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亦不知,但大抵是如佛經中二十八層天一般的存在。”
“閣下還讀佛經?”
“曾在佛寺受過兩日香火,也就聽進耳中去了。”
祝黛靈心道,多半是蹭的香火吧。
魔神來曆這樣複雜,是她不曾想到的。要殺他,遠比殺重霄門上下要難。
此時卻輪到境魔問她了:“你與那衍霄道君一同出入,但身上又得魔神相授,一身魔氣……你究竟是哪一方的?”
祝黛靈不慌不忙,答:“我這方的。”
“何意?”
“我不修功德,也不入魔,隻修我自己的道,若利於我,我便與誰同行。”
境魔聽罷,激動道:“極妙!正該如此!你與吾見過的那些凡人,實在大大不同……
“他們或是一口一個邪魔外道,提劍而來。又或是心中存欲,口中卻儼然另一番說辭,並不坦蕩。便是那些邪修,行事也鬼祟,哪如你這般率性。”
“不怪魔神挑中你,吾也心喜愛之。”一陣風繞著祝黛靈打了個轉。
祝黛靈猜測,多半是境魔圍著她走一圈兒。
“既已甩掉魔神,便隨吾走吧,放心,吾決不害你性命。吾願與你同行。”境魔語氣欣然,“這便領你入魔境。”
祝黛靈跟前生生裂開了一個口子。
一隻無形之手抓著她便跨進了那個口子之中。
一道白光自天上落下,她情不自禁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然換了副天地。
腳下是一片焦土,天上掛著一輪藍色的太陽。
“為何入吾領地?”那輪太陽突然開合,褪去藍色,露出白底。
原來不是太陽,是一隻眼睛。
“夜魔。”境魔同眼睛打了招呼,“魔神重傷。”
祝黛靈轉身側目,發現進到這片天地之後,境魔也終於顯出了人形。
那是個不過十五六模樣的少年。
身形不高,未穿衣物,五官扭曲而不清晰。正貼合一個“幻”字。萬不能盯著細看,細看會覺得眩暈且恐怖。
天邊的藍眼睛又開合了一下:“那又如何?你難道要借機殺了魔神?”
境魔出聲:“吾等輕易殺不了他,但他重傷,若要儘快恢複,卻要吃了吾等。”
那藍眼睛瞬間一動,從天邊落了下來,化作人形走近:“怎麼一回事?且說清楚。”
祝黛靈微微驚愕。
發現這人,不,這魔她見過。
正是當初堵在土地廟外,企圖從吳秀才手中拿走骨頭的那個壯漢。
當時魔神說他是一條龍。
原來他便是夜魔。
如此想來,那時邑國都城天黑得早,便是由他控製了。
後來他離開土地廟,邑國國都的日升月落也就恢複如常。
祝黛靈微微垂下目光,隻管沉默。
境魔倒是與夜魔說了許多話,又指著祝黛靈,說她是自己在人間選中的魔使。倒不提她擅祭祀一事,看來也是不願與其他的魔分享供奉。
境魔帶著祝黛靈就這樣在魔境留了下來。
祝黛靈修的就是邪道,在此地也不會覺得不適。
也不知在魔境過了幾日,夜魔的領地熱鬨了起來。
境魔領著祝黛靈站在樓閣間,道:“今日要來許多妖魔。”
祝黛靈猜測道:“是商議如何對抗正道修士?”
境魔沉默片刻,道:“是商議如何從衍霄道君手中活下來。”
祝黛靈咋舌。
百年前她的師尊,當真是恐怖如斯。
境魔扭頭盯著祝黛靈:“你若知曉衍霄道君身上的弱點,要告知吾等。”
祝黛靈失笑:“他身上會有弱點?”
境魔一想,覺得也是這個道理,便放棄了追問。
祝黛靈心道我也想知曉呢。
重霄門是把住了師尊的什麼弱點,才使他心甘情願在重霄門一留便逾百年,縱使過得不好,也沒動過離開的念頭。
魔境夜宴,四周燃起大火,映亮這片天地。祝黛靈隨著境魔入座,放眼望去,不見錦衣華服,沒有美酒佳肴,多是衣衫襤褸,形容狼狽者。
著實有些慘淡。
興許是因被衍霄道君斬殺得差不多了。
祝黛靈按下猜測,竭力將這些麵孔悉數印入腦中。
“為何還不見須臾?”席間有魔問。
“須臾?”這名字有些怪,“他也是魔?”祝黛靈問起境魔。
“在這片大地之上,有一日,太陽該落山之際,月亮先升了起來。日月同輝,須臾便誕生了。它不會死亡,不會受傷。”境魔道。
祝黛靈抿唇,輕歎奇幻世界的奇妙。
“來了!”席間又有人道。
隻見一個五六歲的孩童,紮著羊角辮,緩步走來。
其餘妖魔見了他,紛紛避讓開。
境魔還在同祝黛靈說話:“妖魔要活下來,大抵是要靠它的。”
為何?
祝黛靈腦中念頭剛動,那孩童徑直走到了她跟前,它的聲音稚嫩,口吻卻老氣橫秋:“你身上為何有我的印記?”
什麼印記?
“你不是屬於這裡的人。”孩童的話音落下。
祝黛靈眼前的景象瞬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刹間,她隻聽見了境魔撕心裂肺的叫喊聲:“吾的祭祀還未成!不!!!”
