,怒氣值到達了頂峰。
似狂風入境,掀起驚天巨浪。
在這其中,有些什麼東西仿佛即將噴薄而出。
溫泉池中,種蘇被人圍在中間,拉扯推搡的畫麵猶在眼前,自方才見過,便一直未曾消失。
那手,那赤/裸的胸膛……
李妄眯起眼眸,眸中暗流湧動。
想把那人殺了。
把他們通通都拖出去,打一頓,不,通通殺掉算了。
還有她……
種蘇站在殿中,認識李妄這麼久,不說宮外的“燕回”,即便在宮中,也從未見過李妄這般生氣,不免有些惴惴。
然而又實屬莫名其妙,最近的李妄讓種蘇有點迷茫,不太能弄得懂了,好幾次都是這樣莫名其妙,不知道到底為何生氣。
今天是因為在溫泉池太鬨騰了,君前失儀,讓他不喜,不悅嗎?
可為何隻把她一人抓來?她並非罪魁禍首啊,事實上,她可真是什麼都沒乾。
種蘇冤屈而又無奈,或許這便是“近臣”會有的“特彆”待遇?伴君如伴虎,種蘇再一次深刻領會到了。
李妄不說話,種蘇亦不敢說話,隻好小心的靜靜站著,等候下文。
李妄一手搭在案上,杯中殘留的茶水灑在桌上,沾到他指尖,茶水很涼,他的眼神更涼,胸中卻仿佛有一把火,這火熊熊燃燒,卻不知名為何物。
它是有名字的,此際卻仿若蒙著最後一層麵紗,籠著最後一層薄霧。
李妄冷冷注視著種蘇,種蘇則雙眼中充滿迷茫與無辜。
觸及此,李妄心中那把火燒的更旺了。
他心中驚濤駭浪,風雲暗湧,幾近翻天覆地,她那裡卻風平浪靜,甚至依然如常與人談笑風生,嬉笑怒罵,好生逍遙,如今還一臉不知所謂,渾然不覺!
殺了?要麼也殺了算了!
種蘇感覺到了一股煞氣,不禁一凜。
她鞋子與衣擺業已濕透,在之後的鬨騰中,身上未能幸免,被激起的水花濕了半身,頭發與臉上都是水,方才一路走來,在太陽底下尚不覺得,如今進了殿中,殿中已換薄毯,早已不再燒地龍,站了這麼一會兒,寒意便逐漸從腳底透出,蔓延,發散。
適逢碰上李妄冷寒的目光,種蘇登時不由自主打了個冷顫,一滴水珠從發上落下。
種蘇小動作的揉了下鼻子,止住打噴嚏的癢意。
李妄眼眸微閃,牙根小幅度的輕咬了下,終於收回目光,朝旁瞥了一眼。
譚德德正屏聲靜氣,這一眼一時未反應過來,要去倒茶,茶壺提到手中,瞥見李妄臉色,這才發現自己好似會錯了意。
不是倒茶,是要做什麼?
譚德德忽然有點沒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