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畢生之願(2 / 2)

“種卿與許大人關係似乎甚好。”李妄腳下不停,種蘇落後一步,走在他身側。

這聲熟悉的種卿令李妄仿佛回到了朝堂上麵對他人時的帝君模樣,冷峻疏離,不怒自威。

種蘇隻要聽到這聲,便知多半沒什麼好事,李妄多半不太高興。

這句問話似乎從前也聽過。

種蘇頗有點莫名,不是他說想見便見的麼?說起來,他似乎一直不太喜歡許子歸,大抵不願她與他有過多牽扯吧。

“陛下,到了。”

說話間,已來到此行目的地。

“進去吧。”李妄在獄房外間停下腳步,朝種蘇說。

種蘇便點點頭,邁步朝裡走去。

許子歸被單獨關押在一間房內,或許因他狀元身份,也或許因他供認不諱,或更因他已必死無疑,他並未遭受刑罰毆打等,身上仍算整齊,隻是頭發淩亂,衣衫臟汙,再無半分狀元郎的意氣風發。

“你來了。”許子歸坐在臟亂的草席上,抬起頭來。

種蘇站在牢門外,靜靜看著許子歸。

“叫你來沒有彆的事,就想見你一麵。”許子歸微微笑道,“畢竟這世上,你算我唯一的朋友了。”

他笑起來仍跟從前一樣,帶著點靦腆,隻是這笑容卻未達到眼底,仿佛隻是刻意訓練出來的偽裝。他的眼睛裡陰鬱,蒼涼,還帶著絲戾氣。

這大抵才是他真正的模樣。

“我曾經以為我們是朋友。”種蘇終於開口道。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許子歸說,“隻是這世上許多事,非我所願——從我八歲那年被他們收養,我的人生便已不再是我的。”

種蘇不知許子歸為何會對她說起這些,便靜默的聽著。

許子歸原本生活在一個普通的小村莊,與雙親,姐姐,一家四口過著普通的生活,忽然八歲這年,有人將他帶走,從此便被改了名,被養在一處府邸。

“他們給我錦衣玉食,教我讀書認字,卻也不予我半分自由,但凡犯點錯,或稍有質疑反抗,便會換來嚴厲的懲罰。表麵上他們奉我為主,喚我少爺,實則視我如豬|狗,隻是他們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柄武器。”

“我不明白他們要我做什麼,待知道後卻也隻能聽命行事,否則唯有死路一條。”許子歸輕輕的笑,“他們的膽子可真大啊,也很可笑,還想再造一個傀|儡皇帝,殊不知這世上有幾人真心甘願做傀|儡,任人擺布。”

種蘇聽到這裡,許子歸昨日忽然利落倒戈的行為便有了解釋,亦想起他曾說過他另有打算。

“你打算做什麼?”

“倘若他們計劃失敗,便如昨日,倘若他們成功,傀儡上位後,你說我想做什麼?”許子歸笑著道,“來日方長,凡事皆有可能,不到最後誰又能夠說的準呢。”

許子歸對他的想法毫無隱瞞,大抵事到如今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了,種蘇微微驚詫,卻未感到多意外,許子歸有此念不足為奇,況且他的才能有目共睹,他一旦上位,即便無法真正與王家抗衡,但給王家找點麻煩卻是能夠辦到的。

且如他所說,來日方長,朝堂鬥爭之事風雲變幻,你方唱罷我登台,來回往複,無人能定論。

“隻可惜,還是敗了。”許子歸搖搖頭,道,“我死期已至,隻想再你一麵,你是如今這世上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了。”

種蘇靜默,一時不知他這話從何說起,撇開現今的立場,回想起來,她對許子歸並不算特彆好,起碼不似他口中說的那般好,不過是平日裡看他年紀小,獨自上京,身世似乎可憐,而多了幾分照拂而已。

“我有個姐姐,小時候不高興了,她也會摘了花兒哄我開心。”許子歸低聲說,“她死後,就再沒人送過我花兒了。”