那聲音很快消失得乾乾淨淨。
祝黛靈側耳,隻聽見蟲鳴。
她睜眼再看。
草木叢生,地上殘留篝火餘燼,抬眸可望見不遠處重霄門的山門。
她回來了。
就這樣回到了百年後。
隻是四周再不見彆的重霄門人,獨留她一個。
她輕輕吸了口氣。
須臾。
衡量時間的詞語。
那孩童為何叫這個名字,一切有了答案。
她那時為何會回到百年前,定是在此處碰見了夜魔和須臾。
於百年前再次碰見,自然就又回來了。
可惜,還未能從師尊口中探得更多關於他的過往。
不過此去也已值當了。她知曉了魔神的來曆,見到了他的真麵目,記住了無數大魔的模樣,更見識了境魔與須臾的本領。還得了一把攝魂刀。更隱約知曉了點兒照日台的秘密。
……對了!
那朝月宗小女修的屍首,連同數個邪修的屍首,都還在她儲物袋裡放著呢!
祝黛靈騰地站起身,腦中終於又響起了魔神的聲音。
“不大對勁。”魔神語氣冰冷,“你中了什麼招?”
百年前有一個魔神,他的意識自然不會跟著過去。
所以他並不知道這些天發生了什麼事。
祝黛靈斟酌片刻,出聲道:“發生什麼事了?我記得有個長得並不像我的女人,突然出現在了這裡。然後其他人竟莫名其妙將她當做了我,後來,後來……”
她抬手敲了敲腦袋,“我怎麼什麼都想不起來?”
魔神:“那是妖。但她不該有這麼大的本事,能使你與本座都陷入沉睡。”
祝黛靈還是一臉茫然。
魔神的意識寄存於她的腦中,當然看不見她此時的神情,也不知道她在撒謊。
雙方都沉默了好一會兒。
魔神冷冷道:“愣著作甚?趕緊回重霄門去看看!恐怕那女妖已經取代你了!其他人若是認不出你,我看你怎麼辦?”
祝黛靈應聲,禦風而起。
是有些麻煩,回去還得先對付了那女妖。
風輕柔托住祝黛靈的身軀,她運轉重霄門的功法,輕易便過了護山大陣,直奔主峰而去。
魔神突地問:“你的修為似乎又增長了?”
實踐出真知。
百年前走一遭,的確是又增長了。
何況那時的靈氣更為濃鬱,她畫那道符籙,經曆了靈力抽乾,再灌滿,如此淬煉之後,體內的靈力便變得愈發精純。
祝黛靈大大方方應了聲:“是。”
“真是怪了。”魔神吐出四個字,卻沒有再問,就此陷入了詭異而漫長的沉默之中。
不是他不想追問。
他有事沒有告訴祝黛靈——
方才魔神從怪異的沉睡中醒來,突兀地發現,他的記憶,變了。
人也好,魔也罷,對自己死亡時的記憶總是格外深刻的。
百年前,他死於衍霄道君之手,神魂散於天地間。幸得人間愚昧百姓供奉,數年後又重新凝聚。
這段記憶,是本來的。
而新的——雖然同是死於衍霄道君之手,可這一次,那個瞎子吃了他的血肉,嚼碎了他的骨頭,連同他的神魂,都被吞噬了。
隻逸散一縷,流於大地間。
那種被拆骨割肉、抽髓扒魂的疼痛感,就這樣深深切入記憶中。
直到他於沉睡中再醒來,都殘留一絲心悸。
而後他發現自己……變弱了。
難以忍受的,變弱了!
為何會這樣?
他知道,他的記憶會變,必然是當時那段曆史改變了。
是須臾搞的鬼?
艱難拋開關於死亡過程的記憶,他竭力回想百年前這段突然改變的曆史裡,究竟還發生了什麼。
引雷。
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
百年的時間實在太久了,記憶更迭,再重新往回溯源,是極困難的。
終於,他又想到了——貼符籙引雷是一個女修。他去追那女修,然後撞上了衍霄道君。
再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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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前的同一片天下。
重霄門的老門主死了。
隨安平的傷勢恢複許多,至少能正常行走了,於是在一位師伯的主持下,繼承了新任門主之位。
他的師叔衍霄道君就站在一旁,儘管一言不發,但巍然壓陣,無一人敢對他做門主心有不服。
待到儀式結束後,他恭恭敬敬來到師叔跟前:“聽師祖說,師叔要離開重霄門?”
“不必離開了。”衍霄道。
隨安平聽見這話,自然高興得厲害。不走最好了!重霄門隻有倚靠師叔才能不倒。
師叔的盛名可使重霄門在將來的數百年裡,都能與照日台、朝月宗這樣的大宗門並肩。
隨安平按下欣喜,輕聲建議道:“不知那位女修去了何方,過兩日重霄門擺宴,邀各大宗門前來,師叔,也將她一並邀來可好?”
“不必了。”
隨安平怔住。真不是道侶?也不打算做道侶?那女修就此揭過了?
半晌,衍霄的聲音方才又響起:“我亦不知她下落。”
也許如史雷死前所說,那個大魔追上去殺了她。
但那魔不肯承認。
他還問過朝月宗的人,朝月宗說並未見過她,她們小師妹的屍首至今也未能歸家。
他不知她在何處。
此後百年,都不曾再得見她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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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雲峰,月光灑入殿中。
衍霄道君抬手摸了摸麵頰,一片冰涼濡濕。