種蘇驀然想起那日許子歸看到她使戲法變出來的那朵花兒時的眼神。

“但你卻還是利用我,昨日還刺傷我。”種蘇神色複雜,如是說道。

“利用你是不得已,我說過,日後我會保你周全。”許子歸抬起頭,說,“昨日也並非要殺你——我沒有想到,你居然會為他擋刀。”

種蘇沒有說話。

“他都願意同你一同墜崖,也難怪。”許子歸兀自點點頭,打量種蘇,忽而道,“他知道了你的女子身份?”

一牆之隔的外間,譚德德與譚笑笑兩人悚然一驚,影閣的人卻如同木雕,仿若不聞。

再看李妄,神情自若,眸色平靜,毫無波動。

裡頭種蘇未答,許子歸卻已得到答案。

“如此。嗬嗬,嗬嗬。”

許子歸笑了起來,那笑聲說不出的意味。

“還好,沒有真殺了他。”許子歸笑聲裡低聲自語。

“可若再給我一個機會,我還是會殺了他!”許子歸又接著自相矛盾道。

“為何?”種蘇忍不住問道。

既然許子歸憎恨的是王家,昨日倒戈之後,王家一敗塗地,也算算計得逞,為何最後卻還要冒險拚死再刺李妄一刀?他昨日也算僥幸,刺傷種蘇便丟了匕首,未再有動作,否則早已當場被侍衛刺穿。

“自然是他該死!不光是他,還有王家這些高官士族,皇親貴族,王公大臣,所有人都該死!”許子歸忽然一改溫和麵目,陡然激憤起來,怒目圓睜,“便是這些人,終日爭權奪勢,你爭我鬥,卻殃及池魚,禍及百姓。”

此話頗為偏激,許子歸雙眼通紅,空蕩的牢房中他的聲音陣陣回蕩。

“隻因他們爭權奪利,隻因他們的皇子死了,隻因我剛好八歲,剛好手上有那痣印,便從此家破人亡,從此一生不得自由,任由他們為所欲為!”許子歸滿麵怨恨,猛的撲到欄杆前,惡狠狠盯著種蘇,怒聲道,“難道我不該殺他?!他們都得死!若不是他們,我怎會落到今日!”

種蘇被許子歸猝不及防的動作嚇了一嚇,往後退了半步,許子歸恨恨盯著種蘇,狀若癲狂,正要再說,李妄的聲音卻驀然響起。

“朕曾給過你機會。”

李妄走了進來,先將種蘇拉至身後,繼而站至牢門前,隔著幾步距離,麵朝許子歸,負手而立,淡淡望他。

許子歸抓著欄杆,手背上青筋爆起,死死盯著李妄。

“你十二歲那年,有人找到你,願意幫你離開,”李妄接著道,“你拒絕了。”

許子歸雙眼猛然睜大,顯然有些記憶印象深刻,不可置信的看著李妄,“是你!”

那一年,許子歸終於知道王家養著他的目的,他感到震驚與憤怒,卻無計可施,也就在那一年,某日,忽然有個男人暗中出現於他麵前,告訴他可以幫他脫離王家,遠走高飛。

男人給了他幾日時間考慮,然而許子歸最終仍舊選擇留下來。

“是你!居然是你派來的人!”許子歸尤不敢信。

李妄眼神平靜,淡聲說:“你曾有過選擇。”

“是啊,我曾有過選擇。”許子歸瘋狂的神色收斂,轉而化成嘲諷與悲涼,“可我能去哪裡呢?我的父親,母親,阿姐都死了,連那個小村莊也全都沒了,我能去哪裡。”

許子歸頹然坐下,如同被抽去筋骨,喃喃道:“那日我與阿姐隻是去買桂花糕……阿姐被他們殺了,接著是爹娘,再接著是整個村子……那場大火足足燒了一日,一個不留……”

“僅僅因為你們這些人在爭權奪利……我要留下來,要殺光你們這些人……要毀了你們心心念念的江山……”

許子歸癱坐在地上,目光散亂,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撐。

從天牢出來,外頭陽光明媚,儼然另一個世界。

種蘇與李妄緩步而行,和風習習,兩人一時都未說話。

“在想什麼?”李妄問道。

種蘇搖了搖頭,說沒什麼。

“想為他求情?”李妄側首,一瞥種蘇。

種蘇看著前方,想了想,搖搖頭。

許子歸的經曆的確令人唏噓,但事已至此,他所犯罪行的任意一條都是死罪,罪無可恕。

“隻是覺得有點可憐。”種蘇想起許子歸從前的模樣以及他的遭遇,心緒略略複雜,“如他所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普通百姓總如螻蟻,很多事上往往無能為力,說不準何時便遭了難。我父親當初也是迫於無奈,才不得不捐官。”

“我從未視百姓如螻蟻。”李妄淡聲道。

種蘇驀地醒神,剛還未從許子歸所述中完全抽離出來,而與李妄一起時,李妄隨意的態度總令種蘇不由自主放鬆,一時失言,差點忘了李妄的身份。

“我不是這個意思。”種蘇忙道。

李妄卻並不大在意,他放慢了腳步,與種蘇並肩而行。

“大康曆經幾朝禍亂,邊境之患,派係鬥爭不斷,即便朝廷有心,也無法短期內撥亂反正,很多事無法避免。”

“我明白。”種蘇點點頭。

縱觀曆史,從沒有完全的太平,隻要有利益存在,有競爭存在,便總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更何況大康曾經風雨飄搖,直至李妄手中,才有了如今模樣。

隻無論天子還是百姓,人力時而有窮,很多事非一力可以阻擋,可以避免。

許子歸雖然可憐,摒除立場不同,最終仍是他自己的選擇。

思及此,種蘇不由想起方才牢中的談話。

“陛下當初為何會派人去找許子歸?”種蘇低聲問道。

影閣的人出天牢後便悄無聲息隱匿,譚德德與譚笑笑並幾名宮人侍衛遠遠的跟著,李妄與種蘇漫步在曠闊而安靜的宮殿大道上,仿若朋友般的交談。種蘇問的自如,李妄亦答的坦誠自如,無所隱瞞。

“他那時是無辜的。”李妄想了想,說,“最開始我無暇顧及他,後來有了些精力,想他或許需要一個機會。”

種蘇看一眼李妄,許子歸那時不過王家尋來的一枚棋子,在整個棋盤中並不足以令人單獨注目,李妄之所以那時會特意派人前去給他一個機會,是否有些物傷其類的感覺。

人的出生無法選擇,但假如曾經,也有人給李妄一個機會,他又會如何選擇?

種蘇心中忽然湧起些絲絲縷縷的情緒。

李妄與種蘇眼神一碰,種蘇並未問出口,李妄卻心領神會,知她心中所想。

“我那時並沒什麼特彆想做的事,在哪裡都一樣。”李妄說,“何況王家心術不正,這江山落入他們手中,早晚覆滅。”

於是他儘管不被期待出生,被生母生父厭棄,隻被當做工具看待,他仍舊選擇留在宮中,接管這李家江山。

“如今的大康,被陛下治理的很好。”種蘇輕聲道。

“還不夠好。”李妄說。

雨後新陽,天地明亮如斯,萬木鬱鬱蔥蔥,世間一片欣欣向榮,李妄與種蘇走在和風裡,陽光灑滿種蘇肩頭。

曾經李妄對這世間一切其實都無所謂,都興趣寥寥,沒有特彆想做的事,也沒有特彆想去的地方,更沒有特彆想親近牽掛的人。

治理江山,勤於政事,也不過因身份之責。

然而如今不一樣,讓這個有種蘇生活其中的世界能夠更好一些,不僅是他畢生之責,更是他畢生之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